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夏季,西南联合大学放暑假,朱自清先生第一次抵达成都与家人团聚。一年之后他从九眼桥锦江码头弃岸登舟,入锦江而行至宜宾,再转川云山道进入云南。抵达昆明后他在一封致成都友人金拾遗夫妇的信件中,这样描述自己顺锦江而下的感观:“江口以上,两岸平原,鲜绿宜人。沿河多桤木林子,稀疏瘦秀,很像山水画。”
成都的桤(qī)树何以给朱自清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信件里提到的桤木,又名水冬瓜树、水青冈、青木树、桤蒿,属乔木科,并不粗大,但可以长到三四十米高,具有椭圆形树叶,枝叶茂盛。
此树春季发芽,秋季落叶也落子,是由种籽繁殖的植物,一棵老树之下,往往会有成片的树苗,几年就可以迅速追赶上父辈。
与朱自清进出成都在同一个时期,有“文史哲兼擅,诗书画三绝”之誉的文史大家苏渊雷也由重庆来到成都小住,有《望江楼茗坐》一诗:”桤林笼竹绿阴垂,江槛奔湍系我思。到此风情应更远,薛涛笺写杜陵诗。“
此诗可证朱自清所言不虚。由此可见,桤木、笼竹,均是锦江望江楼那时的典型地标。其实,早在1872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来到成都后,就已经发现,“桤木在这里(成都平原)被当作经济作物广为种植”。
▲桤树
宋祁《益部方物记》:“桤木蜀所宜,民家莳之,不三年可为薪,疾种亟取,里人利之。”蜀人务实,对植物的选择上也可以窥见其生活美学的指数。
▲桤木。图片来源:成都市植物园
从这里直至红牌楼,川西平原秀美而典型的风光一览无余:田野里大小沟渠纵横,农田中的农作物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桤木林中,莺学唱新词新调;稻花香里,蛙仍奏古曲古琴。蜻蜓回旋,麻雀、雨燕、乌鸦、苍鹭、野鸭穿梭游动。苍穹之上,时有黑鹰那刀片的翅膀,切割厚云。
夏秋日雨过天晴,桤木树下会生出一种黑菌,叫“桤木菌”,因其生长地多伴有芭茅,人人戏称其“好吃不好采”。此菌的煮法是用清油加热放入盐,再在锅中倒入一小盆清水,放入菌子、大蒜,待其水开加入少量豆粉水,其味鲜美异常。
桤树在成都摇曳,早已经深入到当地人的生活深处,也渗透于作家笔端。李劼人在《死水微澜》里就描述道:“坟园很大,有二三亩地。中间全是大柏树,顶大的比文庙,比武侯祠里的柏树还大……沿着活水沟的那畔,全是桤木同楝树,枝叶扶疏,极其好看。”
李劼人笔下的细节均有来历,柏树、银杏、梅花、桤木同楝树,自然是成都常见树木,它们组构起一个个错落的林盘,农舍与植被互嵌,构成了中国独一无二的川西平原景致。
林盘恰恰显示桤木的不可或缺性。桤木和一般树不同的地方是,一般的树的成长,会耗费地力,但它的根系发达有根瘤,固氮能力强,能固沙保土,提高土壤的肥力。因此,桤木也是混交林很好的伴生树种,能促进杉木、柏木、马尾松、杨树等树种生长。
值得一说的是,一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都东郊很多林盘里桤树簇拥;锦江下游两岸绵密的桤木林此消彼长,顽强呵护蜿蜒的河道。
▲晚清民国时期成都城墙上的桤木。图片来源:美国人西德尼·戴维·甘博 摄
桤木太寻常,但也可以婆娑起舞。文人注重桤木的审美,农人钟情的,是桤木的实用价值。旧时锦江码头上,每天均有下游运送而来的油盐柴米出售,捆扎整齐的桤木木柴,是小户人家每日必须购买的物资。
古人认为,桤木能够肥田甚于粪壤;一旦得风,叶声发声如白杨,就像是穷人在热烈鼓掌。北宋严有翼在《艺苑雌黄》中也说:此树“止可充薪而已。惟蜀地最宜种。蜀人以桤为薪,三年可烧。”
正因桤木具有以上特点,当年杜甫在修建草堂的时候,四处索要树苗、竹子、果树,听说桤木生长迅速,他就四处寻找。而住在成都的诗人何邕是杜甫的好友,杜甫想起何邕的宅园中有桤树,就写诗向他索要树种。《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草堂堑西无树木,非子谁复见幽心。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
草堂建好后,杜甫又细致地描绘了“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的诗意图画。试想一下:高大的桤木遮住了阳光,和风吹响树叶好像是在吟咏,修长的笼竹萦绕着烟雾,它们的梢头还滴着露珠。这,的确是让诗哲入梦的场景。
无独有偶,后来的王安石也在《偿薛肇明秀才桤木》中写道:“濯锦江边木有桤,小园封植伫华滋。”
而苏东坡也屡次在诗中提到桤木,如《次王介甫韵诗》中:“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他还在《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诗》中云:“芋魁径尺谁能尽?桤木三年已足烧。”而其《木山诗》中也说:“二顷良田不难买,三年桤木可行檩。”
苏东坡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具有“桤木情结”的大诗人。
《杜甫桤木诗卷帖》乃是苏轼的行书,他是借杜诗以抒发流寓黄州的心情。桤木,成为了他传递这一情愫的枢纽。跋文以及杜诗,说明桤木易长因而农家多栽植。行书结字秀润,姿态横生,笔法遒劲,墨韵生动,为东坡中年时节意韵丰厚杰作。
▲苏轼《桤木卷帖》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著名结论,来自明末清初人欧阳直公的《蜀警录》。此书描写张献忠屠川诸多真实亲历的细节,其中提到自己“奔入资、简界,比夜憩。林皋遇四虎,相逐过其前,直困卧荒草中,侥幸脱虎口。过淙溪,遇暴水,漂汹涛间,因浪附桤树岸获免死。”桤木竟然可以救命,由此可见,桤树在明末川中的寻常性质。崇州的桤泉镇,那里的桤木河就是一个地名学的案例。
▲崇州桤木河湿地公园。图片来源:崇州市河长办
明朝何宇度撰有《益部谈资》(三卷),其中特意指出:“桤木笼竹,惟成都最多。江干村畔,蓊蔚可爱。每见,必诵杜甫碍月吟风之句,第桤字音欺,不见字书。”
《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单狐之山多机木。”郭璞注:“机木似榆,可烧以粪稻田。”汉朝成都人扬雄《蜀都赋》:“春机杨柳, 褭弱蝉杪”,机、桤古今字。
蔡梦弼指出:《蜀中记》“玉垒以东多桤木,易成而可薪,美阴而不害。然余尝历考韵书,无桤字,询之蜀人,相传以为丘宜切。”很显然,这是何宇度寓目欠广所致。
稍微仔细一点,就可以发现大作家的心细如发,笔下的诸多细节绝非偶然。与朱自清一样,“下江人”叶圣陶先生抗战时期旅居四川乐山、成都多年,他对蜀地的风物观察也堪称入味。
到了1961年,他在《成都杂诗》里曾吟道:“慈竹垂稍见异裁,护溪桤木两行载。成都郊景常萦想,第二家乡今再来。”
现在桤木在成都依然随处可见,景观树早已经被各种高档树木取代了,桤树难登大雅之堂,其主要用作建材和制作家具的材料,其用剩下的边角余料、树皮和锯末,用于提取色素用。这就是蜀人的眼光,更多关注了桤木的实用价值。他们不懂利用桤木来造梦。
歌德于1782年发表了一首神秘的叙事诗《桤木王》,其中有这样一句对话:“父亲,你难道没有看见桤木王。头戴王冠、长发飘飘的桤木王?”
是的,我们看不见“桤木王”,只看见肥料、菌子、家具、火药、油漆……
在我看来,成都的闲适,不是庭院幽深、曲径风荷、叩头如捣蒜;而是闲坐喝茶,独听雨檐琴声,白眼看鸡虫。楠木高敞,银杏肃穆,往往呵护的是高寺大宅。但寻常的、不堪做栋梁之才的桤树,俯仰之间,恰有蜀人的平常心: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佛堂终不如。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黄河》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中国西部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特聘导师,四川文理学院、成都文理学院客座教授。已出版《苏东坡辞典》《成都传》《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天路叙事》《黄虎张献忠》《锦官城笔记》《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至情笔记》《媚骨之书》和《豹典》《踪迹史》《倒读与反写》《爱与欲望》等专著多部。散文、随笔、诗歌、评论入选上百部当代选集。
【本文经原作者授权发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摘编】
来源:本文节选自蒋蓝《成都传》
编辑:龙昱丹
校对:高赛琦 向思燚
“成都方志”微信公众号长期对外征集稿件及选题。征集稿件以弘扬传统文化、宣传成都市情、讲述成都历史文化故事为主,文章字数请控制在2000字以下,无史实错误、无常识错误,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通俗易懂,内容详实。提供选题以宣扬成都历史文化、展现成都现代化建设万千气象为主。来稿一经采用,将支付相应稿酬,并在“成都方志”微信公众号、头条号、微博号等平台发布推广。具体投稿要求请见《征稿启事》(点击前往)。
今日头条@成都方志
新浪微博@成都方志
抖音@成都方志
传承文化基因 赓续成都文脉
【投稿邮箱:cdfztg@cdsdzb.com】
【名人笔下的成都】【成都方言俗语】【寻访成都历史建筑】【名人的成都足迹】【车轮上的成都“第一”】【打卡成都微方志馆】【志鉴研究】【大城小事 】【成都廉吏小传】【成都乡镇简志】【第二届红领巾小史官】【第二届方志进高校活动】【成都方志馆社教活动】【以书会友】【首届“蓉城方志好课”展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