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海云
热闹的子龙路,绮丽的南子巷,蝉鸣蛙唱的沮水岸,到处在笑——卸去一天疲惫后开怀的笑,情绪满足后慵懒的笑。
我步履匆忙,片叶不沾衣地穿过一张张笑脸,一步不敢多耽搁,生怕再晚就来不及。所以我是要去哪儿?哪儿也不去。我像一只穿惯旧鞋的脚被扔进一堆新鞋里,伸进哪一只都不觉得舒服。我很着急,可我无处可去。
那些孩子呢?他们今夜是否也无所适从?
以往的此刻,我应该在健身房,与一群陌生男女在器械的翻滚中挥汗如雨;而他们,则在题海里挑灯夜战。8:30,健身房打烊,精疲力尽的我们一身轻松投入夜色,而他们继续做题,继续做。
要中考了,所有歌舞场停止营业。健身房停了操课,为孩子们禁声。虽然老板借机把时段又进行了延长,还不退费,但事关考生分流,谁家还没个学龄孩子,我们都甘心情愿,毫无怨言,全力配合。
因为“身在此山中”的缘故,我不知道健身房每晚6:30~8:30溢出来的噪音是否比一楼那个三岁小孩冲天空不停叫奶奶的声浪更锋利;也不知道此刻悬梁刺股的学生会否像我母亲般,打鼾的老爸出门几天,她被枕边的寂静折磨得夜夜失眠;又或者他既无题可做,也无心入眠,甚至无人可怨。
他本可以怨父母爱得不够,可“中考假”的员工福利把每一顿饭热腾腾地送到他嘴里;他本可以怨学校厚此薄彼,可“平行分班”让每一个孩子沐浴在老师的爱里雨露均沾;他本可以怨地下室的健身房夜夜笙歌,可他考3天,健身房歇业5天。光不必凿,自有;足勿须裹,自暖。爸爸妈妈给电视机掐线的同时,连自己的呼吸都一并掐了。这一点一滴的爱无不提醒他:考不上高中,责任在谁?
虽然有中职托底,我们仍然认为中考比高考更难,因为大多数人衡量“考砸”的标准不是学生发挥出多少,而是能不能拿到高中入场券。学校大力推动中职教育,鼓励学生行行出状元,社会却只接受“高中”才配得上“成功”标签;学校用演讲、征文各种比赛,斥巨资请专家讲座,用班会、家长会反反复复高唱抗挫折教育,社会同时又用一切力量帮成长铲平障碍。
夏至将至,空气沉闷,楼缝里的夜如一张厚棉被,捂着热,汗却出不来。我仓皇穿过四条街,七条巷,才8点,生物钟不让回家,催它所寄生的躯体快速运转。
我没着落地乱窜,仰望每一方嘹亮的窗口,揣测它里面是否有一个焦灼少年,躺又躺不平,卷又卷不赢。在这静谧的夜,他看见自己的心从腔子里跳出来,笑着问:全社会为你让步,分流到中职你对得起谁?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想弄出点动静——给他一个拿得出手的借口,又何尝不是对弱者的慈悲?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注定有一半人沦为世俗眼里的失败者,且终将成不了姜萍。
我到底没采取行动,因为我突然明白,我们对考生的加倍呵护,使得考生对“考”的正常紧张被考后对社会无法交差的恐惧所代之——铲平障碍衍生的新障碍也是障碍,它的震慑力可能更强。而15岁的肩膀是否有力量扛起这包装成爱的挫折,并认识到它不过是非常时期的非常给予,不意味着社会从此对你格外开恩,离开这个考场,再没谁在意你的狼狈和失败,那才是生活的真面目。
突然想起自己中考那会儿。离学校50米并排躺着焦枝铁路,火车还在数公里外,校舍就开始打摆子,直至跟前,床就像筛糠似的把瘦小的我从床这头筛到床那头。那时候不但父母没有中考假,我们也没有。住校学生学校只供饭,不给菜,所以我们每人床底下都藏着一罐头瓶辣椒酱,因为要攒着吃许久,上面总浮着一层绿霉。考前最后几晚,自习结束后,胆大的回寝室,等老师熄灯后在被窝里拿手电筒做题,而我们胆小的三五个,早早备好蜡烛火柴,潜入铁轨附近,在绿皮车慢悠悠却声势浩大的震鸣里背单词。考试当天,我们无不昏昏沉沉,老师赶鸭子般把我们轰进一辆辆煤车的货仓,屁屁颠颠拉去考场。
当时对睡的渴望至今记忆犹新,它盖过了一切恐惧和欲望。
那时的我们不懂声讨绿皮火车的喧嚣,也不觉得中考前一晚值日老师把被窝里的电筒抓出来罚站写检讨有多么残忍。我们每个人都在角色里做该做的事,不迁怒,不害怕,不后悔。
因为没受到格外保护,所以不必对结果格外负责,成则我运,失则我命。至于是否继续有书可念,跟生活过招过的我们坦然,不懂教育的父母亦坦然。
那时学校少,医院更少。中考涤荡过后,遍地辍学少年。温顺的下地干活,倔强的四海闯荡,没见哪家孩子读书读进了精神科。而今天,各大医院儿童精神科一号难求,青少年心理疾病数量逐年攀升,教师越来越成为一门高危职业。
6月底,在市里听了一节《心理健康》公开课。老师出示了一张漫画:教室里,老师在给学生认真讲课,门外扒着一名背书包的女孩贴墙偷窥,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
授课老师问学生:她怎么了?
迟到了。
老师又问:请用一个词语形容女孩此刻的心情。
惊讶。惊奇。吃惊。生气。愤怒……学生的答案五花八门,任老师怎么点拨引导,“害怕”“羞愧”硬是没能从肠子里搜刮出来。
我为授课老师捏了一手心汗。老师是从教五年的心理学硕士,学生是在校整一年的一年级学生。也就是说,这一年来,孩子们从没因迟到被老师批评过,也从没见过同学因此遭批评的场景,所以娃娃们举座惊讶:我还在外面,你怎么上课了呢?
我们给幼苗挡下所有风雨,让他们在柔软的暖房里练习坚强、上进、思辨,对此充满信心。
8:30,该回家了。谁家阳台的花瓶里一束向日葵还在不辍生长,只见他傲娇地耸立在灯光下,脸庞饱满,容颜灿烂。我突然有个主意,如果明天把它移栽到山坡上,赐以甘露日月、天地精华,不知收割那天会给我怎样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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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委:王雪莲 刘德权
本期编辑:周祥龙
投稿信箱:dyzx2019@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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