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的爹不拧巴？

文摘 2024-06-16 09:00 上海

2022年的春节，我在堆了一些杂物的床底翻到两盘黑色的录像带。这是许久以前的老版录像带，比我一个手掌要大，也没贴任何标签。我爸很惊喜地问我从哪找出来的，这应该是他和我妈结婚时的录像带。可这两盘录像带放在一起都要比我的电脑还大一圈了，也不像我小时候看的DVD碟片，至少还能打听一下谁家还有碟机放出来看看。最后我们在网上找到了专门转录录像带的店家，花了几十块钱，在几天后收到了对方网盘发来的录像带文件。

我爸和我妈的结婚照

那个时候我爸的头发还很茂密

那天晚上我们家人很有仪式感地坐在客厅里，等我把视频在电视上放出来。这里面的记忆来自1999年12月6日的凌晨6：09，讲的是一对新人婚礼当天发生的事。我本想用手机记录下他们看自己的婚礼录像时的Reaction，结果在观看这两个小时的录像的过程中，他们——尤其是我爸——几乎不提视频中的自己，而总是说“这不是xx家那xx吗”“哎xx那时候真年轻啊”“哎这不那xx吗”，我觉得他们说的话无聊，于是“在23年后观看自己的结婚录像是什么体验”的Reaction计划就此作罢。

结婚当天

他儿子的发际线就已经昭然若揭

但是这段录像里也让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在婚礼的当时，几十号人——有自家亲戚，有同辈朋友，有邻里邻居——挤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当面前的司仪（其实也是家里的一位长辈）开玩笑问我爸“请你谈谈你对计划生育有什么看法”时，我爸一边把头上的彩带摘掉，一边呲着大牙接过话筒，很有底气地说：

“一胎生俩！”

结婚录像的一个截图

我爸呲着大牙清晰可见（真开心啊）

结果在一年半后，他成了一个小男孩的爹。尽管我跟我妈聊起来时我妈说我爸本来是更想要个闺女的，但是这20多年下来，似乎他也接受了他是一个小男孩的爹这个现实。

我：不然呢？你能拿我怎么着？

我：要打架？

我对于我爸结婚以前的事实在不甚了解。尽管酒过三巡后他也会念念叨叨地说以前的事，但这基本集中在他与酒桌上其他人的交往。他们回忆往事的开头一般都是“你还记得咱……”而不是“我当年……”且翻来覆去总是那几件事，听腻了后我也就不再听了。

和酒桌上其他人比起来，我爸不算爱念叨的。在我还不大的时候他就会带我去他同学们的酒局，我吃过后闲得无聊，又因为是晚上不敢自己回家，所以只能坐在这里听他们说话。这混迹酒局的几十年里，我对我爸最大的印象就是一手拿着酒杯，一边笑着听别人说话，这似乎很深刻地影响了我现在在酒局上的样子，也是不太说话，而是一边笑一边听别人说。

大概是2010年的时候

我爸还挺显富态

因为他总爱去酒局的原因，我小时候一边希望他晚上能在家陪我，一边又期待他今晚出去喝酒，这样我晚上打游戏就不会有人管。这种摇摆不定的愿望直到2020年才在一端定了下来。因为不能聚集的原因，他在每天下班后只能回家，实在想喝点了，就听了我的建议和几个同学同事打着微信视频喝酒干杯唠嗑。但是和喝酒不同的是，他戒烟戒得十分痛快。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家里时常萦绕一股烟味，每张照片里他要么夹着一根烟，要么手总是肌肉记忆地摆出夹烟的动作。过去几年里的晚上总会发生的一件事，就是我爸习惯性地点上根烟，然后被我和我妈还有奶奶很生气地赶到阳台上去。经常抽烟的结果就是每天早上刷牙时都要干呕一分钟，我总是在这时和我妈对视一眼然后撇嘴。2022年冬。感染病毒后的几天里他卧在床上捂汗，实在没有条件再来一根了。有天他吃完药后，扯着沙哑的嗓子对我们宣布他打算戒烟。尽管这是他第一次宣布戒烟，可我还是不相信：一个20多年的老烟民，因为一场病就能戒烟了？我不信。可开学后跟我妈打起电话来，我妈主动跟我提到我爸俩月没抽过烟了，我爸在另一头还很不屑地说“那这不小case吗”。

是是是，小case怎么不能早点戒烟呢。

当时刚搬了新家

他看起来自信无比

搞一台鱼缸玩玩吧~~

他QQ空间里的评论

我有记忆的这20多年里他总是在和车打交道。他以前是附近一个工厂老板的司机，为了接送一些客户总要到处跑，上海，河南，还有省内的各个地方。后来工厂做不下去倒闭了，我爸成了村里工厂的一名工人，每天三班倒。短暂的工人生涯过后，可能是觉得自己更擅长和车打交道，于是考过驾照后成了一名货车司机。这几年里他去过附近的许多城市，最远到过新疆。在路上的四五天里，他发给我们的微信视频从草原变成大漠。最后带回来的纪念品是四包乌苏啤酒。我很难想象一个爱喝酒的司机是怎么把它们完好地带回来的。我小时候总期待他回来，他从上海带回来的一盒龙须酥是我当时吃过最好吃的甜食，也是我去年来到南方后首先要尝的东西，可哪一家的都吃不到当年几千公里带回来的口味了。2019年我考上郑州大学，开学前三天我们打包好了行李，他带我们从山东淄博开了一整天的车到了河南开封，第二天又从开封开到郑州。2023年我来上海上学，更远的路，不过这次我也能应付两个小时让他休息一下。开车让他有机会见识了更大的世界，我们也乐于看他分享一整个货轮的集装箱，晚上八点都没天黑的新疆，和跑了一个小时见不到一个人的国道。

应该是小学的时候，我比他矮一个半头

现在，我比他高出半个头

我7岁时我们搬了家，一年后我爸从村里倒闭的网吧那里淘来一台电脑，半年后接上了网线。那时候QQ农场格外火，每到晚上我和他就坐在电脑前，我看他去偷别人的菜，然后给他规划好每块地种什么由他负责种。我大了点后也想玩游戏，他就跟同事借来一台笔记本，插上网卡后在床上玩。或者有的晚上我俩不太想玩游戏，就找出一部成龙的老电影。虽然印象里他总是在电影没放二十分钟的时候就传出了呼噜声，而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他摇醒让他看电影。

我小学的时候我爸买了一台DV机

也多亏了这台DV机，留下了很多记忆

后来我买了一台相机

嗯

如果让我说出他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爱自己的家人。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因此我能感受到的就是我爸非常关心我奶奶。虽不至于矫情地说出什么腻歪的话，但从小时候起他就在以身作则地教我要给奶奶分担一些事情。有时候他在外喝酒，我和我妈几个生气的电话都叫不回来的，只要我奶奶一个问他在哪儿的电话，他总能半小时内回到家里。我家里比春节更热闹的日子，也是奶奶的生日，要做两大桌菜，要请一些同学同事来到家里给她庆生。我爸的同学同事们也是将亲情放在第一位的人们，大年初一即使见不到对方，也要去对方的父母那里专程拜年。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也十分重视我的家人。（家人侠）

去年9月在上海

我爸很喜欢回忆，一个劲说某某年他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被栅栏围起来

我爸的学历实在不高，虽然是90年代的高中生，但他也坦言自己逃的课比上的课要多，勉强能算明白买房子的钱，在网上聊天时只能根据方言的发音打出一些错别字。从我上学开始，我爸虽然对我的娱乐严加管制，印象里他没有给我买过玩具，但一旦说到与学习有关的事情他却像个百万富翁。他去外地买回来的纪念品里，有一半都是书，而且不是套书就是精装版。上高中以后我跟他要钱出去玩，他会抠搜地把我的150的预算压到100还有点不情愿，但要钱买书时，则是直接把信用卡绑定到了我的京东上。大三时忧虑读研的事情，我一边希望继续深造，一边又焦虑于保研边缘的状况。他沉默着听我和我妈说了好一会后，趁着我们说话的间隙，在电话那头问我出国读研得多少钱，没等我查出个具体的数额，他又补上一句咱家还有钱，你要是想出国的话咱供得起。到了现在偶尔说起要读博的事情，他还以为这只是钱的问题，于是上面的话又在两年后重复了一遍，我只能向他解释博士不会花家里太多钱的，但是我得准备其他的东西。他可能也不太理解文章、SSCI之类的东西，只是用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他很支持我。

我爸爬山的时候

大风把37分吹成了73分

我爸算不太上一个充满爱的人。尤其作为一个传统中国家庭的儿子，我能感受到的来自父亲的关心就更少了。初中时我不学好，想方设法和他斗：他把电脑上了密码，我就趁他开机之后重装电脑；用他的手机花费充值了游戏，再把扣费短信一条条删掉；他让我拿钱去买烟，我就拿一张10块的钞票买7块的烟和3块的零食。他曾经生气地把电脑从书房里抱出来摔在地上，也拿着皮带想抽我，有些情绪激动的时刻还历历在目，可是都不记得他真打在我身上。我从小学一年级在外住校，周末能回家的晚上他也有大半时间在某场酒局上。高三的时候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他偶尔有时间来这一次，但等我十点放学回家时他已经累得睡着，早上我半只脚踏出门口时他才醒来等着把我妈送回家。上大学后我能在家的时候就更少了，他也少了很多以前和我争吵的劲，偶尔想在家里开个玩笑，我却总是被他的冷笑话逗得尴尬。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分享的和自己父亲的亲密的对话时总会质疑这些截图的真实性，因为“今晚几点回来吃饭？”总是我妈在问，而他能发给我的可能只有“咋还没回来？”

旅游爬山，都是他负责背包

但我从未因此觉得我的家庭中缺少了爱。现在的我24岁，而24岁的他已经娶妻生子。他经常给我讲我爷爷总是挑着坏苹果吃，到最后好苹果也坏了的故事，然后感叹说那时候的苦日子都没过明白。可是现在他也变成了那个挑着坏苹果吃的人。以前他在我眼里是个很扫兴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要看价钱，且他不是挑着便宜的买，而是似乎只要花钱就会拒绝。我受他的影响，现在跟人说起话时也总是带上个价格的标签，解释起买这个东西很便宜，不会花掉几个钱，甚至开自己家车出去一次都要算一下百公里要多少油钱。可我没有他那强大的自制力，即使算出来了要花多少钱我还是会照做。因为这个的原因我以前有些抵触他，觉得是他造成了我这样有些拧巴的性格，于是就只在不涉及花钱的事情上跟他聊一些天。后来我想通了这件事，就用我的方式告诉他我已经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在这之后他才开始慢慢地用放松一点的状态生活。他以前从不表达自己的愿望，衣服几年都不会换新的，在吃这件事情上也顺着家人来。可是最近几个月我发现他变了很多，他开始主动和我妈说想吃猪头肉，明天下班买点回来；当我还在盘算怎么把他们拉去吃海底捞的时候，他在电话里主动提起等我们放假回去了一块去吃海底捞。

玩一下（注意右手保持着抽烟的动作）

玩一下*2

和老家的小孩一起玩

还自拍

有次他和朋友去了内蒙古，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正要吃羊排

（看的可能也是羊排）

就先写到这里吧。这大概算是我写他写的第2.5篇文章了。今天恰好是父亲节，所以就写到今天。

父亲的角色总被刻画地隐忍、强大，可是能真实地一起生活的父亲，才是家庭里的父亲。

《海盗船长的航行日志丨卡爸》

《海盗船长的航行日志丨一顿骗来的海底捞》

父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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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船长的航行日志

祝我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