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作协】周祥龙:惘然记

文摘   2024-08-01 17:38   湖北  

数罗汉

1991年,玉泉寺的罗汉堂并不在现址,而是在大雄宝殿背后台阶上去的毗卢殿里。与现在中规中矩的罗汉堂不同,毗卢殿的罗汉造像很有一些俏皮的味道:末尾501号罗汉衣衫褴褛,手持破扇,那是大名鼎鼎的济公;抬眼再看横梁之上,无拘无束潇洒不羁的那位,不正是斗战胜佛孙悟空嘛!

放暑假,我们老周家一帮孩子,由大人们领着去数罗汉。数罗汉的规矩是,随便走到某个合眼缘的罗汉面前,定下起点,依次按顺序往右数过去,数到你虚岁年龄的数字停下来,那个罗汉代表的就是你的命运。

这事儿太玄幻了。玉泉寺我估摸去过上百次,若每次随机选择,命运的齿轮就会随机转动。即便我记得那打头的罗汉,未必我的运数也年年右移到下一个罗汉手中么?

所以我对数罗汉一点儿也不虔诚,草草选一个了事。回到大殿正中,有个面色红润的胖和尚正与游客侃侃而谈。见到我们一帮小孩,来了兴致,主动要给我们看相。

他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依次扫过,停留在兰姐姐身上,说:“你们这群孩子里,就她最会读书。”我不服气地打断他,“我数到的罗汉还手捧一卷书呢!”那和尚也不恼,慈眉善目地冲我笑:“兴许你看的都是闲书吧?”

果然。数十年后,只有兰姐姐读到博士,而我们都较为庸碌。到现在,我也不相信数罗汉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看相人的灵验,一是观者从举止神态去推测,二是听者的心理暗示夸大了巧合。然而我没有告诉胖和尚的细节是,我数的罗汉手捧书卷,却斜眼望向别处。那表情是清冷的,目光又是慈悲的;微扬起的下巴是桀骜的,含胸的姿态又是谦卑的,竟和我本人一样矛盾。

八月理发店

那几年,漫长的暑假总是倏忽即逝,头发也像心中荒草,恣意凌乱。我妈说,开学前一定要理个发。

南正街中段有家国营理发店,老式的剪发椅,黑皮坐垫龟裂成花瓣状,水磨石地面灰扑扑的,无论什么时候踏进门,地上总是堆积着一卷卷剪下来的头发。吊扇和理发椅一样古老,叶片结满了蛛网,像个神志不清的老人,摇头晃脑、支支吾吾地讲着语焉不详的故事;又像是悬垂在头上的一把剑,很怕它会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洗头发在里面的小黑屋,蜂窝煤炉上的大锑锅里炖着热水,墙上挂个大水桶连着出水管,一瓢热水兑几瓢凉水,理发员阿姨的手指就是温度计。

其实那会儿,满大街各式新潮理发店如雨后春笋,温州发廊、广州美发、甚至“一剪梅”这类稀奇古怪的店招牌都有。温州发廊里的小姐姐温柔又健谈,一张巧嘴把每个顾客都夸成了一朵花。可我妈说,还是国营理发店好,你看你去发廊剪的头发,和没剪过又有何区别。

的确,新发廊注重造型,摩丝一打锃亮体面,发丝硬得风都吹不动。但若论及剪发的手艺,却不如从业数十年的老阿姨,头发一沾水恢复到软塌塌,长不到半个月发型又乱了。我还懂得我妈没明说的关键因素:发廊要价高,是国营理发店的好几倍,很不实惠。

国营理发店的阿姨有好几个,后来慢慢退休,有印象的只剩两位。皮肤白的阿姨长相秀气,说话温柔,满脸笑意。黑脸的那位粗嗓门,身形高大,手劲儿又足,洗头发时用力按着我的脖子,很怕被她拧断了。

我每次剪发先在街对面留心观察一番,白脸阿姨手上空着,我就赶紧溜进去。但往往是,两人都不得闲的时候居多。万不得已坐在长条椅上等,像接受命运的审判,不知道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黑脸阿姨手脚又快,不一会儿就拿剪子重重地敲打椅扶手,大声喊着:“下一个来!”我免不了心里一咯噔。

中午的时候比较闲,看白脸阿姨送走了上午最后一个客人,我瞅准机会跑过去,一屁股坐到她的剪发椅上。黑脸阿姨说话凶巴巴地:“这孩子真会掐时间!你不吃饭还不许我们吃吗?”我吓得噤声不敢看她,白脸阿姨还是好脾气地笑,招呼我坐好,抖开已叠好的围布。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门外说:“阿姨,能给点吃的吗?”

我循声望去,一个和我年岁相仿的男孩,又黑又瘦,穿一件破背心,不合季节的厚长裤,解放鞋,肩上挎着个大大的蛇皮口袋,呆呆地立在阳光下。他的头发可能一个月都没洗了,黏腻地堆在头上,也许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黑脸阿姨朝他招手,让他进来坐,并把自己早上带的饭盒找出来,拨出一大半饭菜到他碗里。我坐在剪发椅上闭着眼睛,耳边虽有电推剪的嗡嗡声,头顶电扇的吱吱声,但竖起耳朵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男孩急促的吞咽声。在黑脸阿姨的盘问下我也听出个大概:这男孩从四川出来,跟着叔叔一起去江苏打工,叔叔在建筑工地摔死了,他只得独自返乡。火车坐到武汉钱被偷了,他打算一路走回家去。

白脸阿姨已听得不胜唏嘘,我抬眼看她,眼圈红红像噙着泪。吃完饭男孩千恩万谢地要走,黑脸阿姨却拉住他,非要给他理个发。

男孩无力拒绝,手足无措地进了小黑屋,又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我旁边。我记得以前,黑脸阿姨是最爱絮叨的,谁的头油多难洗,谁的胡茬硬得剃刀都刮钝了......这次居然没有嫌弃男孩脏,电推剪的嗡嗡声也变得格外温柔。男孩乌黑的发卷像花瓣一样飘落,黑脸阿姨几乎是讨好他一般地说:“你看剪个头发多好,收拾利落了,回家才好见妈妈呀!”

我看见他长满茧子的手撑着坐垫,紧张的身体微微前倾,低头闭目,好像肩膀上承着万钧重。他的鼻尖悬着一颗小小的,晶莹的水珠。忽尔那水珠沉重跌落,消失在洁白的围布上。很快,鼻尖又形成了一颗新的水珠。我这才意识到,那是他的眼泪。

多年以后,我还时常想起那个八月的理发店,陌生男孩的眼泪无声流淌。有的人坚硬外壳下往往藏有柔软的心,黑脸阿姨用一件小事颠覆了我对她的偏见,并让我感到羞愧不已。黑白美丑从来定义不了一个人的好坏,只有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善良,才是人真实的底色。

一颗红豆

我妈说,我是幺叔和幺婶的媒人。

幺婶在成为我婶婶之前,是我幼儿园里的老师。幺叔常被婆婆指派去接我放学,一来二去,两人搭上线,成就了一段姻缘。

其实,我一个小孩子家懵里懵懂的,哪会保媒拉纤这活儿。无知无觉间做了好事,也要有个名头。叫“红娘”性别不符,叫“月老”更不搭界,那就叫“一颗红豆”吧!

可能是小时候的我将顽劣的本性隐藏得很好,一般来说还是很讨姐姐们欢喜的。院里单身宿舍楼里的芳芳姐,就特别喜欢我。

芳芳姐武汉人,不知为啥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工作了。长头发扎成马尾巴,平时都穿蓝色工作服,和我讲普通话。

我也许是为数不多有资格踏进芳芳姐宿舍的小男孩吧?我极少看见一个女子能将单身的日子过得如此精致。她的房间不大,却显得空阔,水泥地面拖得油亮反光。一张床、一组衣柜、一套写字桌椅、一具单人沙发就是全部家具。写字桌上摆着双卡录音机,无疑是房间里最夺人眼球的物件。她时常擦拭,让它不染纤尘。写字桌虽是旧物,铺上花桌布,压上玻璃板,又增色不少。尤其是她的玻璃板下精彩纷呈,好似五彩的展览板,她和家人的小照穿插期间,装饰了邮票、糖纸、树叶、粮票、剪贴画,甚至还有崭新的钞票,花花绿绿,琳琅满目。

芳芳姐与我妈同是手工编织爱好者,善用钩针制作各类小物件,围巾、手套、拖鞋信手拈来,就连沙发巾这样的宏大工程,她也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去完成。芳芳姐和我妈一块儿研究编织,去我家勤,我妈常留她吃饭。也许就是那时候,与卢叔叔熟识的吧?

那时候爸爸已调到另一家单位,卢叔叔是爸爸的新同事。我妈热心肠,爸爸的单身男同事也常来我家蹭饭。

芳芳姐说,你卢叔叔是大学生,看过好多书。

芳芳姐又说,姓卢的是个榆木脑袋,出门撞了南墙也不拐弯儿。

芳芳姐还交给我一张电影票,让我在周五之前,务必交到卢叔叔手中......

我问芳芳姐:“如果你和卢叔叔结了婚,是不是就留在这不回武汉了?”

芳芳姐一愣,继而咯咯地笑:“你想让我嫁给卢叔叔吗?”

可我又想得长远起来:“姐姐你又说武汉比我们这里好呀!百货店里的糖果有几百种,长江比小小的沮河不知宽几百倍,长江大桥一直通到云霄里......”

“说的是呢。”芳芳姐也和我一样眉头紧锁。

我妈说卢叔叔和芳芳姐经常吵架,是一对冤家。这段姻缘真令人黯然神伤。

终于那个放学后的傍晚,我听说芳芳姐走了,回武汉去了。这一走,恐怕就再不会回来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她的宿舍门大开着,除了家具还在,生活物品都带走了。我走到写字桌前,看见玻璃板还在,压在玻璃板下花花绿绿的装饰也在。细看才发现,她只把其中的照片都挑走了。

我默默地收拾起那些树叶、邮票和剪贴画,其中还有一张蓝色的纸币。路过小卖部,我用它买了一颗棒棒糖。

人生第一次,我从糖果里吃出了丝丝苦味。

口红

曾经,那个小镇商贾云集,一条运输大通道横贯东西。小镇是货运司机、南北客商的必经之地,需求催生了服务业的兴盛,民以食为天,开得最多的店是饭馆。

也不单单是镇上,因为以司机为受众,饭馆在沿路随处可见。大一点的店,还可停车住宿。

表舅的新房子盖在公路边,一时成了香饽饽,被老板租下临街二层楼房开了餐馆,一家子又退回到后院旧屋里去住。

九月我即将去武汉上大学,在家百无聊赖,于是答应陪我妈去表舅家做客。为了防止无聊,我随手抓了一本小说带着,是池莉和她先生合著的小说《口红》。

果不其然,我对拉家常毫无兴趣,幸好有一本书,抱着它在餐馆门厅的沙发上蹭空调。

吃完午饭,我准备继续看书,却见沙发上坐着一女子,捧着我的书正看得起劲。她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卷,脸上粉底白扑扑的,涂抹厚重的红唇如烈焰一般燃烧。她穿着黑色一步裙,超短露脐装,这扮相与她入神看书的姿态十分违和。

见我来了她尴尬地合上书,用蹩脚的普通话连说“对不起”。

“没事儿,你想看就先看,我可以回家再看。”我对爱读书的人一向抱有好感。

“不了,我也没时间看完的。”刚把书递还给我,她就被老板娘给叫走了。

下午她比较闲,常来门厅坐着陪我说话。谈话间了解到她与我同岁,初中毕业被表姐带出来打工,已经三四年没回过家。她家在大山深处,下了班车还要走一天的山路。得知我即将去上大学,她十分羡慕:“可惜我没你这么好命,家里穷,还有两个弟弟,不可能供我读书。其实我初中语文成绩特别好,作文还在我们县报上登过呢!”

见我俩聊得火热,表舅妈在后门朝我招手,唤我去吃西瓜。“龙哥儿别去招惹那姑娘,你就在后院坐吧。”舅妈闪烁其词,欲言又止。

我只好在院子里逗猫玩。一阵风吹过,断断续续听得老板娘尖利的声音飘来:“我劝你别做白日梦了,人家大学生是你能攀的高枝儿?......今天晚上拉不来两桌客,仔细揭了你的皮!”

她的话像剃刀片,扎得我脸上火辣辣地疼。从此我不敢再踏入前厅半步。

夏末傍晚的夕阳像一团胭脂,朝公路尽头坠了下去。我和我妈站在公路对面,等回城的班车。远远地看见那个穿露脐装的女孩,斜倚在门前一棵枝叶稀疏的柳树下,呆呆地望着远方。一辆大货车飞驰而来,她神色倦怠地招一招手,眼见着那司机踩了刹车,却径直停在了前方另一家餐馆门口。那边早有一个笑意盈盈的女郎迎上去拉开了驾驶室的门,猩红色的嘴唇,格外醒目地亮着。

母亲的战争

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母亲经历的一场战争。

那一年她四十七岁,担任一家国营啤酒生产企业的质监部主管,每一批产品出厂之前,都要经过质监部的严格检验,确保送到消费者手中的每一瓶啤酒都是合格的。

九十年代,国企改革风潮涌动,合并、改制、破产、重组......这些词汇每天在饭桌上父母的交谈中被提及。我妈说,上面领导有意将厂子卖给外资,但厂里老员工们集体反对,一方面这厂依然赚钱,并不是亏损企业;另一方面也承载着老员工的深厚感情。

那一阵子,家里每晚都有妈妈的同事来访,大概意思是,原厂长已被调走,厂长位置空缺,大伙儿希望她来做新厂长。

我妈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民意难违,上级部门决定采用竞选辩论会的方式来选聘厂长。然而上面有领导私下向我妈透露,其实厂长人选早有内定,这个辩论会就是走个过场。我妈表示她也并不想当这个厂长,当下萌生退意。

听说我妈退出竞选,老同事们却炸了锅。那天晚上,我家乌泱泱地坐了一屋子人,还有坐不下的就在门口站着,大家伙七嘴八舌、情绪激动,表示坚定地支持她竞选厂长。其中一位老员工的话尤其感人:“您常说产品质量是企业的生命,这些年您带领我们抓质量、树品牌形象,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大伙发自内心地希望由您来带领我们,保住我们的品牌,让它走得更远!”那一晚聊到深夜,人群久久不散,看到我妈同意竞选了,大伙才慢慢散去。

在我家的相册里,一直保存着这样一张照片。我妈坐在竞选发言席上侃侃而谈,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彩——洒满了自信、豁达、义无反顾,还有一丝隐隐的悲壮。

属于我妈的那场战役当然没有胜利,确切地说,根本没有胜利者。新厂长上任不久,外资收购的大幕徐徐拉开,属于老厂的品牌,终被弃之如敝履。

不久之后我妈成为厂里第一批“内退”的员工。内退即未达法定退休年龄提前内部退休,领取内退工资,到龄后再办理正式退休手续。从那之后,她在我家门前支起地摊,从一名国企高管,变成了小摊小贩。繁华的南正街人潮汹涌,靠出售毛巾袜子针头线脑,她一天的销售额竟可抵上原来一个月的工资。我妈笑着和我说:“怎么早没发现做生意这么赚钱呀!”

我问她,面对明知不可能赢的竞选,为啥还要坚持去做呢?我妈说,人生就是这样,该你上的战场的时候,就决不能退缩。

是母亲教会我勇敢。






























作者简介:周祥龙,湖北当阳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学专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宜昌市散文学会理事,当阳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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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委:王雪莲  刘德权

本期编辑:周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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