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芸生：关汉卿与《窦娥冤》（二）何从认识关汉卿

关汉卿与《窦娥冤》

（二）

何从认识关汉卿

面对众多谜团，该如何来认识关汉卿呢？

我个人体会，可以从这么几方面去研究：

首先，从元、明、清留下来的有关关汉卿的一些记载中去研究。元明清三代资料不多，还要继续去找。元、明、清这三朝，在文化古籍上面，既有大破坏，又有大建设。如今能看到的大量古籍，基本上都是这三个朝代的，元以前的古籍很少很少。宋本的书微乎其微。元代的出版业和印刷业非常发达，元代刻的书非常精美，元刻本也是无价之宝。元代关于关汉卿的记载就两三条，明代人根据以前的记录，再整理后加上一些注释，但是也不多。清代也没多少。

首先，近现代研究专家对关汉卿的评价，是我们认识关汉卿的借鉴。比如说王国维，国学大师。他对关汉卿和《窦娥冤》的评价很多，认为关汉卿在元曲作家里是第一位的。后来郑振铎先生编中国文学史，也对关汉卿和《窦娥冤》做了很多评价。再后来外国研究中国的汉学家也有很多的评价。这些评价尽管没有史料价值，没有新的史料出现，但是作为一种新的诠释，能给我们很多启发。比如说把关汉卿跟莎士比亚作比较；把《窦娥冤》和《哈姆雷特》做比较；从女性的角度对《窦娥冤》作分析，这些研究和专家的看法，也是很有意思的。

其次，可以从他自己写的曲子和杂剧去认识。他的杂剧里面有段情节是写大夫给人看病，写得非常详细。这段情节至少说明关汉卿的医疗知识很专业。关汉卿的剧本里面大量引用了《易经》、苏东坡的诗和很多首唐诗，说明关汉卿文化根底、文化底蕴是很深的，对《四书五经》非常熟悉，知识非常渊博。现在谈论最多的，是关汉卿的一首套曲《不伏老》。关汉卿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有人从铜豌豆分析关汉卿的为人，把这个套曲当成他的自述。其实，作家写东西、写诗，诗言志，但诗不能等同真实的生平记载。我理解这个《不伏老》，他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就是整天混在戏院里面，和那些艺人混在一起，“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他在大城市里面走来走去，是不是去跑场子，去演出？他跟青楼女子在一起，跟戏子在一起，能不能当成关汉卿自己的生平呢？我的认识，这首套曲写了关汉卿那个年代，文人们特别是跟戏剧有关系的文人的经历，代表了一个阶层，概括了这个群体的心态。所以不一定就是他独自一人的经历，是这么一群人的精神写照。

第三，还有一个间接的方法去了解关汉卿，即从后人对关汉卿的演绎中。我用了三个作品，一个是田汉的《关汉卿》，一个是程砚秋演的《六月雪》，另一个是广东粤剧由马师曾、红线女演的《关汉卿》。此外，比较有名的有山西蒲剧，扮窦娥的女演员是王秀兰；有河北梆子，有京剧，有越剧、地方戏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剧目，我们从这些演出可以对关汉卿和《窦娥冤》多一些理解。其中有两个演出比较值得关注的。一个是程砚秋先生演出的《六月雪》，早在1924年或者更早一些，他们对《窦娥冤》有一种解释，我们等会儿再分析。另一个是田汉先生的《关汉卿》。当时就有人说：戏里的关汉卿就是田汉，戏里融入了田汉很多个人的情感因素。“文革”时他被关起来，隐名埋姓，最后死在301医院。他死了以后，骨灰盒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本《关汉卿》。所以我赞成：田汉就是关汉卿，关汉卿就是田汉。他们两个命运非常相似。田汉写剧本的时候，与很多专家有过交往。历史学家给他不少建议。还有周恩来先生看了广东粤剧《关汉卿》以后，不好意思直接向田汉提戏的结尾要改。他转个弯，让粤剧结尾先改了，然后请田汉去看一下改得行不行？这些故事，对我们理解关汉卿和《窦娥冤》是有帮助的。

如何认识关汉卿，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就是把关汉卿与他同时代的人做比较，与比他的晚的人做比较，在比较中看一下关汉卿的地位和价值。

第一个比较的是关汉卿和丘处机：处世相殊志相同。

丘处机是道家的祖师，白云观就是丘处机主持的。成吉思汗请丘处机到他手下去，那时候丘处机已经60—70岁了。作为道家首领，一般不会干预政治的，丘处机不一样。丘处机比关汉卿年长，丘处机大概生活在1148到1227年。丘处机晚年的时候，关汉卿也许出世了或即将出世。丘处机46岁来到北京，当年山东发生农民起义，元朝廷就说：丘处机你到那边去吧，看能不能把乱平掉。丘处机去了，到山东以后，果然用他道教的方式，把当地的民乱给平了。元代当权者觉得丘处机了不得，我打仗骑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用说教就解决了，很看中他。所以，成吉思汗西征的时候，一定要丘处机跟着去，当时丘处机从大都出发到西域，走了整整两年。成吉思汗见了丘处机非常高兴，说你简直是神仙中人。但是，成吉思汗关心的是什么呢？关心的是丘处机年纪那么大，精神还那么好，就向丘处机请教，你是怎么养生的？而丘处机关心的不是这个，他在成吉思汗身边直言不讳。他告诉成吉思汗，你不能杀人，更不能乱杀人，一定要爱护生灵。成吉思汗杀人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似的。丘处机说，敬天爱民为本，才是正道。成吉思汗非要丘处机把养生之道告诉他。丘处机就讲，要清心寡欲。尽管丘处机没有为成吉思汗做很多的事情，但成吉思汗在丘处机回到北京后，给他建立一个白云观，尊他为道教的第一把交椅。丘处机跟关汉卿两个人怎么比较呢？丘处机作为道家，他应该是出世的，但他在元代时入世了，他以道教的思想和理念使很多老百姓免遭屠杀。关汉卿本是入世的，他应该投入到社会里面，应该起来发表自己的人生主张，要改变这个社会。但是，关汉卿没有像丘处机那样直接跟领导去辩论，而是采取了一种戏曲娱乐的手段宣传他的主张。所以他们两个在出世和入世的方式上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都想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情。所以丘处机对道教的影响，关汉卿在戏剧上的影响都是相当伟大的。这是一个比较。

下面再把关汉卿和王实甫来个比较，两个同行之间谁短谁长呢？这是很有趣的话题，可以写厚厚的一本书。《西厢记》是非常了不起的杂剧，它的作者是谁？有的说是王实甫写的，但是有人质疑说不是王实甫写的。为什么不是王实甫写的呢？他们说《西厢记》写得那么精彩，而王实甫其他的戏水平差得很。要不哪些水平差的戏不是王实甫写的，要不《西厢记》压根儿就不是王实甫写的。于是就提出《西厢记》的作者是关汉卿。而主张关汉卿祖籍是祁州的学者提出当地的民间传说，说《西厢记》是关汉卿先写的，后来王实甫才把名字弄上去的。另有一个说法，关汉卿写了前几折，王实甫后续，还有人认为是王写关续，前面是王实甫写的，后面是关汉卿续的。至于到底《西厢记》是谁写的，可以不去管他，但是关汉卿写过一个套曲，它有16首曲子组成，16首曲子整个故事就是一出西厢戏。很多人认为，在元杂剧的作家中关汉卿和王实甫，他们之间有长有短，但都是名列前茅的大家。

第三个比较是关汉卿和赵孟頫。赵孟頫是宋王朝的后裔、赵匡义的十一代孙。他从宋代末年入元，他的书画在中国绘画史上都是非常有影响的。简单说一下赵孟頫的经历，他在元代两次出来做官。一开始做三品官，后来一直做到一品，中间有一段时间隐居杭州。我把他和关汉卿做比较，比较什么？书画和杂剧能不能比较，比什么？比他们两人处事的态度。这里我提出可能有争议的一个问题。赵孟頫书画成就很高，就因为他为元代服务了，有一些人看不起他，他应该像文天祥那样，才值得歌颂，怎么能跑到元朝去做官呢？你做元代的官，你的书画再好也不承认。那么，关汉卿不是这样了，他没有在元朝做过官。如果说他生在大金朝的话，他没有到元代去做官，按常规说法他保持了气节。如果他是元代出生的话，他始终没有为朝廷做事，也保持了一种气节。包括明代亡了以后，清朝建立了统治，很多明末学者文人不为清朝服务，这种事情常被我们歌颂。对于这个问题怎么看？是不是前朝手下的人，就不能为新王朝去服务呢？一服务人品就坏了呢？对这个问题恐怕要作新的思考。在中国历史上，大汉的正统观念非常强，三国里面把刘备作为正统，曹操非正统，一般人就说刘备好，说曹操不好。以后的王朝都是这样的，宋朝是正统，辽、金、元都不是正统。明朝是正统，清就不是正统。这种以汉族为主、为正统的历史观，我觉得应该改变了。其实，我们翻阅一下中国5000年历史，从古到今，从炎黄开始到溥仪结束，这四、五千年的历史，掌握中国大权的，主要是少数民族而不是汉族。大概有三千年是少数民族掌握中国命运。这三千年能认为是不好的吗？我们说炎黄，他俩是羌族，是古代少数民族，后来进入中原以后，与中原民族融合了，形成我们的华夏民族。大唐是什么民族呢？李渊是什么民族？他是古代的鲜卑族。中国历史上大概真正属于汉族统治的就是汉朝、宋朝、明朝，这三朝代也就是一千多年。再说汉族，据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教授杜若甫的研究分析，汉族当中有70%的血统来自少数民族。

我们拿关汉卿和赵孟頫比较的话，因为赵孟頫为元朝服务了，他的评价不断遭受非议。关汉卿没有为元朝服务，保持民族气节，不断受到赞扬，对此我们要做一些新的思考和评价。

还有第四个，关汉卿和莎士比亚的比较。莎士比亚被认为文艺复兴的代表，是民族文化的象征。他们两人有很多经历相似，莎士比亚在剧院打杂，然后演戏，跑龙套，慢慢就写剧本，什么活都干。关汉卿也是戏院里的常客。莎士比亚一生写了三十几部剧本，关汉卿据说写了60多部，留下来18部。两个人不光写戏也都演戏，两人都写了悲剧、喜剧和历史剧。所以，他们两人在戏剧成就上是可以比的，但是有一点没办法比，关汉卿比莎士比亚早了300年，关汉卿不比莎士比亚逊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