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主义者》| 2024年诺奖得主韩江作品的首次影视化

文摘   2024-10-14 13:29   江苏  

全景监狱

我们看似生活在一个物质充裕、文明发达的世界里,但种种暴力行为与非理性伤害其实仍然充斥在生活的各个角落。

敏感、脆弱而纯粹的人被看成是异类,这是主流社会应该反观自身的地方。

—— 半城大话 ——

作者 | 阿强

瑞典文学院将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韩国作家韩江,理由是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这个授奖词也非常适用于作家唯一的一部作品电影改编《素食主义者》(2009)。作家在2016年以同名小说赢得英国布克奖。从“直面历史创伤”的角度,韩江借助对小说故事的两次书写,表达了她对人类体制化暴力行为的质疑和否定,也许这种否定暴力思想的形成,可以追溯到光州人韩江10岁亲眼目睹的集体性暴力事件;从“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角度,韩江将27岁时所写的魔幻故事进一步改写为充满现实主义色彩的心灵悲歌,通过对主角英慧“拒绝食肉”的行为,展示出弱者对体制权力世界的消极反抗。

2009年,重写于2007年的长篇小说《素食主义者》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并于同年釜山电影节“韩国全景”单元首映时获得好评,后作为韩片唯一代表入围2010圣丹斯电影节“世界剧情片竞赛单元”。要了解这部影片,先要走进韩江小说原著。

《素食主义者》海报

韩江最早在1997年就创作了短篇小说《植物妻子》,她事后回忆说:“我当时就在想总有一天会继续创作这个故事”,于是,2007年,作家将这个故事重写为长篇小说《素食主义者》。之所以说是“重写”,因为故事的情节重心乃至主题都发生了改变,显然,经过十年的思考,韩江对故事原型的书写有了新思路,一种接近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戒”理论的思路。

米歇尔·福柯的著作《规训与惩罚》(Surveiller et punir: naissance de la prison)出版于1975年。书中提出一个重要观点:现代化前公开的、残酷的统治手段,比如通过死刑或酷刑,渐渐转变为隐藏的、心理的规训。 

《植物妻子》是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作品,用作家自己的话概括就是:“一个女人在公寓的阳台上变成了植物,然后生活在一起的丈夫把她种到了花盆里。”

人会逐渐变成植物

而重写为长篇后,魔幻色彩消失了,小说成为一部主要以心理活动驱动情节的作品。这么说也不完全对,毕竟除了心理动作,《素食主义者》还是有一个中心事件的,就是小说中丈夫的妻子(英慧)突然有一天拒绝吃肉,“素食主义者”的标题便是由此而来。小说的主要情节,便是由妻子的“拒绝吃肉”与“食素”以至于最终彻底绝食所引发的一系列心理波动与事件来推动的。

小说采用了一种比较别致的结构方法,三个章节也被认为是独立的三个短篇,是以连载的形式分别发表于杂志后才结集成书的。小说分别用丈夫、姐夫与姐姐(仁惠)的视角来讲述故事。丈夫部分纯用第一人称“我”,而姐姐姐夫部分则采用叙事者控制下的全知视角“他”。三个部分的故事,在时间线上有交叉,但基本是依次衔接着情节把故事讲完的。

通过故事的纵深发展,四个人物的精神世界与现代韩国家庭所遗留的“前现代”体制性暴力问题被凸显出来。小说思考了男权世界对女性有形无形的剥削与无视,但更加深刻的地方在于它对规训与反抗全景式的展示。小说中的男性,丈夫、姐夫、父亲,都带着根深蒂固的对女性的压抑与刻板偏见,又没有被塑造成单调的压迫者形象,他们在小说中有着自己的“话语权”,可以“自由表达”,恰恰在这些“自由表达”中,韩江深入展示了当代人的生存困境——物质生活的绑架、精神世界的枯萎、爱之能力的丧失。电影中始终存在的英慧所住的精神病院,便是福柯意义上的“全景监狱”的寓言。

“一种新的监视形式,其力量之大是前所未见的。”一种建筑模型以及一种管控体系,由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于1785年提出。

1975年,福柯把全景监狱作为现代纪律社会的隐喻——现代权力把对人的监视推到最高,但把管理的力气降到最低。

这是一部很难被影视化的作品,最后完成的电影也很难说尽如人意,在心理流动被加以视觉化的过程中,一些重要主题难免遭到淡化,让未读过小说原著的观众不明觉厉。这也是影片叫好不叫座的重要原因。虽然参与了一系列国际电影节,影片却并未获得任何专业奖项。在IMDB上,此片受到的关注极少;在豆瓣词条下,此片被打出5.6的中低分。

不过,我们不应就此就看低了此片艺术价值。电影改编放弃了小说的多视角叙事,而是将故事重心放在姐夫与英慧之间发生的行为艺术事件上面。姐夫与英慧因此成为影片主要人物,姐姐的形象亦贯穿全片,丈夫的形象则彻底被边缘化,他的视角也在影像化中被放弃(甚至也许为了商业考虑,丈夫形象也由一个平凡乃至平庸的男性换成了一个英俊男子)。影片也由此淡化了原著的男女之间的实质对立与交锋,成为一部主要围绕着一个行为艺术作品完成过程的作品。

与小说的叙述一样,英慧在一天早上毫无理由地开始拒绝食肉,对丈夫的解释只是“我做了一个梦”,而梦的内容她没有透露。丈夫开始时认为妻子是骤然接受了流行的素食主义观念,对此既不满又无奈。作为当代男性,他并不是惯于对女性施加暴力的人。但他想到了引入岳父与姐姐仁慧一家来施压的办法。在仁慧组织的家庭聚会上,全家都对英慧进行了各种口头与行动的劝导,英慧均报之以沉默。

全家聚餐。左起分别为英慧、母亲、弟弟、父亲、丈夫、姐夫、仁慧。

英慧拒绝母亲喂食

英慧与姐夫同框,姐夫表情颇耐寻味

这引来父亲的愤慨。愤慨之下他强迫儿子与女婿(即英慧丈夫)暴力控制了她,然后强行喂食并给了英慧一个耳光。英慧挣脱束缚后,毫不犹豫拾起刀子,向手腕狠狠割去。在众人目瞪口呆、惊慌失措之际,是姐夫(即仁慧丈夫)最先背起英慧奔向医院。

父亲要求英慧吃肉,不惜使用暴力

丈夫决定离婚。在仁慧夫妇与丈夫的谈话中,丈夫甚至说出“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毫不顾及虚弱的英慧,而姐夫也在心里表示赞同(这里无疑有作者对男性的批判,影片将这段对话全部保留)。影片发展至此,我们其实可以清晰地看出丈夫对英慧的无情,他只是把英慧看成工具性的存在而非爱人。小说中对此有更为细致的展示,第一章的丈夫第一视角说:“我跟她结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她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

”换言之,丈夫“选择”英慧,仅仅因为他自卑,他娶英慧仅是为了生活便利,此人丝毫不相信什么爱情与浪漫。在成年后进入一个只有需要而缺乏爱的家庭,这是诱发英慧精神世界日益异质化的重要因素,远非小说中丈夫诉说的那么“突然”。

影片中,尽管英慧丈夫的形象被淡化,但仍保留了原作者对男性的批判。

作为行为艺术家的姐夫对英慧产生了特别兴趣。一切都是由仁慧无意说起的英慧臀部胎痕引起。姐夫对英慧产生了超越伦理的欲望,有意接近英慧。已经离异、租房独居的英慧对姐夫说起自己梦境,显然姐夫是更能和她共情的男性。她说到自己梦中不断遭遇各种暴力场面,甚至她在梦中大嚼各种肉类,醒来后便试图以不再食肉来摆脱噩梦。

自幼承受的家庭暴力。父亲殴打母亲,以及被装在口袋里打死的狗。孩子们默默看着。

也许更深的心理创伤在于她的童年阴影。影片展示了她幼年时目睹父亲对母亲施加的暴力,以及父亲残忍杀害小狗的场面;母亲也要求她吃下狗肉以“治愈”被狗咬的伤口。小说对英慧幼年遭受的家庭暴力有着更为细致的描写,小说中母亲甚至愤愤说出:“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这句话被影片删去,显然是希望让这个议题以视觉方式表达出来。

英慧驯顺地吃下狗肉

在小说第三章仁慧视角中,表面善良宽厚的仁慧其实深知妹妹经受的精神与肉体折磨,却拒绝带着她逃离家庭。

姐夫向英慧提出制作行为艺术作品的要求,并得到她的同意。作为一名知名行为艺术家,姐夫在婚后多年都没有真正意义的代表作问世,他处于创作瓶颈中。英慧饱受营养不良折磨的瘦弱躯体以及她传说中的胎痕,激发了姐夫的创作欲。

姐夫在“创作”

姐夫在英慧身上绘制植物图案后,要求英慧与自己的同行发生关系,在忍无可忍的同行愤然离去后,英慧却表示这些肉体上的彩绘引起了自己久违的性欲。姐夫索性在自己身上画满花卉,不顾一切地跑去英慧住所,与她缠绵交合,并将其全部用摄影机录下。

英慧与姐夫交合过后,躺在地上,又说起自己的梦。

这一创作显然不仅有违道德伦理,也有违艺术伦理。两人在7小时的昏睡中醒来后,发现打不通妹妹电话匆匆赶来的仁慧惊恐地坐在房间一角。仁慧说:你们都有病,我已经喊了救护车。

影片开场便是仁慧去探望已住进精神病院的英慧,结尾亦回到该场景。

对于影片这一耸人的核心情节该如何理解,论者意见不一。姐夫的行为无疑不能简单地用乘人之危来理解(影片中仁慧是这么看待他的),他的所作所为明显处在逐渐失控中。

姐夫边开车边从反光镜里看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在前往英慧家时,他边开车边流泪,并不时看一眼车内前方反光镜里自己泪流满面的脸,观众完全可以通过这个细节认知姐夫的“悲伤”包含心理表演的成分。

某种意义上,姐夫、英慧、仁慧都丧失了爱的能力,姐夫也在无爱的家庭生活中失落了创作热情。看似善良有担当的他,之所以选择仁慧为妻,其理由或许与英慧丈夫并无二致,轻易地投入一桩没有爱情但是便于生活的婚姻。而艺术家的敏感让他在这场婚姻中感受不到激情,日渐萎缩的创作灵感让他最终堕入魔障。

英慧孤独地坐在租来的房间里,房里空无一物,她舍不得洗去背上的花朵和植物。

英慧的心理“动机”要更为复杂。也许小说里表达得更为明晰,英慧始终并非故意沉默,她在自幼以来的生命史中伤痕累累,各种暴力带来的创伤深深印刻在她心中,并在悄然重塑着她的精神世界。发展到“发病”时,她已无力诉说,也对人们能够给以她的“理解”完全没有期待。噩梦侵扰、拒绝食肉,是她的心理自我保护机制在发生作用。

她逐渐丧失了作为人类的表达欲与爱欲。拒绝食肉,并不是她在意“养生”或心存比别人更多的善念,只是她逃避暴力世界与丈夫冷漠的方式。

她在精神病院里,向姐姐表示要成为一棵树的念头固然怪异,却是她真切的自我拯救的需要。包括舍不得擦去身体上被姐夫画下的植物,以及与同样身绘植物的男性接触时会产生性欲,都体现出她对于动物/人类世界的拒绝。而这些,是这个世界,乃至于她的亲人无法理解的。

最后,英慧不仅拒绝食肉,也拒绝食素,她要在绝食中彻底变成一棵阳光下的植物。她在病床上面对姐姐建议她进食的要求十分失望,她说:“原来姐姐和他们是一样的。”

英慧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说:“姐跟他们一样。”

因此,小说2021年中译本译名“素食者”,似乎远没有2013年版译名及影片译名“素食主义者”贴切,后者更加具有人们把名头强加于她而便于理解的反讽意味。英慧不是有意采取“素食”或秉持“素食主义者”理念,她就是纯粹地要成为植物。而食素,不过是彻底决心成为一棵树的一个阶段而已。

姐姐一个人走过精神病院的走廊,想起英慧刚刚说过的话。她抬眼望去,英慧倒立在墙角,仿佛真的变成一棵树。她定睛一看,是幻觉,墙角什么都没有。

人们可以把这部影片与原著视为表现精神病态的作品,但作品更为深刻的地方恐怕在于作者韩江对于暴力行为对人心的深刻伤害与规训。我们看似生活在一个物质充裕、文明发达的世界里,但种种暴力行为与非理性伤害其实仍然充斥在生活的个个角落。英慧这种敏感、脆弱而纯粹的人被看成是异类,这是主流社会应该反观自身的地方。

这个作品很容易让人们想起拍摄于1999年、由李沧东执导的影片《薄荷糖》,片中的主角金永浩在自杀前回顾了自己充满对他人暴力伤害、日渐堕落的一生,主人公善良的人格被光州事件中被迫对普通人施加的暴力行为扭曲,又进一步堕落为韩国国家暴力的一部分,继续去暴力侵害他人。

他是一只迷失在体制机器中的野兽,在痛苦的反省中最终选择了自我消灭。

《薄荷糖》剧照

他是英慧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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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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