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福建是一个全球免签的省份。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的富豪榜上,经常可以看到闽籍华人。日本黑帮最怕的是福清帮,各国唐人街上,最常见的就是福建人。而在国内,福建更是衣服鞋子,沙县小吃卖到了全国各地。
福建人能够快速扩张生意并站稳脚跟,离不开一个特殊的民间组织——会子。千万不要以为这很民间小众,它在福建的渗透率极高,在一些地区,几乎人人入会。
值得注意的是,绝大多数会子的会“头”都是女性。
本文授权转载自真故研究室(ID:zhenggulab)
撰文 | 马 路 编辑 | 龚 正
01. “会子”是什么?
6月,福建泉州一个20多年的老会头卷款跑路,一起跑路的还有她同做会头的姐妹,涉及金额共计千万,几十个老人的养老钱血本无归。
这不是发生在今年的第一起会头跑路新闻。今年4月,福州和宁德,分别发生了一件倒会事件,涉案金额均在百万元以上。
会子学名呈会,又称合会,是一种民间资金互助会。组织者名为会头,参与者名为会脚,会头卷款跑路,就称之为倒会。规则上的不同,又分为标会,轮会,摇会、单刀会,八仙会等多个类型。其中,以标会最为盛行,主要流行于福建和浙江南部。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民间小众的活动,它在福建的渗透率极高,一些地区几乎人人入会。我询问了身边多位福建朋友,他们对会子都如数家珍,家庭入会率达到了100%。这其中大约一半的人自己就是会脚,不乏90后、00后。
每个月,他们都要上交几千元不等的会子钱。
在中裁判文书网上以“标会”和“民间借贷”为关键词搜索,可以得到4179篇判决。其中,来自福建3128篇,占比约76%,浙江以422篇断崖式排在后面。再往后的省份的判例只有寥寥数件,例如北京,数量只有23,我随机点进去,发现原告被告都是在北京的福建人。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福建的会头大多都是女性。在开头提到的案例中,会头也都是女性。在我和福建朋友的交流中,也明显地发现,会头和会员女性比例极高。这篇文章中,我们主要解释以下两个问题:
为什么会子在福建依旧如此流行?
为什么福建的会子头多是女性?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先来简单为大家科普一下会子的规则。以福建地区最为流行的标会为例:会头组织会脚参与,每人定期缴纳一笔钱放到一起,然后通过竞标利息获得这笔钱的使用权。之后每期如此往复,但每个人只能得标一次。
这其中,从会款的分配和利息的决定方式,又分为内标会和外标会,标高会和标低回。规则上虽小有差异,但总体上都是将大家的钱定期汇集起来,交由一人使用,最终有融资需求的人获得资金,有获利需求的人获得了利息。
此前,会头做会一般是手头不宽裕,婚丧嫁娶、盖房子,生孩子,买车或是做生意,一旦没钱,都可以做个会缓解一下。发展至今,做会已经不需要理由,会单上一般只会写“经济互助”、“民间互惠”等字样。
第二期,同事A以100元的利息标得会金,他同样可以获得2万元,但从下期开始,他每期要拿出2100元,其中2000元是会金,100元是利息。同时,他失去之后参与竞标的资格。
第三期,同事B以80元的利息标的会金,他可以获得20100元。从下期开始,他每期需要多拿出80元。
第四期,同事C以60元的利息得标。他可以获得20180元,包括初始会金和同事A和B每期多付的利息。
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一名同事无需支付利息,自动得标。他可以获得20000元+80+60,以及后面几位得标者多付的钱。而前面十次标会他一共支出20000元,多出的钱就是他的收益。他也成为整个标会唯一一个纯粹的理财者。
以上示例只是一个简易的模型,实际操作过程中,规则也更为细致复杂。并且,由于每个标会的参会人数和期数都不同,每期的会金也不同,所以整体的资金规模可大可小。在我查到的案例中,从数万元到数亿都有。例如开头提到的倒会案例,涉案金额就可以在千万元以上。
02. 为什么会子依旧如此流行
对于后面得标的财务投资者而言,虽然获得了他们更多的利息,但同时意味着投入的资金成本更多,面临倒会、也就是前面人跑路的风险更大。在这种融资方之间、以及融资与出资方之间博弈中,市场这个无形的手在每一个环节充分发挥了作用。
到这里,我们可以回答开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子会在民间如此流行?一言蔽之,会子解决了个人和中小企业融资困难的问题。
宏观经济学的核心就两个字——协调,金融调控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把钱借给需要钱的企业。但如何判断谁需要钱,是一件无解的事。假如银行也举行一场像标会一样的拍卖,谁出的利息高,就可以获得贷款,或许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坏账率一定高的离谱。所以现实的情况是,大企业不缺钱,但永远是银行的座上宾。中小企业缺钱,却不受银行待见。
事实上,在全球范围内,中小企业融资困难都是一大难题。这其中的核心是信息不对称问题,因为贷款金额小且较为分散,银行很难对中小企业的信用、前景及违约概率等方面都了解清楚,所以中小企业很难从银行中借到款,即便借到了钱,成本也很高。
在我国,这种矛盾又发生在国企和民企之间,国企不缺钱,但有背书,银行愿意把钱贷给他们,民营企业缺钱,但银行害怕坏账,所以不给他们贷款。缺钱的借不到钱,不缺钱的反倒有人赶着借钱给他们。之前和一位经济学教授交流,他说,货币政策不是失效了,而是钱在国企中空转。
现实中,金融机构对于企业的尽调更为复杂,情况也是一言难尽,坏账有时候不仅仅是眼光的问题,更是关联到弄虚作假,人情往来的幽暗人性。这一点相信混迹过中国投资市场的同学都会十分理解。
会子独特的地方在于,它一般发生在邻里之间,始终伴随地缘和血缘的加持。通过村口大妈情报网和日常的往来走动,这个人有钱没钱,做的生意靠谱不靠谱,相互之间往往心知肚明。也就是说,借贷中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在这里完全的消除。
假如一个人在村里好吃懒做,嗜赌成性,想要做一个会来还债,首先,他很难拉的下脸去召集亲戚朋友。其次,也不会有人会傻到入会帮他筹措赌资。而一个在村里公认有生意头脑的人,大家都会很愿意把钱借给他。这就像,一位做房地产的许老板要做会,还欠下的一丢丢银行贷款,你肯定头也不回的就跑了。而福建老乡张一鸣如果说要做个会拓展一下抖音的业务,那看在老乡的面子上,肯定是all in了。
这里面的关键词是“稳定的社会关系”,它是一种市场形成的信任机制。可能当下城市中的年轻人已经很难理解这种关系。原因在于真正的人与人的连接,是在一个固定的环境中,经年累月才能形成的。而现在的人是流动的,从农村到城市,从小城市到大城市,感觉自己结识了一千个朋友,实际一个也不认识,反而更容易被他们骗。我们常常会感觉,还是老家的人淳朴老实,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好人,但至少不会傻到骗街坊邻居,还要在这里混的好吧。
这种关系越稳定,倒会的概率就越小。在一篇以标会为研究对象的论文中,就记录了这样一个特殊群体:某地地税局在员工之间,已经形成20多年的标会活动。他们在食堂定期进行标会,那些从外地过来的公务员,也会在同事的影响下成为会脚。可以说,体制内稳定的关系,是这个标会组织维持如此长久的关键。
除了社会关系,福建地区对于人的行为道德还有一层制约,那就是妈祖。典型例子是福建人全球免签,妈祖是早上拜的,行李是中午收拾的,船是晚上出发的。妈祖有时候比法律还管用。所以,只要标会在妈祖面前举行,那福建人基本不会跑路。
03. 为什么会头多是女性?
1930年,毛主席在江西寻乌调查时,就已经对会头这个群体做了精准的描述:“打会的人(会头)不是全无资产的人都打得的,多半是中农阶级及小商人中间打会的多,富农不屑打会,极贫的贫农想邀个会也邀不到。要是半自耕、佃农中之有牛力农具者,自耕农,市镇上较活动没有破产危险的小商人,他们邀会才有人来。”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如今的会头依旧是以“中农阶级”和城镇里的小商贩为主,但性别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之前是由男性主导,而现在是女性主导。在所有有关会子的调查中,女性都是以绝对优势占据大多数。在一些地区,会子中的女性比例甚至可以达到90%以上。
从实际观察中看,我接触到的三位福建会头都是女性,她们都是生活在乡镇的妇女,经营着门面或者小厂。在成为会头之前,她们多是女工或家庭主妇,做会帮助她们获得创业的活动资金,可以说,是标会改变了她们的生活状态。
前面我们解释了,标会方便了个人和小企业融资。而之所以福建会头多是女性,答案也十分明了,因为女性在经商过程中融资更困难。
有多项研究表明,无论是从银行等官方渠道,还是直接向周边朋友借钱,女性在借贷过程中遇到的阻力都更大。即便是借到了钱,女性往往也要面临更高贷款利率和更短的还款期限。
造成这种情况是极其多元的,包括社会对女性的偏见、改革开发前女性经济难以独立、长期在经济活动中隐身、缺少固定资产等等。这些隐形的桎梏,使得那些渴望参与到市场经济的女性,只能通过做会的方式来获取启动资金。
事实上,会子并不是只在中国有,在印度、马来西亚、墨西哥,以及非洲的肯尼亚、南非、加纳、苏丹等发展中国家,类似的民间金融互助会都广泛地流行。无一例外,参与者大部分都是女性。
对于这些妇女来说,除了在经济上获得支持外,会子帮助她们建立起了社交网络,从原本的家庭短暂脱离,团结起来获得更多注意力。多位学者都认为,互助会组织在帮助女性走向经济独立、获得家庭话语权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如今会子之所以能够在福建如此普及,还在于它具有一定储蓄理财属性,参与的大部分会脚都是为了获得利息。一般认为,女性的储蓄意识强于男性。而且,当下许多家庭中,妈妈是一家之主,掌握财政大权。所以许多参与会子的女性,实际是家庭的代表。
从人群上看,会子的参与者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移民”。这也不难理解,在新到一处地方,人生地不熟,想要重新建立本地人的社区,需要在经济上的协助。
项飚在其北京“浙江村”的调查中,就提到一个标会案例:一位姓张的商人在生意亏本之后,趁春节回家之际做会度过难关,而出面人是他的老婆。
在电视剧《温州一家人》中有这样一幕,在法国的温州姑娘周阿雨因为饭菜做得好,受到同是温州人的餐馆老板的赏识,于是他在法国召集了几个温州老乡,用“会子”的形式为周阿雨集资开了一家餐馆。
众所周知,福建是一个全球免签的省份。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的富豪榜上,经常可以看到闽籍华人。日本黑帮最怕的是福清帮,各国唐人街上,最常见的就是福建人。而在国内,福建更是衣服鞋子,沙县小吃卖到了全国各地。前面提到,标会主要流行于福建和浙江南部,事实上,浙江南部也有一大部分是福建过去的移民。
值得注意的是,在会子中,“性别”和“移民”两个因素是相互影响的。一位学者在调查了福建274个会子以及92名银行家、官员和妇女协会干部后,指出这样一个现象:在建国前,中国的会子主要由男性主导,而随着经济发展和城乡流动,现在更多地是由女性商人主导,而且大多都是移民。她认为,在移民群体中,女性往往更受家庭捆绑,她们更难从正规渠道获取贷款。但正因如此,她们之间更容易建立起连接,从而互相帮助。
04. 会子的秩序
从全国来看,算上拥有绝对地理优势和政策优势的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福建和浙江南部都算是全国民营经济最活跃的地区。造成这种结果有很多因素,但会子的流行或多或少提供了金融基础。
例如世纪之初,电机电器产业迎来蓬勃发展,位于福建宁德下辖的福安市看到了机会。但由于资质不全、基础薄弱、企业偿债能力无法考察等原因,导致商业银行不愿意给相关企业贷款。而正是通过亲朋好友间的标会,才集中了大量的民间资本,让当地的电机电器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如今,福安市已经是中国中小电机之都,是当地产值超500亿的第一个产业,间接为宁德成为新能源汽车时代的重地做出了贡献。
然而,在发展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变得淡薄,欲望却在陡增,使得标会逐渐失去控制。一些标会涉及人数越来越多,标会也从“季会”“月会”,发展成“半月会”“十日会”,“日日会”,会款金额也越来越大,甚至形成了“会中会”、“会套会”、“以会养会”。一旦形成资金向顶端聚集的金字塔,距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还是以福安为例。标会虽然对福安的产业发展做出一定贡献,但也为其带来不可消除的伤害。2004年,也就是福安电机产业高速发展的时候,当地第二大会头李住倒会,涉案金额1.3亿。愤怒的会脚将她的豪华别墅扫荡一空,而在投案自首前,李住已经将丈夫和儿女送至国外。
当时,福安最大会头名叫陈丽萍,她本没有固定职业,单靠做会成为福安的人大代表,会子涉及的金额达到了3亿元。据估计,当时福安全部标会的总金额达到了25亿,而当地一年的财政收入才2.3亿。几个大会头倒会后,产生了连锁反应,有媒体报道,80%的福安家庭都受到了牵连。
1988年,福建三明市的一个县开始大规模旧城改造。拆旧换新,有人手握现金,有人想筹钱搞发展,标会很快盛行开来。据当时一项调查显示,城镇90%以上、农村60%以上的成年人都入标会,一个人一般会参加3-5个标会,最多的一人甚至同时参加了140个标会。全县最大的8个会头,平均每人手中掌握着一百多个会。
1992年,八大会头集体跑路,掀起金融风暴,全县人一夜之间全部破产,一些背上负债的人纷纷外逃。其中,有一位叫邓世奇的人和妻子一起逃到了厦门,二人举目无亲,只能靠着手艺开了一家小吃店,取名沙县小吃。没错,这个县就是沙县,而沙县小吃之所以能够风靡全国,正是源于这次倒会。
还有浙江温州著名的“抬会案”,涉及人员三十多万人,八万户家庭负债累累,倒会期间三个月,温州市有 63 人自杀,200 人潜逃,接近 1000 人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从80年代至今,在福建和浙江南部发生的倒会事件不胜枚举,涉案金额从几百万到数亿元不等。对于参与标会的人来说,当倒会发生时,他们会以民间借贷的名义向法院提起诉讼。然而在国内,标会不被承认合法性,所以一般法院不会受理。财产遭受损失的会脚们只能自己吞下苦果。
图源中国法院网
在大陆地区,会子一直被认为是区别于正规金融、自发地需要被规训的行为。综合来看,很难说会子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它呈现出的是在具体生活情境、人际互动和社会关系中的复杂金融机制。尽管官方极力规范,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它在短时间内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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