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作协】周祥龙：原来你还在这里

文摘 2024-10-31 08:26 湖北

原来你还在这里

文/周祥龙

天津的老街很有一种北洋时期的怀旧风味，尤其在秋风四起的傍晚。第一天我到得迟了，夜色深沉。朋友请我在和平路天河城的餐厅吃饭，随口告诉我，不远处就是张学良故居，问我可想一观。我却听说几年前考证出的张爱玲旧居也在赤峰道，与张帅府对街相望。心想白天才能看得真切，怎料第二日一耽搁，直到夕阳斜照之时，我才得空踏入这条老街。

站在张学良故居门前，我一眼就看到了赤峰道83号，才知道两家离得如此之近。那是一幢砖木结构三层坡屋顶联排住宅，与张学良的奢华大宅不可相比，却另有一种精巧别致。这是张爱玲曾外祖父李鸿章留给她祖母李菊藕的家产。1923年，她父亲张志沂依靠堂兄在天津谋得一份闲差，从而摆脱了上海异母兄长的钳制而独立生活。张爱玲在这里度过了六年还算愉快的童年时光。

一进小院，她笔下的童年世界立刻鲜活起来。张爱玲的散文《私语》里充满了琐碎的、微甜的回忆：“第一个家在天津……院子里有个秋千架……某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了过去，后院子里养着鸡。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袴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

如今的院子里也有秋千架，还摆了一架木秃秃的旧钢琴。我想起来她是在回上海之后才学的琴，为了交昂贵的学费，找她父亲要钱受过很多委屈。

门廊台阶仍是旧时模样，在这里她和弟弟张子静留下了一张合影。照片里的她齐耳发长刘海，穿着中式斜襟立领夹袄，怀抱母亲自英国寄回来的洋娃娃。她的弟弟一身长袍马褂，却戴着镶花边的英式圆毡帽。

也正是这张照片里的台阶，与张爱玲姐弟的文字记录，外加上《符璋日记》的文献三方印证，2020年赤峰道83号张爱玲旧居才得以认定，被纳入天津市和平区不可移动文物名录。

进了门厅，正对着是会客厅，分里外两间，中间隔了几层台阶，因而外间更为高敞。母亲出洋之后，她父亲将姨太太接到家里住，一度非常热闹，时常有宴会。这客厅里飘散出来的欢声笑语，是很温暖她的，因而她说，这里“有一种春日迟迟的天气”。

门厅右侧另一个门对着楼梯，过道右侧的两间房，其中一间堆满了年代感的旧物件：旧皮沙发、铜雕塑、老式钟表……我猜这应该是那位姨太太的房间，张爱玲说它“阴暗杂乱”，她父亲常和姨太太一起倚在榻上抽鸦片，张爱玲就站在那烟雾缭绕里背书给父亲听。

珠帘拨开，是黑漆漆的木楼梯，年代久远，中间已被踩出了凹陷。二楼房间的光线斜斜地在墙上摇曳，使我想到楼梯这种意象是经常出现在她笔下的。《金锁记》里，曹七巧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是为了看季泽最后一眼；长安的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回环的楼梯好似人生的百转千回，这种空间的描写，是张爱玲独特审美中仙灵精巧的一部分。

二楼有一间书房，应是她父亲用过的。与她思想新潮的母亲不同，父亲张志沂是位清朝遗少，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虽然学过英文，但骨子里是个十分传统的中国人。母亲不在家，五四运动的风吹不进张宅，张志沂对新式学校嗤之以鼻，他给姐弟俩请了先生，第一堂课上的就是《论语》。

我坐在那张宽大的黑色书桌前，拧开桌上的小台灯，左手边摆放的是一本《小团圆》，看右手边的书架上，收集了张爱玲的相关著作。一时间有些恍惚，似乎眼前有个小小的女孩儿，闪着水灵灵的眼睛，趴在桌沿望着我。

张志沂心情好的时候很乐意教女儿读书，尤其欣慰她身上独有的写作天赋。她说：“我父亲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可以想象，张志沂对文学是十分喜爱的，因而藏书丰富，他的书房成了张爱玲怡然自得的小天地，不到八岁就读完了《三国演义》《红楼梦》这样的皇皇巨著。

母亲在天津的两年，她还小，对母亲的出走没觉得多痛苦。后来跟着姨太太住，姨太太对她尚可，和她一起穿母女装，带着她去起士林看跳舞，吃奶油堆得齐眉毛的蛋糕，在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她是喜欢姨太太的，带着点负罪感，这算不算对母亲的背叛？

然而终究姨太太和父亲闹翻了，父亲在天津的差事也黄了，六年之后，他们一家不得不返回上海。她母亲即将回国，而她的少女时代随之来临，属于她天津的一页就此翻过。

二层朝西有一间房通往露台，我想，童年的张爱玲一定和弟弟一起在这儿看过天津的夕阳。天津是张爱玲的童年，这个落魄贵族之家早已是空架子，好比夕阳的余辉，带着苍凉的底色。那个敏感、早熟的少女，在这里早早地洞察了参差的世界，只等那一天来书写她的“传奇”。

此刻，我透过镶金花边墨绿洋式窗帘，看到窗外暮霭重重，夕阳早已坠下去辨不清方向。我跨过台阶来到露台之上，眼前是一百年后的天津。与远处璀璨华丽的摩天大楼不同，近处的街衢是乌灰的，仿佛还沉睡在一百年前的梦里。没有月亮的晚上，秋风摇曳着路边的栾树叶子，将那些小荚果摇得簌簌作响。露台的一面墙都用塑料红玫瑰铺陈，久经太阳和风雨变得有些灰扑扑的。如织的人流还在街面上流淌，斜对面的张学良故居灯火通明，街角的留声机放着旧上海的歌，混合着炸鸡的焦香、烤面包的甜香、炸臭豆腐的刺激性气味，在温柔的夜色里飘荡。

一百年后，这里仍然充斥着生动的光影、声音和气味，这也是张爱玲最爱的人间烟火吧。

作者简介：周祥龙，湖北当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宜昌市散文学会理事，当阳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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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周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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