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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闻香知酒(太师吉祥)
7.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在早晨大概是七点五十几分的特定时间内,在刁向前因为多吃了两根油条、腹中尴尬急需找一个轮回之所的时候,整个师机关大楼从一楼到三楼的每一个厕所的每一个蹲位内,都不约而同地占满了人,要么就是堆满了不可描述之物,无从下脚。这事有点巧合,也有点荒诞,但确实真实而又有味道地发生了。
机关大楼原有六个厕所,女厕只有一个,在三楼西侧,而东侧的厕所因为要扩充一个多功能会议室被填了大部分,只留了一个坑位,也就是说三楼的男厕多数情况只能满足小便用;而二楼东侧的厕所几乎是师常委专用的,一般人并不随便进去,若不小心看到领导的屁股或者被领导看到屁股总归是不大好的,于是二楼只有西侧厕所的3个蹲位可用;在一楼东西侧各有一个厕所,但有一个蹲位是坏的被锁起来了,还有一个被放置了扫帚铁锨什么的当工具房了。也就是说,整个办公大楼实际上就剩下7个男用的公共蹲位了。这百十号人要共享7个蹲位,偏偏某些人如孟之涛又养成了喜欢上班前甩“包袱”、以及到厕所抽烟找“灵感”的习惯,那还能不打架?有人说了,既然二楼有个“特供”厕所,刁向前又身为师常委,事有紧急,总不会连个厕所都避嫌不去吧?那厕所门上,也没写着“首长专用,非请勿进”吧?个中缘由,恐怕只有刁主任自己才明白。按照下面人腹诽的想法,“不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位置上”,大概是我们可怜而又可敬的刁主任的做官原则吧。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画面:刁向前肚火加着心火,急匆匆从二楼下到一楼,发现所有厕所仍然是一个坑埋着一个人,还个个像某些领导一样恋栈其位不知何时才能离开,不禁惶惶然茫茫然,四顾之下突然想起距离机关楼最近的通信连了,于是三步并作两步,欣欣然昂昂然地直奔目标杀将过去……
一个小时之后,宁远场站副站长赵五伦带着惹出麻烦的通信连连长赵四海,也追寻着刁向前曾经的脚步,一路探索着他之所以折戟沉沙损兵折将的缘由和奥秘。赵四海跟在赵五伦后面,任凭怎样解释和检讨,赵五伦都始终背着手,臭着脸一言不发。要按辈份,赵五伦在家族里还得管赵四海叫叔叔,但赵四海害怕赵五伦这个堂侄子,远远超过他的老子。小时候淘气,经常旷课去干些上房掏鸟窝、上树偷枣、甚至拿砖头砸寡妇家玻璃的事儿。被告到他老子那里,他老子虽然扬言要揍他并赶出家去,却并不真下得去狠心狠手。但是这个当兵的侄子赵五伦绝对下得去手,每次休假回来只要听到赵四海的爹娘告状,二话不说解下皮带,照准赵四海的屁股就抽,满院子都是赵四海鬼哭狼嚎和被追得鸡飞狗跳的声音。揍过几回后,赵四海终于老实了些,也慢慢长大,总算混到了高二,就死活不读书了。大学是甭指望了,眼见得这半大小子游手好闲的又开始走邪路,赵四海的爹真上了火,就跟赵五伦说:你把这孽障弄到部队当兵去吧!那时的赵五伦已经是连职干部了,不知道从哪里活动的关系,还真帮赵四海弄了高中文凭,从家里带出去了。后来又相继帮赵四海摆平了考学、提干的事儿,这几年下来,如今也混成连长了。鸡犬升不了天,吃个饱饭总是可以的。所以,赵四海的爹一直说,赵五伦才是老赵家的顶梁柱,他家的大恩人。
前文说过,通信连距离师部大楼也就百八十米,抬脚就到。这是一座砖混结构的二层小楼,苏联风格。如今外面贴了一层瓷砖,还换了塑钢的窗子,但到底也是有年头了,那瓷砖已经开始东一块西一块地斑剥脱落,如同一个不服老又骚情的老太太脸上涂了粉,风一吹就会掉下渣来。这座已有三四十年历史的老楼之所以依然健在,一来因为确实足够结实,二则因为它不远不近、不偏不倚地坐落在机关大楼和师指挥所中间的一处老树参差的绿荫下面,成品字形呼应,下雨天或者晴天大日头的时候,领导们都喜欢从通信连的楼前树荫下面穿过。师长胡志安有个讲究,不让动院子里的树,尤其是那些有点年头的国槐、合欢和皂角,谁说动就跟谁急,怕坏了风水。据说这树是军区空军刘司令当年当师长的时候就有的,树成了荫,刘师长也提了将军,这都是有定数的,谁知道那茂密森森的大树深处藏着什么玄机?于是,这座老楼靠着老树的庇护,历经这么多年磨难到底是保存下来了。至于后面几个师长虽没有动树,却为什么并没有沿续刘司令的官运,一个个全都是干到正师就到头了?胡志安一直没找到答案。不过,听说他最近得了一位方外之人的建议,打算动一下师部大门的朝向了。现在的大门朝北,北者,败也,不吉利。
此刻的赵五伦,并没有更多心思去想胡师长改大门的事,他最想知道的是堂堂大主任刁向前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神经,大早上的跑到通信连屙什么屎?难道是下去检查马列时顺便检查了一下马桶?还是正好走到这里内急,迫切之间慌不择路了?转眼之间进了通信连的楼门,这叔侄俩一前一后,直奔厕所水房的方向而去。
一楼厕所的门里门外,正站着几个兵,手里拿着脸盆、拖把。一见到副站长赵五伦,兵们忙不迭地敬礼。赵五伦一皱眉,赶紧制止了,条令里也没有规定在厕所也要敬礼吧?接着,就闻到一股呛人的刺鼻味道,是屎尿的臭味混着一股草酸的味道。赵五伦再欲向前,却被赵四海抢先一步挡在了前面,着急而又虔诚地说:“站长小心点儿!别把鞋子弄湿了!”
赵五伦早就看见地上的积水已经流到了楼道里,只是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这污水中的内容,听见提醒这才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同时就看见另外几双脚了:天气依然寒冷,那几个兵还赤脚穿着拖鞋,一个个都血红雪白的。赵五伦半怒半怜地说了一句:“怎么他妈的也不找双胶皮鞋穿穿!赵四海,你个王八操的,去找几双雨鞋去!”说完,就提着裤腿蹑着脚,从人缝中挤进去了。
第一个便坑显然是已经堵了,有一个兵正撅着屁股,拿一根铁锨木把一上一下地搠。赵五伦一眼就看到天花板上那个仍在滴着水的大窟窿了,马上用手一指:“就是那儿漏的?”
赵四海连忙说是。而那个正在捅便坑的兵听到赵五伦的声音,也努力想抬起身来,但抬了一下没抬动,只好捂着腰痛苦地转过身来。赵五伦打眼一看,是个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的老兵。“怎么回事?啥时候漏的?”赵五伦问赵四海。赵四海没吭声,把目光递给老兵。老兵只好解释道:“就今天早上漏的!也可能早就漏了,今早上突然漏大发了!”
赵五伦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就早上刁主任来上厕所的时候漏的?”老兵的表情有些痛苦,尴尬地回答道:“应该吧,就是那个时候漏的!”说完又马上不解地补充道:“可谁知道他怎么跑到我们连上厕所来了?又偏偏赶到那个时候?”
“什么意思?”赵五伦一听,感觉这话里有话,“怎么个情况?”老兵嗫嚅片刻,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拿手指指房顶的窟窿,“楼上!楼上也堵了!当时,我正在楼上捅便池!眼看就通了!我一高兴,猛发了一下力,谁想哗啦一下,劲儿用大了!通是通了,下水管也给捅漏了!顺着窟窿就听见下面有个人,哎呀叫了一声!我操!下面有人啊!就,就,就是那谁,领导!”
赵五伦差点没笑出声来,强忍着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可身子却还在憋不住地抖动。他脑子里满是当时的尴尬而又喜剧的场面:刁向前正在埋头苦干,口中也许还哼着劳动号子,突然之间,头顶“咵嚓”一声现出一个大洞,一道固液混合物从天而降,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待赵五伦再扭过脸来,眼角的余光却突然发现厕所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站在这几个兵的后面,正一边踮着脚一边向里面张望。赵五伦记得,这正是刚才在主任办公室门口遇到的那名政治部的干事,好像也是通信连的指导员。赵五伦瞬间把脸板得得如同二月冰霜。他指着赵四海的鼻子说:“赵四海啊赵四海!连个厕所你都管不好,你还怎么带好一个连!你这个连长是怎么当的?你可真给我丢人!啥也别说了,我这就去跟刁主任说,跟场站党委说,今年就让你滚蛋!滚回家去!”
赵四海的脸立刻就白了。而那个捅篓子的老兵,脸却立刻黄了,他紧张地看向连长赵四海。赵四海低声然而威严地命令道:“别看我了,赶紧弄干净吧!一会儿,上面还得来检查!弄不好,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匆匆赶来的通信连正牌指导员、也是组织科干事陈子国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琢磨了片刻,他掏出手机,向科长李仁雄做了汇报。
8.
明眼人都知道,赵五伦不过是虚张声势。通常情况下,一个天天被领导像训孙子一样呼来唤去、甚至经常夹杂着“蠢猪”“傻狗”这般封号的,多半还真不会有什么事。倒是那些经常被领导客客气气相待、表面看充满革命同志间的正常感情的,往往属于率先被拨拉走的。因为客气实际上体现了一种距离感。无论山头还是圈子,能够入得其间的,一种是势均力敌彼此需要的同盟者,另一种便是他们豢养的,有猪,有狗,还有驴。
例如孟之涛这种人,就有时像驴,有时像猪,但还没有进化到像狗的层次。驴是干活儿的,猪是拿来吃的,狗则是用来吓唬人的,有时也拉拉雪橇。在经常没日没夜地加班、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被领导念上一遍就扔进纸篓的时候,孟之涛像驴,还是一头叫都叫不出来的哑驴。而在处理错综复杂的机关人际关系方面,他有时又像是一头猪。在猪眼里,那个天天喂它吃食的主人简直就是上帝,并且在一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所谓幸福生活中被蒙蔽,全然不知最后的结果是被主人卖掉或者吃掉。
李仁雄与组织科的几名干事逐个谈心,了解他们对于转业的意愿,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心里却早就有了主意。之所以一直没有找孟之涛谈,是因为孟之涛手头正干着一件大活,李仁雄不想去当这个恶人,更希望孟之涛能在驴的岗位上走完最后一程再转为猪的角色。
而此刻的孟之涛却全然不知,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也包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份材料上,毕竟这是新来的李政委在党委全会上的发言,也是他第一次系统地展示工作思路和才华的时候,必须特别重视。与此同时,孟之涛也把这份材料当作自己的“见面礼”或者“敲门砖”,希望能够赢得新领导的注意和认可。因此,孟之涛此刻的工作姿态几乎就是忘我的,高度投入的。当他坐了一个多小时,也绞尽脑汁抠了几行字,感觉无论脑袋还是膀胱都快要爆炸的时候,不想刚到厕所放开水闸却突然找到了灵感。这灵感既如水银泄地,又似飞瀑激石,淋漓畅快,令孟之涛神清气爽,满心欢喜。怕忘记了这突如其来的灵感,孟之涛又站了好一会儿,反复沉淀巩固了一遍,终于确定自己记牢了,这才想起身下要做的事。一低头,却发现刚才不意间竟尿了自己一鞋。
他急忙抖了两抖,结束了例行公事,找到门后的拖把蹭掉了鞋上的尿渍。然后迅速返回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就开始敲打起键盘来。很快,几行标题雨后春笋一般浮现在屏幕上。他沉吟片刻,又删了两行,改了一行,自己再默默地念了两遍,点了点头,似乎相当满意。
孟之涛急忙将成果打印出来,匆匆去找科长李仁雄。要知道,李政委要的很急,距离规定期限只有一天时间了。然而,遍寻李仁雄不在。再打手机,却被快速地挂掉了。
李仁雄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午饭时间了。他顾不上去看孟之涛的成果,而是迅速召集组织科的人开了一个短会:下午一上班,机关要组成联合工作组,到场站通信连进行检查帮带。李仁雄直接安排道:“陈干事带上被褥,去通信连住连蹲点;孟干事跟工作组一起,下去检查指导!”
孟之涛立刻就急了。“科长,政委的讲话材料,明天就要呢!”
“到通信连检查指导是主任亲自定的事情,也很急!这样吧,你快去快回,晚上再加个班,那个提纲我看还可以,再把肉填上就差不多了!”
“那,可不可以,看谁不太忙的……再说,不是已经派陈干事去了吗?”孟之涛本想说能不能派别人去,又生怕得罪了谁,只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陈干事是专门去蹲点的!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事,再说主任专门交待了,要找个确实懂基层、能查出问题的,这里就属你最老、也最有经验了!”李仁雄的解释,倒也不无道理。
“那行吧,我抓点紧!”孟之涛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其实他有所不知,陈子龙去通信连是去堵连里指导员长期不在位的“窟窿”,而派孟之涛这个最老的干事去,是李仁雄耍了一个既显得很重视又不用亲临矛盾第一线的滑头。
也就是在这天午饭的餐桌上,孟之涛才知道了刁主任遭遇“疑是黄河落九天”的故事。他先是跟着讲述人偷偷笑了几声,转过来又苦笑了一下,自己还真是后知后觉啊!突然地,他打了一个激灵!孟之涛回忆起今天早上,自己抢到一个蹲位在那里激发灵感的时候,中间的确是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进来,能看到皮鞋很亮,声音也很响,然后径直走到孟之涛所占据的这个隔间前,用力拉了一下门。孟之涛锁了里面的插销,门没有拉开,发出咯吱吱的怪响。那人不作声,又去拉相邻的第二个门,依然没有拉动。里间蹦出一个粗声粗气的、很是厌烦的声音说:“有人!”那人可能又去拉第三个门,还是没有拉动!木门发出痛苦的吱扭声,孟之涛听到那人把厕所的门用力一摔,转身咣咣地走出去了。第三个门里这才有人吭声:“这他妈的是谁呀?真没素质!”
下意识地,孟之涛觉得那个去厕所找坑拉门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大主任。一时间,他不知怎地,竟然有些内疚,还有一些害怕。如果自己不是那个时候去蹲坑,如果自己动作再快一点,刁主任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尴尬吧?他害怕的是,虽然自己当时插上了门,外面不可能知道里面是谁,自己却总是感觉被透视了,刁主任已经知道了!这种感觉,真他妈的奇怪!
孟之涛饭都没有吃好。回到集体宿舍眯了一会儿,就去办公室继续加班了。反正也睡不着,两点多还要集合,一起下通信连检查工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