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访谈 | 申晓力:真实是一种真实感,不存在绝对的真实(二)

文化   2024-09-04 19:10   海南  


纪录片 // 电影 // 放映 // 课程






图片来源:申晓力导演



访谈人:导演周兵(以下简称“周”)
受访者:导演申晓力(以下简称“申”)
全文字数约6220字,建议阅读时间15分钟‍‍‍




PART4
知识的积累与深度的思考



:我亲自问过BBC制片人,比如他们历史类的纪录片,会招牛津和剑桥的历史学博士,招进来以后再培养他影视制作技术还有很多生物学的博士,包括他们的主持人都是学者类的所以我说中国纪录片的导演缺乏更深层次的学术训练和文化的熏陶。

我早年接受过一次采访,我当时就提出来了,因为那次在意大利获奖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很多影片的导演,就像你说的是生物学家,或者是有博士头衔,在所研究的领域里也有诸多著作,这些都让我很震撼。某种程度上来说西方的纪录片人是公共知识分子,某一个领域的专家学者,例如社会学家,他会拍一些社会类的题材,又比如怀斯曼他是有法律博士头衔的。如果是从这个角度去想的话,我们本身的知识储备,需要建立在这样的一种视野平台上,观察生活的能力比如法国的皮埃尔·布尔迪厄对整个电视的批判,对我也是一个影响,我们应该建立一种对整个社会的任意视角专业上的积累


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年-2002年),男,当代法国最具国际性影响的思想大师之一


我这几年有带很多年轻导演,就让我很震惊,首先他们到了现场,不做很深入的专业调查,然后解说词直接在百度上抄,或者拿点公开的比较浅层次的介绍材料,然后就结束了。我说你们难道不去看一些专业学者的著作,或者跟专业的学者做深入的了解吗?他们说不需要啊,因为大量的纪录片是这样出现的,所以这也是我很苦恼的。

比如说那次给我很震撼的,我去意大利领奖,那时候年轻可以归结为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很深的认知,但是有些问题是不能规避的。好比说当你跟生物学家在探讨关于整个自然命题的时候,他所提到的问题,你根本没办法进入他的语境,即使旁边有翻译,你不能说是因为语言屏障,有些东西你是不懂的。比如说他提到国家公园是谁创立的?谁之于这个使命创造了整个美国本土第一家国家公园,我们没有这个对话的能力,因为在这方面的知识太浅薄了,别的行业也如此,你怎么能深刻呢?同汉语言老师讲的,纪录片要深刻,同时要好看无法深刻,你建立的知识坐标都停留在一种有限的信息范围里,没有自己的知识系统。我后来花了很大的功夫,我这5年的时间开始读城市学,我从芒福德开始读到《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读了大概二十几本书。为了拍城市类的片子或办城市杂志类的,就需要研究城市到底是什么,闲暇的时间我就开始翻这些书看,也就是说我知道自己很浅薄,同时我知道我的同类也不深刻,我觉得这是不可原谅的。


简·雅各布斯创作的城市规划学著作,首次出版于1961年。图片来源网络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1916年5月4日—2006年4月25日),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斯克兰顿,美国记者、社会活动家,被认为是新城市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觉得这也是可以公开提出质疑和批判的,就是现在中国纪录片界的很多导演,包括一些撰稿,在对知识传递背后的专业性,还有思考的深度都是不够的,说白了很多人就是当一个饭碗。

把纪录片工具化,这是纪录片的悲哀,尤其是中国纪录片的悲哀,因为它只是作为一种形式上的模仿,对某个领域里的一般性记录,你达到了,但是这能证明什么?你没办法通过纪录片这样一种形式跟你的深度思考,或者是对社会、对自然、对生命本体深度的去思考。那也意味着你怎么可能走得远呢?并不是要每个纪录片人都要成为一个哲学家,但一定是一个会善于思考的人,这个要求应该不高吧?或者在学识上应该比更多的人懂得更多一些。不只是信息的,就是自身的知识体系这块要达到。



PART5
对纪录片“真实”的理解



周:那之后在吉林做了什么片?
申:后来还拍了一个《远离的愿望》,就是拍长白山,也是国家级森林保护区的。


1960年,建立长白山保护区。1986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图片来源网络

周:那个时候拍就有经验了。
申:有经验了,而且那种故事感已经在心里,就更成熟了。故事里本身就有个原型,通过这个原型也是做尝试。其实未必是真实,我对真实、对纪录片的理解,可能不一定跟大家一致。首先我对“真实”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director本身就是改变现实,纪录片格里尔逊的定义就是对现实的艺术化处理”。所谓艺术化处理是彻底改变了,不再是他所谓现实本身的样子。那么还有一条,就是通过技术实现这块影像的压缩,所以怎么可能是真实的。你的选择过程,筛选的一定是代表你的情感、思想,甚至于立场。所以我对纪录片真实的理解其实是真实感”。只要有真实感,那么我觉得这个是我能够传达的。如果你再问我这部片子是不是真的,我可以告诉你很真诚的做一件事,但我不能告诉你我拍的就全是真实的。因为所谓真实,这个真是没有办法有一个标配的答案。

约翰·格里尔逊(John Grierson,1898年4月26日—1972年2月19日),出生于英国苏格兰丁斯城,英国导演、编剧、制片人。确立了“纪实”作为纪录片的美学思想,真实生动、具有技巧,相对与束缚在电影棚具有革命意义


周:我在你的采访中看到一句话,就是在纪录片创作中,不是将思想处理成画面,而是通过画面去思考也是这样的一个意思。
申:这是电影理论家马赛尔·马尔丹的一句话,它实际上告诉我们,就是对影像的尊重,不可以用思想来统摄一切,那么要影像干嘛。思想可以提供影像去延伸延展想象,但是一定是先要把影像放在第一位比如说要是没有向海那些美好的画面,我再去结构主题,它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更重要的就是对画面本身的语言、本身的视觉上的推进导向,有它自己的一种力量,这是必须要尊重的我们不可以先提出一个价值观,再围绕着价值观展开。像格里尔逊式的影片,就变成了从思想意识上升到权力意志,这对影像是颠覆的,因为不能预知判断将要发生什么可能发生什么,也不一定都会发生。如果把一定发生什么放在前面,那么将要发生和可能发生就被忽略掉了,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对于整个片子的结构、叙事,对画面本身这一块必须要把它最大化,以这样的方式去处理。

《电影语言》,法国电影理论家马赛尔·马尔丹著作。图片来源网络


周:在我工作那几年,当时国内原生态的纪实主义是比较盛行的,包括像独立制作吴文光,孙曾田的《神鹿呀,我们的神鹿》、《最后的山神》,王海兵的《深山船家》等作品。
申:还有西藏的《藏北人家》。

《神鹿呀,我们的神鹿》(1996年)、《最后的山神》(1992年),导演孙增田

《深山船家》(1993年)、《藏北人家》(1991年),导演王海兵


周:对对,《藏北人家》就是那时候主流纪实的片子,但你是走了条不一样的路。
申:我不喜欢那种风格,因为我对纪录片的判断是这样,就是通过你的作品能不能看出你的才华,这是第一个审读的标准,也是我个人的。才华怎么体现呢?一个视觉传达你讲故事的能力,再就是叙事能力,总要占一条是吧?还有一个标准,就是你能不能提供一部作品,让我能够不会轻易把它忘掉。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评委,我认为不轻易向时间妥协的作品才是一部好的纪录片作品。

周:对,这个我看采访中也提到,不向时间妥协,那您怎么解读这句话呢?
申:它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成为我们个体记忆到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你说今天谁会忘记你拍的《故宫》,谁能忘记你拍的《外滩》呢?而且这种影像的设置表述方式,通过情景再现的方式,就已经挑战了纪录片里传统的写实主义。大家一提你这种拍法,可能有很激烈的反对意见,但也只是代表了反对意见的一种声音而已,但你不能去替代,包括你说没有演的成分吗?比如像那部《海豚湾》里的呈现,并不完全都是在真实的记录。他参与时就已经是进入到表演的部分了,导演最后带着他的设备把他的影片播放到联合国环境会议里到处转播。整个蓝色的海豚湾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湾,这是对于一个作家或者作者式纪录片的强化,难道说他不真实吗?又比如说在《科伦拜恩的保龄球》这部片子里,导演迈克尔把那个被杀的少女的照片放到白宫的门口去,你不接受我的采访不见我,那我可以利用那个场景去说话,这不也是一种再现,你能怀疑他的真实吗?所以我认为所谓的真实是一种良心,所以有一本书叫《纪录片的良心》包括怀斯曼他也并没有说他拍的片子是真实的,他永远说我尽量做到客观。说到怀斯曼也有意思,怀斯曼特别喜欢文学,他超迷美国小说家爱伦·坡(推理小说鼻祖)的小说,他写《黑猫》的魔幻感,《莫格街谋杀案》杀人事件的那种逻辑推理,启迪了柯南道尔塑造了福尔摩斯。他同时又喜欢一位诗人叫罗伯特·弗罗斯特,美国著名的田园诗人。人家问他为什么喜欢,他说诗的节奏给我做影像编辑的时候提供了很多的感觉。弗罗斯特有一首著名的诗: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罗伯特·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诗对思维的扩展是有节奏的,如果影片没有节奏,那片子要怎么看呢?节奏就是有情感、语调、轻与重、细节呈现等。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年3月26日—1963年1月29日)出生于美国旧金山,是20世纪最受欢迎的美国诗人之一


周:再问一个问题,就是还回到真实,刚才我们一直说真实,其实我在不到30岁的时候也是在北京,包括陈虻,那次他把怀斯曼也请来了。
申:我记得那次,是94年在五洲是吧?

周:对,我记得那次有一个关于真实的讨论。
申:很简单。

周:但是我记得陈虻说过一个很重要的话,他是觉得讨论到最后真实是个哲学问题。
申:是,我个人理解,就像刚才我说的,我说真实,如果从影像的角度考虑,真实是一种真实感,不存在绝对的真实,我们怎么可能有绝对的真实。我们拍任何东西,就像在这个院子里,你看到的三角梅,并拍了三角梅,你就忽略了所有别的东西,你认为你拍到的三角梅是真实的,但是你忽略了的东西是虚假的吗?一旦有了选择就意味着已经离开了真实。

周:你想这么多年,我其实20多年一直被行业的很多人在质疑、批评。
申:你压力很大,我一直知道。

周:对,也许是有些学术界包括很多的年轻导演,到现在他们也是喜欢纪实、原生态的。前一段我去一个学校讲课,他们还说你的东西是不真实的,那如果说作为朋友,你怎么来开解我?
申:首先你肯定有一个高度的认知或者是认同这种形式,才会去采取这种方式,这是第一点。第二是要有足够的一种思想支撑或者是理念支撑,这个很重要。这个理念支撑是什么呢?就是你对这个纪录片的定义。打个比方,我们说纪录片的真实和不真实,西方从来不这么看,西方世界里把记录当做电影但是它有一个判断标准叫非虚构,但并不是说他是真实的,他只是非虚构,但绝对不是说是真实的电影。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的话,就是只要把片子很真诚地去做,我反映的事物基本面是真实的所谓基本面是人物、地理空间是真实的,场景、场所能回归到场所精神这是个建筑学的概念,也是城市学的概念。

《场所精神》著名挪威城市建筑学家诺伯舒兹著作(场所精神(Genius loci)通常指空间的气质与品位,实质上是能给人心灵以震撼的空间艺术,一种潜在的、无形的场力,是城市开放空间环境艺术的最高境界)


什么叫做“场所精神”呢?场所精神包括三个要点,第一就是所谓的“情境”,或者可以理解为一种氛围。一个场景就是有情境的,是由什么情境构成的一个场景,比如这个图书馆,这是第一点。第二个是“归属”,归属叫做Sense of the belonging,就是归属感。我到这个地方有归属,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地方,甚至于爱。爱叫归属,好感叫乍见之欢,喜欢叫与行之力。我愿意跟周兵导演在一起,这叫喜欢,与行之力就是在一起共事,付出努力。什么叫爱?爱叫久处不厌,也就是所谓的Sense of the belonging,我有归属我爱这个地方,我觉得归属感是非常重要的。对场所、对所记录的影像,我有归属感。怀斯曼记录纽约图书馆太有归属了,他才去记录,对吧。

雷德里克·怀斯曼(Frederick Wiseman),1930年1月1日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美国纪录片导演、编剧、制片人,毕业于威廉姆斯学院和耶鲁大学


《书缘:纽约公共图书馆 Ex Libris: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2017),怀斯曼执导。图片来源网络


周:今天要是拍下来就精彩了,但是我特地选择了一个不拍,我觉得拍了一辈子,有些东西他被影像了反倒是一种障碍吧。
申:对的。另外你说你拍的是真实的,打个比方,你拍了一个人物,你拍摄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你说他规避了表演,这是不可能的。

周:对对对,我都有。
申:从记录的政治学角度来说,谁导谁还不知道呢,有时候我们做纪录片的人他不知道他在利用我们。

周:就是说博弈关系。
申:博弈关系,这肯定是有的。
周:对的。



PART6
尊重时代的变化


您也是60过了,我50多了,我们应该是属于我们的作品和我们的主张都属于上一个时代的,我看你特别注重一个传承,但是现在这个时代是变化很大的,抖音当道,您看抖音吗?

我从不看抖音,但是抖音、TikTok我都知道。这些东西要接纳,这是一个微时代,微信、微博、快手、抖音、小红书、b站,这是一个微化的没有耐心的时代。化时代催生就是碎片化的文化,不能说漠视它或者诋毁它,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个潮流。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出现了,你选择的立场是什么?比如我要做纪录片,那就停留在传统的一种形式上,相对于互联网这样的一个时代而言。那么这种时代的记录,如何能够去跟随这个时代,甚至去引领和超越这个时代。比如说像怀斯曼他90多岁了一直还在工作,他去年还在拍纽约图书馆,按照他的计划每年拍一部大片。那么我们所能够做的,从纪录片的领域上能够做的到底应该是什么?我个人的观点是不去做价值上的选择,这个片子重不重要,或者会起到一个多么大的作用,不去做价值上的选择,而是做审美上的选择这是我为什么要在深圳倡导,在二更平台上成立一家真实美学影像中心,而不是总去关心问题本身,因为中国的问题太多了,现实的问题也太多了。我能不能多从一些审美的角度来去看待这个世界,什么叫做真实美学?“真实美学”就是构筑了一种真实的平等的对话的理想,这是我对他的定义。美学的范围很宽泛,美学既意味着艺术哲学,也是一种思考。这种思考就是建立一种平等的对话理想,把影像建立到俯下身来一草一木,或者在文化形态上更像村上春树所倡导的小确幸,小而确定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叫做


“白日不到处,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

——《苔》清代诗人袁枚


哪怕青苔上的花,像米粒一样大,也可以像牡丹一样绽放。我们回归到对个体命运的关注。所有西方的思想史西方的哲学最后都回归到对个体的关注和关怀,个体的命运即人类的命运,这也是我个人的主张。“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这是阿根廷图书馆馆长兼著名作家博尔赫斯的话。


周:我客观的说,在很多年轻人看来是不是跟着潮流,我感觉大家都追着潮流,那你这种自信或者是叫自我意识觉醒也好,是怎么来的呢?

申:我唯有阅读,什么叫做阅读?阅读就是挑战你相信的东西,因为它教会你还有那样一种视角,那样一种意志文化对你的审视。


周:我突然想到我们坐在这个场景上,背后是斑驳的这个白墙上有那个不管是叫岁月还是雨的那个痕迹,刚才我采访的时候,我忍不住看见墙角有一个,这叫三角梅吧,背后是黑色、灰色、白色的墙,然后这么安静的聊天好像也是很难得。

申:这老房子都有100年历史了。


周:对,我就说我们这么安静的聊天,在本身这种快节奏下,也是很奢侈的很幸福的一件事情。

申:什么叫幸福?按照罗素的定义是:


美好的人生是为爱所激励、

为知识所引导的人生


你看我们有爱,我们有朋友之间的友情,有知识的引导,我们在讨论这个片的未来,这就是幸福。



  【未完】【下期继续更新】



审编:张安宁
责编:陈佳苗
 编辑:莫小野
部分供图:申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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