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城梦幻 小小说
申弓
下弦的月已经隐去,昏黄的路灯闪烁着。
他还在等,痴痴地等。她说的,十点以后来找他。承诺面前,他宁信其真,不信其假。
他和她,认识在煤都。一次会议,他是与会代表,她是服务员。
一开口,她便认出他是南边人。尽管他也讲普通话,但无论他怎样正音翘舌,方言总难改。只要张口,便要露出马脚来。他这一露不打紧,竟让她找着了一个老乡来。虽然她的老家在邻县,但久违了的乡音,让她感到了亲切。那里的话音,老让她不习惯,不是么?“吃饭”叫作“齿凡”,“走路”叫作“咒炉”,“写小说”要叫“泄消锁”。她在这里好几年了,却极少遇上白话区的人。
会议期间,他们成了知音。虽然只是从语言开始,而语言正是人们交际的工具。由于语言的方便,他们在一起便无话不说。
不过,作为真正的友谊是从后来开始的。
一天,他出差到Y城,事情办完之后,便走大街。Y城,虽称之为经济发达地区,可那街道的脏与乱,令人不敢恭维。明天返去,总得选购一点什么。
他来到了百货大楼。门前散放着十几辆自行车,有凤凰,有永久,有五羊,有飞跃,有28型的,有26型的,也有21型的。他对其中一辆女装车感兴趣,那车子轮子小小的,锌壳软闸,轻便堂皇,心里萌生了合适的话也买一辆的想法。便想俯身看清是什么牌子。这时,一位“黑蜻蜒”飘过,霍的把钥匙插入锁孔,的得打开,就要推走。他不无可楷地“啊”了一声。
他声音引起了“黑蜻蜓”的注意。她抬起眼看了他,他也看她。
“是你?”
“是你?”
两句惊异的话分别从两张嘴里奔出。
“怎么会是你?”
“你怎么在这?”
“怎么不能是我?”
“我是出差!”
她邀他到家去。她还未成家,住的是单位宿舍,在一条小巷的尽头,还要拐两个拐,二楼上的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里。
她给他泡果汁。她说她是最近调来的。她爸是个老矿长,最近迁回了老家,她就跟着回了来。
他问她为什么不写信告诉他。她说还未来得及。再说,那次会议结束后,她曾给他写过信,可一直没有收到复信,还以为他忘了呢。
他感到奇怪,他说他从来没收到过她的信,由此而想到了问题有点儿复杂。
晚上,他们一起看了场电影《警官的诺言》,她感到很愉快。
第二天他走了。
他又来了。
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因为Y城有事要办,也因为Y城有她。是因为有事?还是因为有她?人有时是个怪物,总之,他不轻易放过一次到Y城的机会。
而每次到来,多则住上两宿,少则一宿,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办事,也只是陪她看场电影,然后送她到小巷的尽头,看着她上楼。自己便折回旅馆。
只有上个月的一次,他们游了真武阁回来,他送她到了小巷的尽头,她邀他上了楼。饮完了酸果汁,他见夜深了,要走,她却一下抱住了他,说不知怎么今夜不想他走。
一股久久压抑着的欲火燃烧了他,便也就留下了。就这一夜,他一脚滑进了感情的深渊,获得了欢乐,也获得了烦恼,而欢乐是短暂的,烦恼却是漫长的,无尽的。
天色微明,他得走了。他要去赶早车,她却紧紧地抱住他,泪流满面地说:“我预感有点不妙。”
他当然知道这个“不妙”的涵意。他说不怕,这是安全期,他是过来人,懂。然而并不能解除她的忧心。
“一个月后你一定得来看我,一定!”
他走了。一个月,他来不了,可他心里挂着,给她打了长话,她说无事,便放心了。
整整一年,他才找到了机会来了。可晚上的电影,她没有到。她失约了,她说有事,十点以后再来宾馆找他。便只好在房里等。
十点过去了,哪有她的影子?十一点到了,他坐不住了,到门前去等。他是宁信她会来,也不信她骗他。不过,不见人影,心里总不踏实,这让他想了很多很多。
月亮隐了,星在眨眼。他模糊看见,一个全身精黑的姑娘,正被一位公子哥儿式的青年揽住肉腰,从那灯红酒暗的舞厅里步出。
凭着第六感官,他认出是她,她喜欢做“黑蜻蜓”。她似乎也向他瞥来一眼,只是没有停下潇洒的脚步。
他立时返身,提上行李,去赶夜班火车。迎着凉浸浸的夜风,眼糊了,梦幻了。
选自《沈祖连微型小说108篇》
作者简介:
申弓,原名沈祖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长,中国小小说金牌作家。已出版小小说集《申弓小说九十九》《做一回上帝》《母亲的红裙子》《广西作家丛书.沈祖连卷》等18部,曾获第四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四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蝉联十一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以及十届广西小小说奖。有作品被译成外文发行到欧美及东南亚等地,并入选日本及土耳其等大学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