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本文译自罗伯特·巴伦(Robert Barron)的著作《出自光明的光明:对尼西亚信经的神学反思》(Light from Light: A Theological Reflection on the Nicene Creed),该书在2021年由Word on Fire出版。 |
神学中最棘手的问题,也许就是关于恶的问题,即,为何在上主所造并持续主宰的宇宙中,仍会存在邪恶与痛苦?有些人认为这是一切神学发展的关键。在《神学大全》中著名的第二个问题里,阿奎那列出了反对天主存在的一种观点,他写道:“若两个相反事物中有一者是无限的,则另一者将会被彻底摧毁。而’天主’一词意味着无限的善。若天主存在,则世上不会有恶;但世上有恶。因此,天主不存在。”这种语言凝练的论点确实非常有力,准确表达了今天许多人虽能感受到,却难以付诸文字的情感。
为回应这一反驳,信仰传统上做出了一些不可或缺的举动。首先,年轻的奥古斯丁有一项重要发现,即,恶并不是对抗善的一股积极力量,而是纯粹的消极性,是存在的匮乏,是应当存在的善的缺失。必须理解的是,我们可以在没有恶的情况下思考善,却不能反过来,因为思考恶时,必然是在思考其所侵蚀或背离的善。基于这个定义,牙齿里的蛀洞或器官里的癌都是恶,但我身上缺少一对翅膀却不应被视为恶,因为我的人性并不要求我必须拥有一对翅膀。这意味着天主从不“创造”或“产生”恶;恶不能被归因于祂,而且恶绝不可能在本体论意义上与天主分庭抗礼。由于恶总是依赖于善而存在,因此所有形式的摩尼教和其他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即那些认为善与恶是平等力量的学说,均被排除在外。因此,不应说天主导致恶,而应说天主在祂的创造物范围内允许恶的出现。《创世纪》中的蛇在伊甸园里的存在,就可以被视作这一原则的诗意表达。
然而,问题仍然存在:上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会允许恶在世上广泛存在?标准的回答是,这是为了引出更大的善,而这种善无法通过其他方式实现。即使只是略微考察一下我们自身的经历也可以看到,这种思维方式有一定道理。没有侵入性手术带来的痛苦,人就无法恢复健康;在一个领域失败,可能是在另一个领域成功的前提;没有教练或老师的苛责,有人可能永远无法发挥自己的全部潜力,诸如此类。因此,阿奎那认为,没有羚羊的血腥死亡,就没有狮群的繁荣;没有暴君的残忍,也不会有殉道者的忍耐。
但是,许多人就算是在原则上能接受这一解释,在将其应用到每一桩具体案例时,仍然会感到困惑。我们怎么可以通过诉诸某种最终目的来为无辜者所受的可怕痛苦“辩护”呢?我们或许会想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讲述的那些故意虐待儿童的可怕故事,他打算用这些故事消解他弟弟阿廖沙的信仰。今天的许多无信仰者也会提出类似论点,甚至比伊万·卡拉马佐夫更愿意引入无辜者,特别是儿童所遭受的看似无可解释的痛苦。任何有一点人类感情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个反驳天的强大力量。大卫·休谟提出一个比阿奎那的简洁三段论更为详细的论述。这位18世纪的苏格兰哲学家说,如果恶存在,天主就不能同时全知、全能、全善。因为如果天主既知道恶存在,又有能力阻止恶,还愿意阻止恶,那么恶就不会存在。任何在巨大痛苦中恳求过上主,并疑惑上主为何没有作为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一论证带来的压力。
即使承认所有这些,我也必须指出,这种论证更容易打动人的情感,而非理性。我这么说不仅是基于一位神学家的身份,也是基于一位与许多受苦者打过交道的牧者身份。因为,要使这种思路符合严格的逻辑证明,我们就必须假设自己对几乎全部时空拥有上主般的理解力。这一论证的主要前提是,有些恶与痛苦在原则上永远无法通过诉诸可能产生的善而得到正当化。但要断言某种情况绝不可能具有正当性,一个人就必须能够看到一切可能的影响、后果和情况,一直延续到无限的未来。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有限的主体可以声称自己拥有如此包罗万象的意识。《约伯传》的主要目的就是为表明这一点。上主由旋风中回答约伯,这表明祂的旨意对我们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模糊的(约38:1)。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当我们谈论“神性因”时,指的是无条件的实在,其思想广阔无垠,其眷顾范围无边无际。断言我们能够证明某种状态在终极意义上毫无意义,就像一个四岁的小孩自信地断言他父母的决定毫无根据,或者一个数学小白声称一页三角函数计算只是胡言乱语。因此,天主提醒约伯,即使是在原则上,他也有多少事情无法理解,以此来使他沉默(约40:3-5, 42:1-6)。
在《约伯传》中,上主的训言快结束时,提到两个最伟大又最隐秘的造物:Behemoth和Leviathan(约40-41章)。希伯来文专家告诉我们,这些词的含义是模糊的,第一个词可能指河马或犀牛,第二个可能是鲸鱼,或是两者的某种神话结合体。虽然它们极其凶猛,但仍完全在上主的掌控之下,一个被拴着绳子,另一个被鼻环牵引。重点在于:在上主所造的万物中,一切事物都按照上主的眷顾运作,包括那些对我们来说极其强大的隐秘生物;上主爱这些奇特又可怖的生物,如同爱我们人类一样:“且看河马,它同你都是我造成的”(约40:15)。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通过观察指出,在某种程度上,“善”与“恶”是相对的概念,也为这一讨论增添了些许特色。因此,当癌细胞摧毁器官时,癌细胞却繁荣生长;当病毒使数百万人感染时,病毒本身成功生存。或者回到上文引用的阿奎那的例子,当羚羊被狮子吞噬时,羚羊经历了终极的恶,而狮子则享受着终极的善。上主以奇妙的方式爱着这一切:癌细胞、病毒、羚羊和狮子。
那么,天主为何允许恶的存在?我们只能在最抽象的层面上才能正确且充分地回答这个问题。“为带来更大的善”是合理的回答,至于其中的具体细节,也就是一种具体的恶究竟如何促成一种具体的善或一系列善,我们不可能说清楚。但是,无法回答这个更为精细的问题,不应被视为对上主眷顾的否定;相反,这应唤醒我们在上主旨意前保持谦卑。
罗伯特·巴伦主教是美国威洛纳-罗彻斯特教区主教,《天主教》系列纪录片主持人,Word on Fire创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