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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哥申晓力是一个热爱文学和诗歌的纪录片导演,他成名于一部自然故事的纪录片,他对纪录片创作的热爱和哲学的思考,以及对纪录片中文学精神和诗意的理解表达都深深打动着观众。他既有东北人的爽朗、义气、大度,也有着内在的细腻和丰富的生活情感体验。每次交谈,他的真诚与自信都让我受益良多,感动之余,也在启发着我,今天就分享我们的这次对谈。
申:在东北吉林省的一个县城,处于长春和吉林市之间。县城边上有一条松花江的支流叫饮马河,穿过整个县城,周边都是平原,旁边有几座小山,地理环境没有什么特别鲜明的,是个很普通很平常的地方。
申:我是63年出生的,三年困难时期刚过,父母都是属于普通的粮食口职工,就是属于过去那种粮店统购统销、定量供应。那个时候每个成年人35斤半粮食,配的是玉米、高粱这些,大米是很少的,还包括一些面之类的。我们家也是一个普通人家,孩子挺多,我属于长子。申:家里四个孩子,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小的时候给我印象很深刻的事,也是跟后来成长有关联的,就是读书。读书让人有一种沉浸在书的世界里的那种快乐的感觉。大概在小学二或三年级,忽然不知从哪儿分来了一个新的同学,正好分到我的前后桌,戴一个大高倍的眼镜,那个年代近视的孩子其实是很少的。申:给你起外号,大家也是取笑他戴个大眼镜,我们给他开玩笑说镜片像酒瓶子底似的。大家都取笑他,但是他也不言语,别人踢一脚打一巴掌,他也不做声。我就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性格上跟我也很相近,不大愿意讲话,一来二去就觉得可以做朋友。放了学就跑到他家里去玩,到他们家里后让我觉得震撼的事就出来了。但当时也没意识到,后来慢慢知道了,他父母是同学,都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后来因为57年下放原因,加上两个人性格上也比较反叛,就被打到县城里去了。申:肯定是右派,那个年代这种人肯定是右派了。到家里我们写完作业,他父母对我都很好,很热情,那个年代也很简单,晚上弄点菜吃个馒头,随便就吃了一餐饭。但有一件事情,他虽然话不多,但也挺淘气。过去东北人家里都有个小棚子,就是在睡觉的房子前面都有一个装杂物的房子。我俩没事的时候就跑到那个棚子里去,在一个角落里,他说那有俩箱子,但爸妈从来不让他碰,他就说咱俩看看去。那个大箱子是过去那种红柜上面还有图案,但都掉漆了,那是他祖宗家里传下来的。一打开后发现全是书,都是那种繁体字的书。我们不认得繁体字,那时候已经开始去学简化字。三年级的小孩,想看那些小说之类的也没办法看,而且西方好多是竖版的。那时候就开始看图画书,图画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杂志,当时就有《新观察》杂志,我们开始就在里面看连载的苏联小说——《一颗铜纽扣》。《新观察》杂志,图片来源网络连环画《一颗铜纽扣》,图片来源网络申:大概是50年代初期的时候,当时中国跟苏联关系还挺友好,杂志上有翻译和连载。我们就开始一期一期的对,有的还不全,但我们就用想象来推断后面应该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就是那种侦探小说,那时叫反特,其实就是间谍故事,看得如痴如醉的。那些图片杂志包括一些中国的连环画,如《三国演义》,看得如痴如醉。周:《三国演义》版本是当时50年代的,还是解放前?申:都是解放前的版本,是他父亲收集的东西,比如《西游记》、《三国演义》,这些全都有,我们就跟疯了一样的看。后来慢慢的就把那两大箱子给翻个遍,太多好东西了。申:父母一开始没发现,大概是几个月以后才知道,知道以后告诉我们千万别跟外面人讲,在外面讲就会闯大祸,吓唬我们千万不要讲。这个同学后来就考到了南京大学的土木工程。再后来到了日本,在日本读的博士,接着留下来定居了。很快他的父母就没了,父母没的时候他都没办法回来,因为那个时候涉及到可能他在学业上很艰难的时候,不过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了,(他)在日本已经进入中产阶级。所以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其实是跟读书有关联的事。申:有关联。再分享一个细节,有一次一套应该是《水浒》,大概是十几本。当时候看书得轮流看,轮到你的时候,你把它看完,第二天得交回去。得守信用,不守信用大家都不跟你玩了。轮到我这儿的时候,那个时候东北总停电,就需要点蜡,但蜡烛在那个时候是一个稀缺的日用品,那怎么搞呢?点着蜡烛可以把作业写完,还可能看个一两本,但时间长了不行,晚上10点得睡觉,家里管得很严,我就想该怎么办?我自作聪明,寻思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跑到厨房里点着蜡烛看,就谁也不知道。但那时候小,一觉睡到上学的点,一看书大部分没看,没看完,但还是得还,就急得直哭,是那种悲天呛地的哭。周:那时候几岁?
申:大概是4年级这样。
周:十岁?
申:差不多,小时候是差不多这样的经历。
周:我这两天看您的经历,一直到后来您做纪录片,感觉文学的影响对您还是蛮大的。申:是的,说起文学就是因为在他家里看了很多书。你想想那个时候在他家里能读《艾青诗选》,我甚至能够把那些东西抄下来。我没办法把书拿走,就用铅笔把它们都抄下来,真特别喜欢。但是我所谓的喜欢也并不是那个年代里艾青写得最好,还有郭沫若写的那个《天上的街市》,那就是我当时从那个地方抄下来的,比如艾青的诗:它是很直白的。
旧版《艾青诗选》,图片来源网络
我在那个时候抄下来的东西,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我读的时候就感觉这个世界很美好,很热血沸沸的感觉。我觉得诗歌是很美好的事情,那种不屑,那种高傲。
但又不敢跟别人去背,就是跟几个要好的同学,我就把这个念给他们听,但人家又不知道你在念什么,自己就会很得意,因为我知道的你们不知道就感觉很炫,就孩子那种叫虚妄少年嘛。
后来自己就开始写一些东西,在那个年代的诗人里,如贺敬之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贺敬之后来写的东西已经收到咱们的课本里,例如《西去列车的窗口》、《回延安》之类的,是属于比较政治化的东西。其实有的时候想想我们的文化符号,在那个年代里是杂糅在一块的。
我仅仅读了一点超过边界的东西,可是这一点东西对我后来的影响很大。我从大学开始就一直不停投稿、写诗,我记得大概投了有几百首,但最后只发了一首。
周:您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申:从高中就开始写了,但那个时候写的诗就属于非常浅薄的东西,再就是疯狂地读小说。
周:小说这一块您还能记得高中和大学那时候对您个人印象比较深刻或影响比较大的事情是什么吗?
申:其实我在中学时已经开始稍微开放一点,就开始读到了一些像托尔斯泰。但他写的故事,很难记得住,接不上,读得就囫囵吞枣的。不过这种阅读虽然很宽泛但也帮助我打开了很多视野。我大学到北广以后,我记得很清楚,有个暑假我干脆不回家,我给自己定目标,比如何其芳图书馆里有西方古希腊的文学、古罗马文学,一共有大概六七十本,我要把这六七十本全读完。
现存“何其芳藏书阅览室”牌匾及北京广播学院图书馆旧楼。图片来源网络申:对,何其芳把所有他私藏的大概是20多万册图书全部赠送给了广院,广院就给他提了个名。然后我就利用了一个暑假时间泡在何其芳图书馆里,把这大概是六十多本书全看完了。那个时候皮兰德娄的戏剧集,还有《一仆二主》等,我也特别喜欢戏剧,我喜欢里面的对白,通过对白我能想象出来很多很美好的场景。我在大学班里是做的宣传委员,宣传委员有一个权利,就是你可以每个月去欣赏一部电影或者话剧,我们班同学几乎四年里我都是领他们去看话剧。申:对,然后那时候也疯狂的看书,包括歌德的《少年维特烦恼》,还有罗曼·罗兰四部曲、《克里斯多夫》等。周:我要总结一下,就其实从中学到大学,对你影响最大的就是诗歌、文学作品、小说、还有连环画。那后来因为咱们学的专业是这个,走向纪录片影视,那电影、影视作品呢?
申:其实当时也很困难,家里给的钱很少,所有的吃饭钱,是学校里提供的那个助学金免费吃饭的。但我每个月都订一份《连环画报》杂志。
申:它不光是故事好,包括一些西方的故事,根据小说改编的,比如奥里热内斯·莱萨的《七把叉》,讲的是一个人很能吃,但因为家里穷,总是饥饿,后来就培养一个大胃王参加比赛,但后来吃死了。就一个小故事,是画出来的。然后就会慢慢琢磨,无论是连环画,还是画家画的东西,其实不就是分镜头构图嘛,我学的摄影专业就有构图课。我当时还记得很清楚,我去找老师,我说我报的是编采专业,为什么要让我去上摄影专业?老师说:“我觉得你的身高跟视力都很好,建议还是去学摄影专业”,他说课程跟编采是一样的。后来摄影专业其实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日版的《丝绸之路》。NHK电视台中日合拍纪录片《丝绸之路》(1990)片头周:80年代初拍的。
申:对。80年拍的这个《丝绸之路》只能在影片欣赏课的时候看。课完我就开始找班长,他是负责管影片播映的。我就求他让我看一个比较全的《丝绸之路》。我记得,因为知道他喜欢喝酒,我就在咱们广院门口买了两瓶那种佐餐的葡萄酒给他,他笑了说这学生很有意思,于是就把《丝绸之路》给我从头到尾放了一遍。我就觉得日版的《丝绸之路》太棒了,他的片头是一滴水倒过来的,映出来一个倒映的大雁塔,我当时就感觉摄影实在太美了。
NHK电视台纪录片《丝绸之路》(1990)第一集
申:日版的是井上靖做的串场,在渭河的船上,有个人打了一把伞,在用汉语朗诵唐诗。你想对我来说有多震撼,我看的是原版的,所以我就觉得这片子太美了。这样一种视觉传达给我的其实未必都是内容或者是故事本身,而是一种诗意,所以我觉得纪录片的诗意太美了。后来看了好多的纪录片,我最喜欢的还有另一个人物,就是伊文斯,他的《雨》、《桥》,还有后来拍的《风》。尤里斯·伊文思(Joris Ivens)(1898-1989),出生于荷兰尼梅格城,荷兰导演、编剧、制作人,毕业于鹿特丹市高等经济学院,图片来自其遗作《风的故事》(1988)静帧申:对,但是前面的《雨》和《桥》都看了,那时候简直是如痴如醉。我说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专业,就这么来的,就是镜头传达诗意的感觉,它就仿佛像诗歌里的意象一样。而且诗歌的意象,就是能创造传达情境里使用的那些词句。打个比方,比如顾城写的诗:你看他是不是一个很好的情境,风有了,叶子也有了,这就是意象,那草也有了,结它的种子,时间里成长的感觉也有了。那么最后一句话:“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这不就是剪影,两个人默默相对无言的、逆光的感觉,以视觉传达表现出那种诗意的感觉,我特别喜欢。广院这四年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视觉的审美,这个提升包括读朱光潜《谈美》,他的美学著作系列,这个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周:你说这段,我突然想起有一个记者采访你,说你的第一部是有诗意的,后来30年后你做的深圳的一部纪录片,是关于珠江的还是大湾区的?《风帆起珠江》海报(2008),申晓力任总制片人。图片来源网络
周:然后也是有那种节奏和诗意的,好像就是你30年来一直就是秉承这个,不管换了什么题材和地域。
申:对,比如说你让我推荐纪录片,我一定推荐伊文斯,我也会推荐你特别熟悉的雅克·贝汉,那个电影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看得我热泪盈眶。
周:我在电影院看的。
申:那我没你那么好的感觉,我只是在家里搞个投影看,但是看得我热泪盈眶。我说世界上没有人能做出这么好的片子,但他可以做出这么大的努力,后来看了一个拍摄花絮,简直就是你能梦想到的事人家早都已经做出来了。
周:是的,因为我去巴黎找过他两次。去他的办公室,我看到他就是一种偶像的感觉,当时他已经七八十岁了吧,但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孩子的童真在。
申:人的根本处是什么?如果我们仅仅是做片子,不懂得去思考,那这个片子是苍白的,像帕斯卡尔讲的一句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考。”人的根本处,就在于我们的文化理解,即至善至柔。
周:就如婴儿般的。
申:是的,就是老子讲的“赤子之心”。所以你看他的影片,能看得到他传达出来的那种对生活、对这个世界的美好。他给你不光提供一个视角,还提供视觉上的一种力量,柔和的、美好的。关于主题我不知道是不是好多人忽略了,其实《伟大的飞行》或者是《迁徙的鸟》,它的主题叫做承诺,好像有个副标题就是“承诺”,鸟类给它自己生命的承诺是迁徙,也叫《迁徙的鸟》,对吧?人类应该给这个世界承诺什么?这里是有一种内心的问询的。
雅克·贝汉(1941-2022),出生于法国巴黎,法国演员、制作人、导演、编剧。1996年,凭借记录片《微观世界》获得第22届法国凯撒奖最佳制作人。2001年,执导纪录片《迁徙的鸟》。图片来源网络周:我还问过他一个问题,我说:“你为什么拍这么多动物?”因为他以前是法国的明星,是一个获过类似影帝的男明星,而且他是那个年代很多女孩子曾经的偶像,长得很帅。就这样一个人最后变成一个纪录片导演。所以我就问他,为什么你要去拍纪录片?大概这个意思。他说想拍动物是让全世界所有的孩子都看得懂,他就回答了这么一个问题。
申:你应该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其实这对很多人不光有帮助,也是精神上的一种疗愈,特别好。
周:对我帮助也很大。
申:特别好,应该把它都写出来,真的。
周:我后来发现他片子的解说词很少。
申:是的,因为他视觉的那种诗意已经足以表达出来了。就像我看他的那个电影,就想起魏尔伦的诗,魏尔伦有一首诗叫
鸟,是他最好的朋友。这部片子里充分体现出来了,这是魏尔伦的一首诗,所以你看他的影片的影像太诗意了。语言实际上就是做一个成熟的角色,是必要的交代,比如在某一个区域,某一个地带,或者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境,是必要的交代。所以说他的这种视觉呈现在影像的表达上可以说是最高的形式,包括后来他拍的昆虫。
从左至右依次为雅克·贝汉作品《迁徙的鸟》(2001)、《微观世界》(1996)、《地球四季》(2016)海报。图片来源网络申:就是你看到他的影片,你会觉得,虽然有种强烈的共振和震撼,或者叫做“摄人心魄”,但同时也会有一种无力感,就是最好的东西、最伟大的作品已经被人拍过了的那种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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