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秋 小小说
申弓
秋风起了,芦花开了,是秋风吹开了芦花,是芦花引来了秋风。
秋风阵阵,吹得他心好,每到这个时节,他就想起了家乡那片芦花,白茫茫的,晃荡荡的,秋风掠过,海浪一样地起伏、簸动,不时扬起几缕飘絮,像羽绒,像柳絮,像白云,飞上青云。
感到秋风,就想起芦花,就想起那幼时采摘芦花。
还读小学,母亲交给他一个任务,每天放学,到芦荡里采摘一小捆芦花,要拣大株的。母亲收工回来,就扎扫帚。母亲扎的扫帚好坚实好漂亮。母亲扎多了,墟日就挑去卖。油盐纸笔都出在那一片芦荡里,出在母子俩的手上,那时他父亲不在了。
白茫茫的芦荡,就他一个小孩摘芦花。他怕孤独,他怕黑。不过,那芦花是白的,有那一片芦花在,他便不觉得孤独,不觉得黑。
这天,他摘了小小一捆。他发现了一只绿蚱蜢,好大好大,煽动着红色的翼,飞过他的头顶,他放下了芦花便去追。
他追过了好几丛芦花,追上了一个小丘,蚱蜢不见了,却遇到了她。
她也在摘芦花。
看他了她好一会,她也看了他好一会。最后他笑了,她也笑了。他的头上沾满了芦花絮,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芦花絮。
他们的笑带着股天真的快活。
她比他矮半个头。
“你天天来摘吗?”她问。
“是的,一放学就来!”他答。
“怎么我没见过你?”
“我很少到这边来,听说这边死过人!”
她的眼便红了起来,是的,这边是死过人,是她的妈,被一伙暴徒揪斗之后拉到这里……
“哦,我不知道,你不要难过……”他急忙安慰她:“你天天来吗?”
“是的,从我妈那天!”
“你是哪里来的?”他想说点什么。
“广州。”
“哦,广州?好远好远。”他的一个叔叔也在广州。”那地方听说有天一样高的房子!”
“唔你上过高房子吗?”她来了兴趣,“我们就住在十三层上!”
“没有,我只上过我们村边社坛那棵大榕树,也好高,我常上去掏雀窝,我妈说,只要看不见那树尾,就有干饭吃,可惜,我走到哪里,回头还都看得见,那不?”
她顺她手指看去,果然。
“阿七哦——”秋风送来了母亲的声音。他得回去了。她也得回去了。
他们说好了,明天下午再来。又一天,书包一丢,他就跑到芦花堆。
他们摘了一会,有了一小抱,便玩了起来,他们玩了“沙家浜”,他学那郭排长,她腰一叉,学起了阿庆嫂。后来他们又玩了“排链子”,总是她输的多,被他搔着胳肢窝,得咯咯笑。
玩累了,便挤在一起歇着,他靠着她,她也靠着他,多想日子老是这样地过。
突然,大榕树上的吊钟响了。他急急奔回去,挤进人圈,却见母亲站在中央,身上脖上挂满了她扎的芦花扫帚,有十几把。
母亲被传去了公社,他也不再摘芦花了。
不过, 他这天还来了。她一见他,就急不及待地问:“怎么了?”
“我妈被捉去了公社。”
“那我晚上去陪你!”……
芦苇干了,芦花落了,白茫茫的花絮铺了满地。秋风也更烈了。
这天他送饭给母亲,回来迟了,赶到芦荡,完了,一切都过了火,他的希望成了一片焦土。
他便失去了芦花,也失去了她。
若于年后,他写了篇抒情散文就叫《芦花》,发在报上。
他的爱人,那个在实验小学教了十三年书的李老师,拿着报纸回来,一见到他,鼓着红红的眼睛:“二十年了,怎么没见.你提过一回?”
选自《沈祖连微型小说108篇》
作者简介:
申弓,原名沈祖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长,中国小小说金牌作家。已出版小小说集《申弓小说九十九》《做一回上帝》《母亲的红裙子》《广西作家丛书.沈祖连卷》等18部,曾获第四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四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蝉联十一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以及十届广西小小说奖。有作品被译成外文发行到欧美及东南亚等地,并入选日本及土耳其等大学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