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虫(连载3-4)
职场
2024-12-24 10:00
贵州
爬 虫
作者:闻香知酒(太师吉祥)
3.
谢特强敏感地认为,随着这次转业工作的到来,政治部人事格局可能会有较大的变动,说不定就是一场地震。毕竟,他对新来的政委李沧剑也有所耳闻,尽管是一直从基层摸爬滚打起来的,但是有魄力有手段,按照惯例也该在其坐稳位置之后动干部的。作为书记,抓住了干部,就等于抓住了一切。谢特强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任职刚满两年,走人或提升都不可能,但如果已经任职四年的王栋能够提起来,那自己还是可以争一下干部科长这个位置的,或者能下到团里当主任也未可知。忽然之间,他对即将到来的变局充满了期待和兴奋。一路幻想着,谢特强来到自己位于师部大楼三楼的办公室,刚刚坐稳,果然秘书科的人来通知:8点到会议室参加政治部军人大会。等泡好一杯茶再端过去,发现师政治部会议室里,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这个会议室并不大,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张中山装的半身挂像,下面鲜明地刻着一排红字: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围着房间中心摆了一圈桌子,配了几把高背皮椅,背后的两侧又摆了两排木椅。此刻,木椅上已经基本坐满,皮椅上则坐了五位科长和一位负责记录的干事。对面那一侧只摆了两只椅子,政治部副主任李天明坐在其中靠外的那只椅子上,正眯缝着眼睛,两手交叉撑在桌上,似在享受正照在脸上的阳光。不过,其实他一直在盘点那些已经到场的科长、干事们,计数着还有谁没到位。盘点了一会儿,他心里嘀咕道:到的还真齐!是啊!能不齐吗?有人给机关总结过,说一般有两种情况人到的最齐,一是发过节费发福利的时候,二是转业清人的时候。眼下,正赶上传达转业精神这个节骨眼儿,谁若不在场,万一当场就被领导安排了、或者被同事投票给“推荐”了,那就傻眼了,亏大了。不是有过那么一个段子么?常委开会研究把一个转业指标给谁,其中一个憋不住出去撒泡尿的工夫,会议结束了,就是他了。本世纪初的时候,虽然地方比部队上发展要好一些,但差距还没那么大,传统的体制内更稳定当军官更有面子的观念还根深蒂固,所以除了那些年轻的和有本事的,想走的人并不太多。更何况,早在半年之前就传说,部队要涨工资了,而且幅度惊人,甚至有消息说,已经过了层层阻隔就等签字下发了。很多人都想,再观望一下。就在李天明观察众人的时候,对面那几位科长其实也在琢磨着他。这位李副主任,是从团政委的位置上平调过来的,对于航空兵师来说这其实相当于降职发配了。李天明也是不大走运,当政委头一年团里还是先进党委,第二年就因为一名飞行员跟老婆闹离婚,一刀把人捅了,人倒是没死,不过这事儿发生在飞行员身上就是防线工作出了大问题,李天明作为政委难辞其咎,就这么被调整到机关当副主任来了。这一干就是三年。在多数政治部所属人员、也包括在其他机关和下级单位的眼里,李天明这人当了副主任之后基本就成了庙里的菩萨,香火照收,啥事不管,倒也落下了不少好人缘。不过,在利益面前,眼下可不是看人缘送人情的时候。已经8点过5分了,主任刁向前还是没有来。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李天明制止了人群的窃窃私语,继续盘点着手下这点人。从他们的眼睛里,李天明看出了大无畏和无所谓,看出了讨好与不看好,看出了镇定与故作镇定。真是人越老,眼神越深刻也越浑浊。等到8点15分的时候,李天明有点坐不住了。在他右侧主位上那具宽大的真皮座椅依然空着:主任这是怎么了?迟到这么久?有事也该打个招呼了吧?在他印象里,刁向前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有板有眼。他是从军区空军机关下来的,当这个主任已经三年挂零。刁向前还有一个特点是作风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以至于有很多人都反映他霸道。不过刚刚退休的老政委于政委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军人嘛,就得有点儿冲劲儿有点闯劲儿,如果做事婆婆妈妈没有一点担当,部队还怎么带得起来?不过,也有人说于政委这人滑头,因为于政委完全是基层土生土长起来的,在领导和机关那里根基并不深厚,于政委让从机关下来的刁主任顶在前面,是有点儿拿他当枪使的意思。就在两个月之前,于政委到年龄退了。在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里,刁向前都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可以接替于政委的人选,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从兄弟单位调过来一个副政委李沧剑扶了正,截了胡。众人的眼镜掉了一地,私下里纷纷替刁主任鸣不平。但刁向前第一时间就封杀了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并带头表态支持新政委的工作,不管真的假的吧,这份从容淡定和大局观念,也足够让全师上下服气了。李天明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又看了一下表。已经过了开会时间快20分钟了,如果说有事耽搁了几分钟,那是很正常的,可今天拖的时间的确是有点过于长了,难道是被师长、政委叫去有什么急事?李天明抬抬下巴,冲着坐在对面的王栋使了个眼色。王栋脑门上微微渗出了汗。这个会是由干部科牵头组织的,材料已经摆好,人员也已到位,开会时间更是刁主任亲自定的,按理说应该没什么毛病,可毕竟自己是牵头人。见李天明看向自己,王栋连忙站起来,绕到李天明的身后,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已经打过好几遍手机和电话了,没人接!师长、政委那儿也派秘书也去看了,也没见任!我已经派干事到主任宿舍去找了!”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政治部主任刁向前一脸铁青地闯了进来。大家惊讶地发现,刁主任一反常态地没穿冬常服,却裹了一件军大衣,头上顶着迷彩帽,鬓角的头发竟然还湿漉漉地打着绺儿!刁向前不顾大家的惊讶,目光先是像把刀子般斜刺里猛地剜了一眼,虽没有明确指向,却几乎令每个人都闭住了嘴巴,屏住了呼吸。刁向前又紧走两步,一屁股坐到靠背椅子上,很快地看了李天明一眼,然后冲王栋一摆手,意思是开始吧,就此一声不吭了。王栋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又看了主任一眼,见刁向前依然垂着眼皮没有继续发话,也就不敢再迟疑,向李天明示意可以按照既定的程序开始了。李天明主持道:“今天的部军人大会,主要是学习上级文件,传达师党委关于做好今年干部转业工作的指示……下面,由王科长宣讲文件精神!”在王栋一字一句的念读声中,李天明眼角的余光看到,刁向前腮帮子上的肌肉正一鼓一鼓,头发上的水珠兀自一滴一滴顺着脸膛,流进了脖领里。更为诡异的是,李天明竟然隐隐闻到一股臭乎乎的味道,正从刁向前的身上散开来……就在同时,坐在下面的一堆人中也有一个,发现了刁向前的这种异常,并且因为对方冷峻的表情而变得莫名的不安。这个人正是组织科的正营职干事,孟之涛。孟之涛是四川人,离大渡河不远,家里穷得叮当响。高考那年,孟之涛成绩并不理想,在本科与大专之间,他上了一所军校的大专。这个选择其实是毫不犹豫甚至梦寐以求的,在当地谁家里有个当兵的娃,四里八乡还是很有地位的,何况这军校一出来就是军官,国家干部,更是提高了不只一个档次。在庆贺孟之涛考上军校的酒席上,他的老汉喝得酩酊大醉,瘫倒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桌前。孟之涛临走之前,还专程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路,徒步去了趟大渡桥,扒着寒凉的铁索,望着滚滚而来又滔滔而去的江水,大出了一回神。孟之涛考上的是一所航空机务学校,学的是修飞机的本事,毕业之后就分到了这个师。干了三年机务,辛苦且不说,慢慢地,孟之涛看着那些年逾四十、级别相当于地方厅局级的机务干部们还在跟一帮年龄二十左右、学历从初中到本科不等的年轻人一起摸爬滚打,仿佛突然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有时人最可怕的不是看不到未来,而是清晰地看到一个自己不愿接受的未来并且无力改变。孟之涛想到了大渡桥下的江水,想到了醉倒在祖宗牌位前的老汉,想到了无数乡亲的羡慕忌妒恨,好像突然开了窍。没有根基,也没有积蓄,更不会溜须拍马那一套,孟之涛只能下起笨功夫苦功夫。借着还有点小墨水的长处,他一次次给各种军内外刊物投稿,在遭遇无数次碰壁和嘲笑之后,终于引起了某位政工领导的注意,把他抽到机关搞宣传工作。后来又帮着组织干事搞了一回材料,竟甚得团政委的嘉许,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后来,孟之涛就被师组织科选调过去当了干事,这一干就是六年。组织过无数的会,写下过无数的材料,创造过无数领导满意他自己也满意的作品,当牛作马这么多年,总算是快要熬出来了。组织科可以说是机关最忙最累的科室,负责党委工作这一摊的孟大干事就更忙更累了,甚至不夸张地说,除了睡觉闭眼的时候,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构思材料推敲词句。就在半小时之前,孟之涛还横跨在机关楼二楼西侧厕所白色的蹲式便池上,诞生了对于某个重要报告的重要灵感。多年以来,孟之涛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一旦憋得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就拐到厕所去,点上一支烟蹲下,慢慢找寻灵感。他的妈妈曾经教给他一个治便秘的偏方,在屙不出粑粑时,就静心、屏息、入定,努力去幻想身后有一棵大树,自己正在那棵大树庇护之下,那树的根脉联结了他的血脉,他的灵魂顺着树枝在生长……他家乡还真就有这样一棵大树,那是一棵黄葛,几乎独木成林。孟之涛依稀还记得他吃多了家里好不容易才做一次的回锅肉,那是借姐姐出嫁换得的福祉,他连吃了半木桶的米饭,把锅子里的油都揩净了,后来肚子胀得就像那口锅。而妈妈就在那棵大树底下,让他撅起屁股,用手指帮他一粒一粒地抠出来。那产品很小很硬,也很多,哩哩啦啦环着大树到处都是,场面仿佛一群羊刚刚路过。蹲在坑位上的孟之涛,努力去幻想大树,却偏偏始终是如同被砍去了树冠的整齐而又令人生厌的四六句。科长李仁雄交待的材料已经布置三天了,他还依然只列出一个提纲。李仁雄用红笔给他勾勾扯扯,只留下两行,那是一个主标题,还有“同志们”仨字加冒号。孟之涛脑子已经彻底麻木,正如同此刻他蹲麻木了的脚。不甘心的他,又点上了第三支烟。就在他挪动麻木的双脚的时候,那烟头不小心烫了手指一下,孟之涛猛地一抽搐,突然一个词汇同时在脑子里一闪,有了!孟之涛欣喜异常。所谓一通百通,随着猛烈的如同掌声的一阵屁,孟之涛便秘的肚子也豁然开朗,飞流直下。孟之涛非常享受这种感觉,一气呵成势如破竹的感觉,到底是比堆材料畅快多了。他叼着那支烟,紧一口慢一口地吸着,配合着身后的发动机不断调整着气缸压力。其实写材料跟拉大便是有些神似的:写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便秘,痛苦是一样的;倘若肚子里有货并且打开了通道,那便行云流水一拉到底,畅快满足是一样的;而结局大抵也是一样的,都是被当作不想再看不想再闻的东西扫到垃圾堆或者冲到地沟里去。那一刻的孟之涛已经不需再幻想大树,他已经胸有成竹。他再吸了一口烟,不意间扫了一眼身下的作品。已经有不大不小的一堆了,那形状多少有些怪异,全然不似平常的盘龙卧虎,倒像是被砍倒的三两棵大树,横七竖八地斜倚着,突然间又幻化成三个红色的标题。又像是一个弯腰驮背的人趴在桌子上,却从脖子的位置上生生断了茬,露出里面红的血白的筋出来,那不正是自己的背影么?孟之涛突然一凛,低了头再定睛观察,终于看清那其实是还没有消化干净的红辣椒,这才吐了一口唾沫,抬起了屁股打扫战场。孟之涛不由地又抬了一下屁股,转回思绪。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干部科长王栋已经把文件快宣讲完了,进入到提要求的阶段。孟之涛以现,主任刁向前却不知何时把头抬了起来,两只手交叉抱臂拄在桌子上,眼睛像个探照灯似的,正在将自己的部属逐个打量,突然看到自己的时候,孟之涛心里一紧,仿佛自己刚才思想开小差的过程已被主任发现了一般,连忙垂下了眼皮不敢对视。“下面,我把指标分配情况向各科室说一下?”王栋看了一眼刁向前,待主任点头同意后,清清嗓子进入最关键的环节。一直低头塌腰的听众们,也都立刻抬起了下巴,竖起了耳朵。“师里给我们政治部的名额总共是4个,根据主任的指示,组干宣保,每个科室至少各报一个,然后再由部里统一衡量决定。上报时限是:明天上午下班前!”王栋说完,又抬脸看向了刁向前,把控场的权力交了过去。显然,刚才的宣布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除了几位科长还略显镇定,其他人立刻就小声地嘀咕起来,但很快就被刁超前略显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不要乱讲话!”刁向前虎视了一圈,确定所有人把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后,才点着食指一字一句地说:“我先说一下,这个指标并不多!大家都知道,去年江主席就说了,裁军20万,要在2005年之前完成,所以今年是个关键节点!有的同志可能要问,去年我们政治部才走了一个,今年怎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那是因为,去年我们有其他任务,是任务需要,而今年指标多了,也同样是任务需要!具体我就不说了,作为一名军人,一名党员,我们要做的是无论上级做出什么决定,都要不折不扣地确保完成!作为一名政治机关的干部,这一点原则和纪律是必须要有的!”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并且停顿,氛围立刻严肃起来。“我必须要说,在全师转业指标将近一百个的情况下,只给政治部4个指标,这是合理的,甚至可以说是师党委对我们的照顾!指标就是任务,完成任务就是打仗!今天之所以开这个会,一是学文件、讲政策,二是给指标、下任务,三是提要求、作动员!我要提的要求只有三点:首先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完成好指标,不管涉及到什么人,都要把自己当作一名党员、一名政治干部的身份自觉摆进去,决不允许讨价还价!谁违反了这一条,说明你政治上首先是不合格的,也就是说你已经不具备在政治部门工作的起码条件,这样的人,你不走谁走?嗯?”刁向前又把眼睛巡视了一圈。目光像把刀子,晃到谁的身上,谁的心里都一颤。“第二个要求,就是一定要坚持公平公正公开,今天开全体军人大会,把指标公开,把条件公开,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什么可保密的,没有什么暗箱操作,该谁走就谁走!这一点,各科室回去以后也要注意,要充分发扬民主,尊重群众公论,决不许搞他妈的抓阄、扔硬币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底下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知道刁向前说的是去年场站卫生队整出来的妖蛾子。“这第三个要求”,刁向前似乎是想习惯性地从前往后撸一下头发,突然碰到作训帽子且沾到了额头上的水渍,不知何故好像动了怒。“这第三个要求,就是要通过这次转业,理顺关系,让那些真正想工作、干事业的同志安心留下来,把那些消极混日子、整天浑浑噩噩、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还到处捅娄子的人筛出来,让他们夹着屁股滚蛋!”言毕,刁向前重重地擂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对着李天明说道:“老李你再组织大家把近期的上级文件学习一下!”然后从他的身后绕过,虎着脸开门而去。片刻的宁静之后,就是“哄嗡”一声,如同惊起了一群会飞的虫子。都是机关的老油条,谁都能看出刁主任今天不是泛泛而论而是必有所指,究竟是哪一个人出了哪一桩事引得主任大发雷霆甚至爆了粗口?而且一下子就要完成4个指标,每个科室都得走一个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空前的压力。李天明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严肃地说道:“安静!安静!下面开始学习其他文件……”然而下面的人,一个个都像痔疮发作一般坐立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