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中国思想史—36「以俄为师」
文摘
2024-11-20 13:07
山东
如果要说新文化运动本身发生了变化,这是一种什么变化呢?这个变化当然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前期主要受日式自由主义影响,后期就变成了以俄式的社会主义为主流。一开始中国借助日本学习西方,那毕竟还是在学西方,对西方还是有仰慕的,只不过认为学习西方可以通过日本来走捷径。但是到了一战以后,社会主义思想兴起以后,那人们真的就对西方不感冒了,就不是间接学的问题,而是真的就不想学了,然后就换了个老师,这个老师就是俄国。(图:斯大林、列宁和加里宁,1919年)
在新文化运动的后期,即使经过日本中介的学习西方也在降温,而与西方对立的苏俄逐渐成了新的老师,尽管学习苏俄和救亡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苏俄对中国的威胁一点都不亚于西方,甚至在很多时候,还不亚于日本。但是这个时候的人们还是对苏俄有很大的好感,这个其实和19世纪一方面西方在侵略我们,一方面中国人对西方还很有好感是一样的道理。中国人其实是分得清这两者的,一方面要反侵略,一方面人家比我们好的,我们还是要学。这一点和救亡没什么关系,以前我们救亡是针对西方,但是我们还是要学西方,后来威胁要灭亡中国的,其实就是日和俄,但是我们照样还是要学日和俄的。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杨度批礼教时,他是打着国家主义的旗号,就是讲我们的国家也就是大清,那是本位,个人不应该是本位,小共同体也不应该是本位。但是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当然就不是这样。新文化运动的早期曾经有过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和民粹主义的倾向,就是不仅是要摆脱家族,甚至还有些人主张要摆脱国家,这是因为袁世凯、张勋两次帝制复辟引起了国人关于民主和革命的情绪反弹。这一点其实也可以提醒我们,后来人们对自由的压制,其实很多并不是基于民族主义,或者说不是基于救亡,而是基于什么呢?基于民粹,基于所谓的老百姓,或者说下层,或者说农民,总而言之是以下层的名义来取消自由的,而不是以所谓救亡的名义。而这个变化,当然是和袁世凯、张勋这两次复辟的刺激有关,使得整个社会情绪更加民粹化、更加激进化。但是这种所谓的反国家主义,仍然是在大共同体本位的形式上来进行的。讲得简单一点,那个时候说个人可以不服从国家,这个所谓国家指的是什么?指的是当时的政府,当时的政府是革命者要反对的,那么当时的政府你可以不服从,但是人民你是必须服从的,你要为人民去牺牲你的个人的一切。而人民是什么呢?人们就是当时的革命党,革命党是可以要求你牺牲一切的,因为革命党代表人民。那么皇上是不能的,因为皇上不代表人民,皇上已经被人民抛弃了,那么大共同体本位的代表就不是皇上了。但是大共同体还是本位的,只不过代表大共同体的从皇上变成了革命党,就是在大同体本位的形式上发生了变化,原来是以国家利益为本位,现在变成以人民、革命的利益为本位。这也可以显示出,当时打压自由的主要不是民族主义,或者救亡的需要,而是一种民粹的倾向。那么第三,在大共同体和个人自由的关系问题上,原来是持用个人主义来建立大共同体的权威。讲得简单一点,就是我们主张个人解放是要把这些人从家长那里解放出来,解放出来以后,他可以成为国家的工具。因此那个时候,个人主义不能反对国家,但是国家也不打压个人主义,相反国家当时是把个人主义看作一个正面的东西的。包括杨度也是这样的,他说我要取消家族制度,因为家族制度压抑了个人,我要把个人解放出来,个人解放出来,就可以把皇帝当家长了。那么这个时候,他们强调的是大独(个人)不能反对大群(国家),只能反对小群(家族),就是说你要个性解放,你反爹可以,但是你反皇上是不行的,那么皇上也鼓励这个大群。但是到了新文化运动的后期,就变成大群也不能容忍大独了。章太炎的时候还说,我的大独是和大群是可以共存的,到了五四的后期,在五四的激进派那里,在大群面前你就不能有大独。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这个大独不是反对大群,而是反对小群。也就是说如果是针对家庭家族的个性解放,它仍然是受鼓励的。所以这个转变其实并不是很重要,从日式自由主义转向俄式社会主义,这个转弯也不是太大,这个转弯其实是很容易的。也就是说即使在新文化运动转变成左派文化运动、转变成共产革命运动以后,也仍然鼓励在小共同体内搞私有化,而不是搞集体化。总而言之,在小共同体内,婚姻、爱情、财产等等,用以前我们的说法,这叫个人问题。财产问题只有在家庭、家族内才是个人问题,只要超出这个问题,就变成一个意识形态问题了。私有化在大共同体范围内那是绝不允许的,但是在小共同体内是受到鼓励的,就是最好大家都跟爹妈分家,最好大家都变成一个一个的独立原子,然后上面把你们给弄起来就比较容易。在小共同体内,婚姻、爱情、财产这些个人问题不仅家长的专制权力不能决定,即使家内、族内众人的民主决定也是不行的,但是在大共同体层面,个人权利或许仍然可以不服从皇上,或者不服从革命者所反对的那个政府专制决定。但是如果是人民的多数意志,或者是自称代表了人民的组织意志,那么个人的权利就无效。换句话说,小共同体中,无论专制还是民主似乎都不能取消个人自由,但是大共同体中,皇上好像是不能取消个人自由的,这是在新文化运动那个时期。我们已经看到,那种只对小共同体有效的自由或者个人主义,也就是所谓日本式的个人主义,它是靠不住的,它过去可以和军国主义结合,如今也可以和俄式社会主义结合。实际上,到新文化运动发生的时候,日本本身已经发生了变化,大家看一看中日的历史就会知道,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日本正处在大正民主时代,日本以前没有自由民主,以后也没有自由民主,偏偏就是在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日本有了很短暂的所谓的“大正民主”。明治宪政一时似乎有向英国式宪政演变的趋势,福泽谕吉式的日本自由主义也似乎在向一般的民主自由主义发展。已经不是所谓的自由民主思想了,而是当时日本的左派社会主义。在这个时期的日本思想家中,对中国有影响的主要是幸德秋水、河上肇、堺利彦、小林多喜二这些人,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受苏联影响的左派社会主义者。这种日本左派思想的影响已经从属于俄式的社会主义,而在中国社会主义的来源中不占重要地位。中国的社会主义基本上还是从俄国来的,不是从日本来的,尽管接受俄国影响的这些日本社会主义者对中国也是有影响的。这里我要讲,日本的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外来的,福泽谕吉的思想也是受到西方影响的,但是福泽谕吉对中国的影响大于西方的影响,那么日本的社会主义也是来自俄国的,但是日本的社会主义对中国的影响不如俄国的影响。相比之下,这里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大正民主的时间毕竟太短,只有十几年很快就被昭和时期的军部专制给取消了,再加上大正民主的转瞬即逝。那么相比之下,日本自由主义对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中国自由主义的影响就更大,而这些影响仍然是明治时期的遗产,中国基本上没有接受日本在大正民主时代的自由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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