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经典文化讲座系列」葛芸生：关汉卿与《窦娥冤》（之一）一言难尽关汉卿

关汉卿与《窦娥冤》

之一

一言难尽关汉卿

主讲人/葛芸生

尽管今天是一个讲座，但是我不是来讲课的，是来跟大家一起探讨的。跟名牌大学的教授讲的方式不一样，我喜欢闲聊。聊，不是戏说，必须有事实根据，必须历史上有，不能瞎猜才行。按照这个原则来讲关汉卿就相当困难。因为关于关汉卿的历史记载，加起来不到二三百个字。要说关汉卿，真是一言难尽，太难说了。

先说第一个话题：一言难尽关汉卿。

关汉卿一生有很多很多的谜，都是后人弄不清楚的问题。原来并不清楚，后来我们的戏剧大师田汉，写了一个话剧《关汉卿》，把关汉卿的形象提供给了公众。田汉是权威，大家当他写的就是真的关汉卿。我以为：田汉写的关汉卿，也不能当作真的历史来看。那么到底关汉卿是什么样的人，在座的是不是感兴趣呢？

五十年前的1958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决定把世界文化名人的称号授予关汉卿。世界上这么一个权威组织，把世界文化名人的殊荣给了关汉卿，有什么依据没有？我不清楚，但是作出这么一个决定，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个骄傲。如果我们中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关汉卿是一个什么人，有点太丢中国人的脸了。

世界和平理事会决定出来后，我们国家就得积极地准备。当时有几项活动，一项是举行报告会，由田汉先生主讲、郭沫若主持，报告关汉卿的生平和成就。同时，邮政部发行了纪念邮票，大家熟悉的关汉卿的模样，基本上依据这个邮票形成的。另一项纪念关汉卿的盛事，据说全国有1500家剧团，同时上演关汉卿的剧作，可以说是空前的。在那么多演出里面，比较引人注目是北京人艺的话剧《关汉卿》。田汉写这个剧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此前，田汉刚受了一场磨难，因为1957年差一点被打成右派。就因为他写了两篇文章，其中一篇文章叫《为演员请命》，被当成极右，差一点打成右派，是周总理把他保下来的。受过这个冲击之后，有人跟田汉说了一句话：“你田汉还能写剧本吗？”刺激了他，因为田汉是写剧本出名的。1958年他正好是60大寿。身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不能老从政啊。他说，一定要写一个像样的剧本出来。他决定用几个月的时间把剧本写出来，写完以后由欧阳山尊担任导演，这两位都是我的老师。当时演朱帘秀的是舒绣文，演关汉卿是刁光覃，最强的演出阵容。这个话剧当时演得非常成功。

1958年纪念活动过去之后，我们的思考还在继续：关汉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关汉卿有资格当世界文化名人呢？中国还有很多著名的元代或者元代前后的文化人，为什么其他人未能享受这个殊荣，偏偏这个殊荣给了关汉卿呢？

要说这些问题，我觉得要对关汉卿本人做一些探讨和了解。我1960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四十多年光阴过去了，对关汉卿这么一个人，对他的历史资料，几乎没有什么新的重大发现，还是那么几条。我把它归纳起来，确实他的一生都是谜团。

首先，第一个谜团就是“关汉卿”这三个字。

“关”可能是他的姓，但是能否最终确认，还有待深入研究。

汉卿二字，有人说是他的字，有人说是他的号。那么，当时叫关汉卿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如果是一个人，他生活的年代，按照相关史料记载，加起来一百几十岁。他有没有可能活那么长一段时间呢？有没有可能前一段是一个关汉卿，后一段是另一个关汉卿呢？两个关汉卿都写杂剧。所以，对关汉卿的姓、名、号，都有些不同的看法。

第二个是他的籍贯之谜。比较多的说法认为他是大都人，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根据《录鬼簿》的记载，这是钟嗣成编的，他又是听一个姓吴的朋友介绍的。他俩离关汉卿在世的时间不是很远，看起来比较可信一点。但是比方说老张是北京人，你到老张家里查一下，前两代可能是河北省的什么地方，所以籍贯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基本上认定关汉卿是大都人，但是不是真正地地道道的大都人呢？前几代是不是大都人呢？所以，出来了第二个说法，说关汉卿是山西解州人，关公老家的人。给我讲中国戏曲史的老师周贻白曾提出：关汉卿可能是关羽的后代，但是他没能提供根据。解州是关公的老家，说关汉卿是解州人有记载，可没有任何实物可以证明他是解州人。同样，说他是大都人也没有任何类似故居一类的东西留下来，证实他是大都人。第三种说法出来比较晚，说关汉卿是河北祁州人，相当于今天安国县。当地人拿出来一点证据，说在县里有一个伍仁村，村里留存关汉卿的故居和关汉卿墓。但有人怀疑它是当地炒作，把它当成一个旅游景点，缺乏考古发掘，也没有深入研究考证。面对以上几个说法，怎么才能说得圆呢？于是又编出来一个说法：关汉卿的祖籍是山西解州，不知到了第几代就迁往大都了；定居大都以后主要从事戏剧活动，然后到过杭州、扬州，最后死在老家祁州。将三个祖籍地串联起来，这只是某些人的解释，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也不清楚。这是一个谜。

接着第三个谜，关汉卿出生在哪一年？死在哪一年，也有好几个说法。我罗列了七种说法，有一种说法认为关汉卿大概是十二世纪末出生的，另一种说法认为关汉卿死在十四世纪30年代，加起来就是140年。这七种不同说法里面，大概重叠的约50年，就是1240年到1290年。估计这50年属关汉卿主要的活动时间。

有一个资料，说关汉卿写过一个杂剧《诈妮子调风月》，剧中引用了叫胡紫山写的一个曲子。既然他引用胡紫山的曲子，可以肯定和胡基本上是同一年代，甚至要比他小、比他晚。因为胡出生约1227年，关汉卿的出生可能在1227年之后。但是，凭什么说我引用你的曲子，我就一定比你小呢？年长的就不能引用年轻人的东西吗？这个推断不是很准确的。

另外一个说法，写《西厢记》的王实甫去世时，关汉卿前去悼念过，说明关汉卿比王实甫死得晚。王实甫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有人说是1320年死的。如果此说可信，关汉卿可能在1320年以后才死去。但是，王实甫死的年代并不是那么确凿无误的，所以关汉卿的卒年也还模糊不清。

还有人说，关汉卿写过一个套曲《大德歌》，并说“大德”是元代年号，“大德”是1297-1307年。关汉卿写《大德歌》十首，如果大德真是年号，关汉卿就可能活到13世纪和14世纪交接的年代了。这首词是他在杭州写的。如果按照1240年出生，关汉卿此时已是60到70岁了；假如他生于1220年的话，此时已是80至90岁了。如果关汉卿是大德年间写的《大德歌》，就可以作为他在世年代的一个举证。然而，有专家提出关汉卿笔下的“大德”，并不是元代的年号，而是一个曲牌的名称。

如此看来，至今为止关汉卿生在哪一年，死在哪一年，都没有准确的说法。田汉写《关汉卿》的时候用了一个情节，提到了阿合马：阿合马的公子抢了民女，然后王著去行刺把阿合马杀了。如果田汉的说法可信的话，阿合马在世的时候，关汉卿也在世。阿合马是什么时候被刺死的？是1282年被刺死的。关汉卿和阿合马有没有交往？是不是像田汉戏里写的那样，关汉卿给阿合马的母亲看过病？把关汉卿跟阿合马联系起来，这个情节也缺少可靠的历史举证。此外，关汉卿还写过一首小令赠给朱帘秀。朱帘秀作为一名歌妓，最红的阶段在扬州。她在扬州的年代大概是1280年以后。那么，关汉卿认识朱帘秀，如果按田汉戏里编的朱帘秀和关汉卿真有一段爱情关系的话，那么关汉卿也应该是在扬州认识她的。从这首曲子来看，认识朱帘秀应该是1280年以后，那时候关汉卿的年龄至少是年过半百，朱帘秀大概20多一点，年龄的差距他俩比较大。

关于关汉卿的生年和他活了多少岁这个细节，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说那么多呢？这跟我们理解关汉卿和他的《窦娥冤》关系很大。弄清楚他生在元初还是元代中期，是个关键。1206年铁木真建立了蒙古国，然后他被尊称为成吉思汗。如果关汉卿在1220年以后出生，他应该没有经历金朝的生活，他出生在成吉思汗的年代。大家都知道元初战争频繁，要跟南宋打仗，要和金打仗。如果关汉卿生在这个年代，他会经历很多战乱。如果生在1240年，那时元代社会已经繁荣了。到了1271年，忽必烈把国号称做大元，元朝正式开始了。这是元代的鼎盛时期，如果关汉卿在北京的话，他应该感受到元代鼎盛时期的状况，他会不会还在自己的作品里面去抗争朝廷，去发泄内心的不满呢？因为时代的不同，给作者的感受就不同，他作品反映的内容也就不同。所以生卒年代是非常重要的。作品的思想内涵来自于作者的生活，来自对时代的感受。要是差一年两年关系不大，一差20年相当整整一代人，那就差很多了。关汉卿有首小令写得很有意思，是他自己的感慨：“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玩童，十岁尫。五十年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催，兔走鸟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如果人生在世活到100岁，真正有价值的才20年。如果活60或70岁，可能还没有20年。所以他主张该开心的时候要开心。

第四个谜，关汉卿是什么职业？史书上的记载：一种说法他是医生，元代太医院尹。但是，专家查了金代和元代的史书，所有的官职里面没有院尹这个职务。还有人说，可能是古代人刻书抄书的时候，把太医院户错为太医院尹了，这个说法可能有点根据。元代进行户籍管理的时候，关汉卿的户口在哪里呢？他很可能挂在太医院，但是户口挂在太医院的人未必都是医生。即便是，也可能就是普通医生。或者他家里先祖或者兄弟里有人做医生，他就可以把整个家族挂在太医院这个户籍里了。挂户口有什么用呢？可以减轻很多徭役，可以使家里人避免被抓去服役。田汉先生认为关汉卿就是医生，就是大夫。为此在话剧里一再渲染一个情节，说关大夫只能治伤风感冒，救不了杀头。这对自命不凡的关汉卿是一次强烈的心理冲击。

在另外一部著作里，对关汉卿的职业有不同的说法，说他是“大金优谏”，是一个戏子，逗皇帝乐的，让皇帝开心的一个人。这个出处是元代杨维桢，他有四句诗，诗里不仅提到关卿，还说关汉卿写过一个剧本，写伊尹给商王做饭。伊尹是饮食业的鼻祖，他用做饭的道理来教育商王。如果这一首诗的说法准确的话，关汉卿就是大金朝的遗老了。到了元代成为逸民，不愿意为元朝服务，不做官了，整天在戏院里面泡着，漂在北京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关汉卿除了写戏以外，还做哪些工作？有没有单位，都不是很清楚。

还有，关汉卿的人品怎么样？也是一个谜。关汉卿写戏是为了向某个权贵献媚呢？或者为了民族为了百姓？关汉卿在自己写的作品里面，说自己是梨园领袖，会赌博、会下棋、什么玩的都会。他真是一个整天玩乐的人吗？或是因为不得志，以这种方式来消遣、来排泄自己内心的一种不满。写戏是他终身追求的东西，他的人品是不向权贵低头。

与这些谜相比较，关汉卿有哪些作品是更值得解开的谜。他到底写了多少东西？说法不一样。有人说写了100多部杂剧，但查有实据的比较可靠的剧本名字大概有68部。这68部因为年代久了，将近800年了，能够看到剧本的大概18部。18个剧本里，有13个比较可靠，推断是关汉卿写的，此外5部剧本，有点争议了：有的署他名字，但未必就是他写的；有的剧本没有他的名字，确定谁是作者更困难了。在生平不明的情况下，如果他的剧本也弄不清楚了，就很难说清楚他一生到底戏剧成就有多大？他写作水平有多高？

关汉卿一生有那么多谜，并没有影响他获得世界文化名人的殊荣，这是为什么？主要是看他的人品、看他的作品所体现的人文精神，看这种精神的影响力，看这种影响力能不能被世界各国人民所接受。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