言之无物|虔敬的激情:时隔一年后对Abu-Lughod的阅读

文摘   2024-08-01 02:31   山东  

被人称为苦厄又弃于无名的东西能够以某种方式为人所共有,

这是神秘的,或许富于迷惑,或许难以言表地真实。

Maurice Blanchot


本文的讨论涉及Lila Abu-Lughod于2013年发表的文章,“穆斯林女性(仍然)需要拯救吗?”,该文收录于Do Muslim Women Need Saving?(2013)。译文见译稿|穆斯林女性(仍然)需要拯救吗?(2013)


「一」不背叛的写作


Talal Asad在1987年的开头中便如此写道:「人们对所谓的“伊斯兰人类学”的兴趣在近些年来与日俱增。标题中含有“伊斯兰”或“穆斯林”字样的作品,在西方人类学家的出版物中以一种令人瞩目的速度繁衍。政治缘由在这种不同寻常的发展当中过于显眼,以至于不值得对它过多评论。」

随着对伊斯兰研究的阅读,以及在公众号上看到的互动,我想我现在明白了Asad在这里流露出来的些许疲倦。“政治缘由过于显眼”,我能够想象到为什么许多读者会来阅读伊斯兰,有些是对伊斯兰好奇(甚至是仇恨),有些是对巴以问题的关注(然而他们可能只是关注宏大政治),有些是对人类学的一知半解(难道这门知识要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论证伊斯兰吗?)。阅读是一种时尚,是一种自我炫耀,重要的不是阅读,而是点开。所谓的“过于显眼”并不意味着多认识点什么,而对刻板印象做一些往返重复,从而固化自己的傲慢。

刻板印象作为结构里的一部分,与它相处也是绝望的,毕竟厌恶已经成了既定的现实,任何对它的动摇都将成为罪状,这里存在的只有绝望的政治,试图与这种政治对抗需要足够的勇气,它需要书写者以媒介,通过将自己献祭、撕裂来为固化的认识找寻一条新的道路,就像Abu-Lughod的这篇文章所受到的批评那样,也如同所有被迫要谴责伊斯兰的伊斯兰女性学者那样。颠覆,这种“捣蛋鬼”的工作并不容易。

事实上在2013版之前,Abu-Lughod的这一篇文章已在2002年出版,差不多一年前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发表了这篇文章。然而2002年的版本太简单,它的语言重量不足,以至于引起了许多读者对Abu-Lughod的批评(当时的Abu-Lughod也是第一次接触公共讨论,这些稚嫩都是可以理解的),2013版则是一次补充。虽然2002版已经能够在简中互联网世界中找寻到资源[1],但是考虑到2013版表达对观点要更为有力,因此对它重译是有价值的——更重要的是,我无法接受目前可找寻版本的敷衍,这种敷衍甚至成了一种对作者本身的不尊重与背叛。这也促使我必须要写点什么。

[1] 见【翻译】穆斯林妇女真的需要拯救吗?(2002)穆斯林女性真的需要被拯救吗? ——对文化相对主义及其相关内容的人类学反思


我并不渴求翻译是准确的,这样的“笨工作”有所不足是在所难免的,然而在某些翻译的态度及读者的反应中所展露的傲慢与偏见,意味着「译者」必须站出来与作者在同一战线上战斗(毕竟这样的“翻译”本就是“自私”的,没有理由让不会说话的作者在这里受到无端的指责)。这种战斗可能以对话的姿势、批判的姿势,但是最基本的,是要好好告诉大家作者到底在聊什么。如果说读者对文本的敷衍情有可原(毕竟我们不可能逼迫人们阅读),那么译者的态度在这里便是不可原谅的:如果说译者连文章都没读懂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留下自己的评论,如果说ta从一开始就不选择对话而只是留下自己的暴言,那么我认为这种背叛是无法接受的——任何真诚的文字都不是你们的玩物,永远不是。

如果我们的目的不是通过“翻译”这种微不足道的工作来耀武扬威,来加深偏见与无知,那么就需要拒绝这种名为背叛的亵渎。作为一个野生译者,我想要说的是,我们是否需要更为虔敬地去面对作者与文本,去给予ta们应有的尊重?就这个层面而言,译者本身的工作不单纯是翻译,无论是赞同作者还是批评作者,都需要译者去理解作者的立场,如果连这个基础都做不到,那么翻译本身就是一场可耻的偷窃。

一段时间内,我大概认为译者需要从译文中退出,然而如今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对话场全都让出来。这种价值中立是软弱的,它轻而易举地让一些爱出风头的聒噪鸟占据了解释的特权。因此积极地介入对抗至关重要。

本文的的目的是辩护,如果Abu-Lughod的愤怒不值得被某些汉语读者尊重,那么就让我以愚蠢的傲慢,来为Abu-Lughod说点什么:让我再说一次,译者的工作是与作者站在同一条战线。

这是一篇充斥着愤怒的文章,在愤怒中真正的冷漠和虚伪被彻底地揭开。自作聪明的人不需要感受文字下潜藏的火焰,他们只需要保持自己的傲慢就可以把不公的暴力继续铭刻在苦境之人的身上。然而Abu-Lughod是温柔的,她如那些受过教育的伊斯兰女性一样,以一种克制的虔敬,压抑的冷静来同“我们”这些怪物说话——虽然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那些谦恭之下时不时有火苗漫溢而出,我们会发现它时而变成利剑责问读者。然而,作者为了声音的传达不得不忍受对读者的厌恶,她一步步地委屈,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态度,希望人们能够放下那股帝国主义的傲慢,好好让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站在道德与政治的高地上为自己高歌(那东西是那么刺耳,却又那么漫长),而是为如沙粒般被吹散的具体生命予以一瞬的哀悼。

「二」冷漠


为什么Abu-Lughod要否定文化相对主义?,墨季曾译介一篇文章,“不写文化(Writing against Culture)”[2],在这篇1996年的文章中Abu-Lughod指出,对“文化”的书写其实本身也构成了对等级的书写:自我与他者、男性与女性、西方与东方在文化的差异中被分隔,这种分隔通过赋予他者以绝对的他性。这种做法所涉及到的是一种本质化行为。人文学科对“文化”概念的使用将富含时间性、权力关系与动态变化的社群表征与实践行为作为亘古不变的本质特征,由此文化从一种活跃着的生命特征转化成了一种固化且无时间的情色玩物。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文化相对主义成为了一种虚伪的政治工具:我们善于用文化来表达明面上的尊重,以此来掩盖内心的冷漠。


[2] 见翻异|阿布-卢赫德 不写文化 (上) Abu-Lughod, Writing against Culture 翻异|阿布-卢赫德 不写文化 (下) Abu-Lughod, Writing against Culture

文化相对主义当然是一种谦恭的说法,它试图将价值相对化,因此来肯定他者的价值。然而这种谦恭本身就存在着隐含的条件:谈论文化相对主义的早期美国人类学先驱有着浓厚的德国传统,这种传统默许了能够相互理解的绝对差异,从而借用吾与汝来确定世界及宇宙(这条路径涉及到Schleiermacher以来的阐释学路径,它是文化人类学的基本脉络,确保了自我与他者这个核心命题,其中它的复兴与Kroeber及Geertz有密切关联[3])。换句话说这种路径从源头就将他异性作为一致性的媒介,这也塑造了早期美国人类学者的活动。这一点在Boas身上尤其明显,在差异中找寻共同的良善,因此他声援黑人、资助印第安人、协助流亡者与白人少数族裔,与优生学战斗,而目的仍然是某种世俗的天国[这是不公平的评价]。然而这种论述极具19世纪积极进步主义色彩,20世纪中叶以来,我们认识到了这种一致性的破碎。阐释主义人类学家默认了世界在本体层面上的差异,但是却又以现象学为路径试图打开认识的可能(如Clifford Geertz)。然而更多的是,文化相对主义成为了人道主义的一种时髦口号。

[3]对Schleiermacher的讨论见沃尔夫哈特·潘能伯格《近代德國新教神學問題史:從施萊爾馬赫帶巴特和蒂利希》,道風書社,2010年。文化人类学和这一路径的关系较为复杂(以及Boas),会在后续再讨论该问题。


事实上对于文化相对主义的批评是真实的,虽然Geertz曾说并没有什么文化相对主义,所谓的文化相对主义都是反文化相对主义者定义出来[4]。但是毫无疑问,反相对主义者的批评即便有时是可笑的,却也真是揭示出了问题,许多“文化相对主义者”往往用相对主义来回避对现实问题的讨论,就好像这些问题仅仅属于某些群体,因为ta们信奉某种宗教,某种观念。

[4] 见克利福德·格尔茨:《反反相对主义》(1984)。有关Geertz的这篇文章本公众号亦有讨论,见粪便|厚描,斗鸡,反“反文化主义”

暂时不考虑Geertz的回应,我想要说的是文化相对主义是拙劣的,该观点之所以重要涉及到了这一观念诞生所涉及到的政治立场(Geertz在回应反相对主义者时也回到了这个立场),这一点也得到了James Laidlaw的称赞,然而后者也批评了该词的字面意思与背后政治立场的不契合。这也是我要说的,如果说相对主义背后涉及到了自我与他者的交汇,那么在如今许多对相对主义的谈论中,其所采取的是隔阂与分离。一些人口中的文化相对主义将自我和他者拉开,以此在两者间塑造绝对的差异。这种隔离与一种道德虚伪联系在了一起。借用相对主义,它一方面可以对一些不同的群体表现出体恤,或者是更低层次的理解,比如了解有关该群体的知识。另一方面,它为行为主体自身的冷漠免责:他人的文化、观念,恰恰是因为是他人的,所以与我无关,我也不需要了解。


(Franz Boas的左脸有着一处Schmiss,源于他与民族主义者的决斗)
这种自我和他者的分离为“拯救者”提供了必要的基础:它们在不必要的时候以相对主义体恤他人,然而在涉及到自身时却不予以对方尊重,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种站在道德高地的游戏也成了人类学在现代世界骗人的把戏:我们懂得文化,我们尊重他者……所谓的懂得文化在很多情况下是将文化作为习俗、传统、神话、礼仪,让它变成可以收录到博物馆的事项,所谓的尊重他者就是进村搜刮信息,将地方文化视为原生的东西,然后各种历史力量之间的纠结缠绕被忽略。从高明的学者们到学术炼金术的小妖,都多少学会了这样一件事情:“文化相对论既能够假冒谦卑,也可以将知识上的懒惰推卸给相对主义及价值中立,从而保全自己的清白。”

因此我们会发现后续的人类学学者对文化相对主义的强调有所减弱:它代表了一段时期的奋斗,但是对当下来说,它的冷漠已经令人厌烦——毕竟殖民史、接触史,已经把不同的自我相互混融在了一起。想要保持文化相对主义的距离,就需要我们都保持互不干涉的清白。可如Abu-Lughod所言:「可问题在于,现在不干涉已经太晚了。我们在世界各地所找寻到的生活形态,都是在天各一方的生活在漫长历史中互动的产物。」哪怕「文化相对主义无疑改进了族群中心主义及种族主义、文化帝国主义,及构成其根基的专横傲慢。」如果真的有什么面纱要揭开,就让我们揭开文化相对主义的面纱吧——这背后所有的,只是赤裸的冷漠。

就这个意义而言,Abu-Lughod的反文化相对主义,与Geertz的反反相对主义有着许多类似: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相对主义,这种观点背后都关系到了平等与尊重,它试图将眼睛从自我的独存中移开,从而看到别人。

Abu-Lughod百般辩解的文化相对主义和尊重差异背后涉及的命题恰恰涉及到了讨论的关键:我们是否有资格去拯救别人?当然,拯救或许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我们想要拿拯救的叙事去对他人指手画脚,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能不能先从从道德的高地上下来:主义、抽象概念、马克思和拉康、穿牛仔裤的女性主义,现代世俗的人道主义口号,宛如中二病一样的革命与解放……这些只会在那高地上发蛆,又何必自己骗自己,把这种东西当成至宝?

让我们看看Abu-Lughod写的现实,「罪恶经济、安全感的总体缺乏,信任与团结的纽带遭受战争、社会动荡与赤贫的重重侵蚀」,这些就在那些伊斯兰女性的世界里,在美国来到阿富汗之前,这里还有过苏联,还有过其他地方军阀势力,而如今这里有现代化武器、国际贩毒、国境线与贸易封锁。貌似这些现实在幼稚的幻想革命中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对他们的时尚来说,认清现实就意味着反动吗?

如果水仙花连目视他人的勇气都没有,那么请不要挥霍他人的生命来满足自己懦弱的愚蠢。

「三」“你”


在去年的那次阅读中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那便是将“Burqa”翻译成了“罩袍”。[5]当然,“Burqa”可以翻译成“罩袍”,但是如果“Burqa”叫罩袍,那么“Hijab”、”Chador”、“Niqāb”、“Tudong”也都叫罩袍吗?当然,“罩袍”或许精确地指出了“Burqa”的特点,一张布将整个女性覆盖了起来,“罩袍”彰显出了这种覆盖的广度。然而,对于汉语使用者来说,使用“罩袍”这个翻译恰恰以一种普遍主义的词汇将“Burqa”所蕴含的独特地方关系给遮掩了起来,这种服饰是阿富汗的一种地方形态,它代表了特定的身份地位,并将女性纳入到了当地的社会关系之中。因此对“Burqa”的直接音译恰恰是为了让大家记住这种独特性。这是一个很小的点,但是我认为这恰恰是我对Abu-Lughod的一次感受:到底要如何尊重文化?

[5] 该讨论最初发布于小红书,“粪便|穆斯林女性需要拯救吗?”后修改后发布,见粪便|拯救、罩袍与见证

这是我去年阅读所忽视的问题(或许涉及到了我对Asad的沉迷),我当时往往在自我的批判里面徘徊,正如最后在讨论时我往往会把重点放在对“拯救”话语的批评里,而忽略了对现实讨论的关注。对拯救的讨论与一种自我批判的叙事相连接在一起,但是这种自我批判就某种层面而言其实是软弱的,因为这种对于自我的批评往往因为没能够认真地对待他者的遭遇而显得虚弱。毕竟就现代世俗语境下,个体主义主体发起对自己的革命并没有那么困难,然而那些启示性的批判往往牵扯到自我与他者,“绕过他者来理解自我”并不是一个单纯有关自我的叙事,恰恰是因为他者才得以可能。那么在这里对他者本身的重视才是才是核心。
既然我们要防止自恋,要防止这种自我表演,那么如何认真对待别人,就成了问题的关键。或许对于这个问题我曾有所把握,在文章中我曾谈及过:“我们要如何目睹(witness)?我们要如何铭刻(inscribe)?我们要如何去记念(memorialize)?”但是在当时我仅仅明白了这个路径,却未能清楚对象本身的重量与厚度。目睹、铭刻、记念,恰恰是要求自我以一种恰当的方式去看待他者,把他人当一回事(matter),正是“ta”(或者说“你”)的坚实,才让自我得以可能(这一点非常类似于宗教叙事,恰恰是因为上帝这个他者是坚实的,自我的思考才有了锚点)。然而批判在某种层面上也因此得以可能,对拯救的批评恰恰是以此为基础:正是因为“ta”身上的现实,才使得有关拯救的叙事变得讽刺,使自我批评具备了力度(这只是目前的一些思考,受到了Ricœur及Lévinas的影响,但是仍在探寻)。

让我们聚焦这样一种批评:「原作者声称要把目光从文化移开,关注政治经济的历史地基,而给的策略却仍是支支吾吾的文化主义挂社区传统云云,模糊了斗争重点」[6]。暂且不提Abu-Lughod反对文化主义这种政治冷漠,“社区传统云云”这简单几个字便标明发表观点者既不了解该地区的社会情况,也不了解伊斯兰。这种不了解化作了一种与拯救话语别无二致的自大,它看不到差异,看不到生命,也同样不会承认。在这里,无论是作者还是伊斯兰女性,都没有得到认真对待。


[6] 这则奇怪的评论请见【翻译】穆斯林妇女真的需要拯救吗?(2002)一文中“校对多余的话”。

第一点在某方面上来说非常简单,为什么会回到社区(我翻译为了社群)?以一个不恰当的例子,为什么如今学界会谈论新家庭主义?为什么许多黑人女性主义者反对否定家庭?回到「社区-社群」恰恰揭示出了政治现实。前者在中国语境下涉及到了经济下行,这促使家庭成了支持新一代年轻人能够回归的去处;而对于后者来说,虽然未必是因为经济下行压力,但是长期以来的种族主义问题使得家庭成为了黑人女性在遭遇苦难时能够回归的唯一港湾(从父亲的缺失到毒品问题)。

社群对于阿富汗女性而言是重要的,至少对于诸多伊斯兰世界来说,社群都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是名誉实践的重要载体,从Bourdieu到Abu-Lughod,我们会意识到对于这些伊斯兰群体而言,对美德、荣誉的践行与维护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关键[7]。在Bourdieu的讨论中性别关系便是以保护名誉为核心(由此男性、家庭、社群,要对内部的女性进行保护,维护她的贞洁-美德不被其他人玷污),而在Abu-Lughod的讨论中则能够看到对美德的认识、争论也同样在自己所在的家户(household)中进行(现代化的一个重要表现便是从游牧转向城市定居,而这里对什么是好女性的讨论恰恰在家庭中进行)。正是这些承载着日常生活的基础设施将随着历史变化的权力关系纳入其中。这些被一闪而过的社群恰恰是严肃的事情:它们建构、维持、推进当地人的生活,并将这些在地的活人塑造成了我们所看到的模样。


[7] Pierre Bourdieu的讨论见“名誉的含义”,收录于《实践理论大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Lila Abu-Lughod的讨论见译稿|抵抗的罗曼司/浪漫故事(Romance):通过贝都因妇女追溯权力的转型

Abu-Lughod让我们看的社群恰恰是阿富汗地方社会的关键,你要知道,军阀、政府、贩毒者、不法暴力分子,这些摧毁阿富汗的力量恰恰与地方社群共存,社群被它们宰制、胁迫,向他们妥协、逃避。请记住,Bibi Aysha「之所以被赠给她丈夫的家庭,据称是为了偿还一笔谋杀债务」,「而如今贫困潦倒或胆战心惊的家庭往往会将自己的女孩赠予民兵指挥官和贩毒者」——所有的苦境都深深地与社群纠缠在一起。

另一方面,传统在伊斯兰的意义也极其重要。在伊斯兰,传统并不是固化的,它随着权力关系的变化而发生关注点的变迁。由于穆斯林与良善有着密切关系,因此随着权力关系的变化,对于良善的理解、追求、实践手段也会发生变化。所谓的“传统云云”将传统简单带过,然而对于伊斯兰宗教来说,这些传统恰恰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在地方的话语传统中,我们才能看清问题发生在了哪里:社会装配如何部署、运作;自我如何成为问题;更重要的是,通过对这些细节的追问,它试图说明人们如何通过当下,从过去走向未来。[8]对于当地人来讲,这些被高贵的读者随意丢弃的东西恰恰推动了时间,使得救赎与弥赛亚得以可能。


[8] 此部分讨论见译稿|人类学对伊斯兰的构想(1986)言之无物|译后记:简短不公的批评

那么斗争的对象到底在哪里?现代世俗的主体从最开始就采取了一种不见证、不铭刻、不记念的姿势,由于传统与社区已经同它的自我话语相脱节,因此从一开始它就从选项中被划走。然而在错误的选项中苛求一个正确的答案却多少有点魔怔,他宛如堂·吉诃德向风车冲锋一样不可理喻。他们到底想要向谁斗争?他们真的想要斗争?他们真的在斗争吗?倘若不是失心疯,那么这种做法只能说幼稚地荒谬:为了自身便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尊重他人的可能,为了将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他人而不断地使斗争廉价。

「四」不适


如果真的存在一种对自我的批判,那么这种对自我的批判首先需要正视自己。就如许多女性主义者所谈论到的一种感情那样:不适。这也是Abu-Lughod在写这篇文章时所面对的感情,她在询问自己为什么不适。写作者直面自己的感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一点也出现在了Saba Mahmood的写作中——在对埃及寺院运动的研究中她也表达出了自己的厌恶。[9]以轻蔑的态度,或者以耿直的愤怒来表达谴责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借用斯卡的话,「我倒想看看,堕入畜生道之人,披着人皮,能成就怎样的人生。」


[9] Mahmood的讨论见译稿|Saba Mahmood: 自由的主体(2005)

谴责的模式当然能够直观的表达出愤怒,但是它无法揭示出为什么情况会落入今天这份田地。九·一一事件后,自由主义对伊斯兰运动表现出了极大的厌恶,将其中的女性作为非理性的行动者而将她们同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见Saba Mahmood,2005)。然而不直面这种厌恶,而简单的谴责,甚至将对方妖魔化又有什么意义?与我们想象的相反,这些女性恰恰在这些与我们不同的思考中找寻到了力量与意义,想要对这一点洞察就要求我们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厌恶。这一点也说明了伊斯兰女性主义与Foucault的联结:二者的亲密性在于,双方都认识到了必须承认自己深处在权力关系里面才能够想到办法应对问题的办法,而不是以天真的幼稚,将自己从权力关系中抽身而出。事实上伊斯兰女性主义做到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多,Abu-Lughod在文中已经提及了,伊朗的女性恰恰通过与传统,与权力关系的协商取得了更多的成果(虽然依旧存疑)。

连这种厌恶都不敢直视,恰恰意味着言说解放者自己的道貌岸然:她要解放谁?她又要带领人们去向哪里?人们未必共享了同样的时间体验,“从美拉尼西亚的船货崇拜再到伊朗的伊斯兰革命,人们所做的,仅仅是毫无希望地去尝试抵抗未来,去回调历史的时针。”[10]


[10] 见提纲 | Talal Asad:人类学的世俗又是什么模样?

我想Abu-Lughod以及Mahmood都为我们提供了参考,那便是认真对待,去看到底是什么让我们感觉不适,这是至关重要的。它不同于布什总统以及第一夫人对阿富汗妇女的拯救,这种拯救与阿富汗女性自身的幸福无关,因为它的渴求来自于西方的自我幻想——西方女性期待着的是这些女性脱离了塔利班极端主义后就会放弃波卡,“穿回”露脐衬衫与蓝色牛仔裤,打理掉她们香奈儿套装上的灰尘,或者说就会变成阿富汗的美国人。

如此看来1987年Marylin Strathern指出的问题是严重的。在“An Awkward Relationship: The Case of Feminism and Anthropology”一文中,Strathern考察了女性主义与人类学之间的尴尬关系。[11]然而从Abu-Lughod的这个讨论中,或许我们要更严格地对待女性主义。87年的文章指出了女性主义对人类学的批评,前者认为后者人类学本就站在特权位置上,人类学家和被调查者之见的权力关系永恒存在,因此人类学试图表达他人的努力注定会失败。


[11] 见Marilyn・Strathern:『一种尴尬的关系:以女性主义与人类学为例』(1987)粪便|新几内亚、亲属制度,以及性别身份

这是一则非常好的批评,然而荒唐的是部分女性主义者却在自己的内部忽视了这种权力关系:它将女性作为共同的身份来制造团结,然而对不同女性的处境却没有真正的认识。人类学在此发出的嘲笑是严肃的,人类学家指出女性主义者困在自我的文化之中,这种自我的文化以至于许多女性主义无法承认自己对于女性也仅仅是局部的认识。这导致女性主义无论多么激进,都无法逃离游戏本身。无法逃脱父权制,无法脱离自我的囚笼,甚至有些时候它仅仅是一种憎恶的姿态,以至于到最后它在女性内部重新生产了她憎恶的一切——将殖民秩序、卡斯特,在不同阶层、人种、年龄的女性中重新塑造。然而David Graeber对运动已经指出了关键问题:我们要先离开这场游戏。[12]我们要承认我们不是唯一的真实。

[12] 见David Graeber,《无政府主义人类学碎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无论解放的话语多么的诱人,都不可以忘记女性是复数的。在这个意义上,Strathern对女性主义的评价隐含着一种“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荒唐。就像Judith Halberstam对跨性别的讨论所流露出来的问题那样,比起跨性别本身,Halberstam的讨论更多是对规范的颠覆,它仅仅在做秩序的捣蛋鬼,但是却对跨性别的混乱本身鲜少讨论。然而这是不足的,或许女性主义(以及任何希望有所解放的话语)都需要认识到这样一种现实。捣蛋鬼不仅仅是他人的捣蛋鬼。当我们挑衅规范,试图使结构-话语在复制时出现偏移,以寻求变革的可能时,我们必须意识到这不单纯指向他人(就好像我们把对方破坏一通就可以)。捣蛋鬼首先得是自己的捣蛋鬼,去面对自己。

对伊斯兰女性的书写揭示出了这样一个事情,Abu-Lughod的整篇文章都在试图将我们从道德高地上拉下来。这种冷静的对待背后恰恰是一种激情,她以虔敬的姿势拒绝对差异视而不见,或是仅仅沉浸在自我取悦的叙事之中。我们在这种叙事中将苦难的债积累起来,最终失去了对他人苦境的感受。这种丢失就如同丧失言语的空间一样,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贫瘠:认知会因此简单,就连情感都会单调,最终变成空心的怪物。

或许我们需要一些虔敬,走出这个只有自我的洞穴。

(END)


脂肪苦難
小狗天才,追着语言的尾巴/Indie工作者,不和任何人联盟,但是也不树敌/“这世上居然没有一个喝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