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1998年6月第46期
痖 yǎ 弦 xián(1932年-),原名王慶麟 。他在臺灣於1960年代同其他著名詩人崛起。他的作品充滿超現實主義色彩並具有音樂性,經常表現出其悲憫情懷,以及對於生命甜美之讚頌,還有對現代人類生命困境之探索。
治語言像治田,經過長年累月的耕用,會使土壤疲乏,莊稼歉收;要想繼續保持肥沃(創新),必須往更深處去翻掘。
在生活的上層下面,各種語言在躍動著:
有些語言光滑,潤澤,像礦物。
有些語言飽含汁液,像植物。
有些語言有生命,像動物。
而最美麗最有力量的語言是有靈魂的語言,它,屬於以上三界。
每一分鐘,新的語言在誕生;
每一分鐘,舊的語言在死去。
抱起那剛落地的新語言的娃娃;
設法使垂死的舊語言再生。
還不是技巧的問題:街角流浪歌人的歌唱得最壞,然而卻能感動人,因為,他歌裡有生之真誠。
還不是修辭學的問題:〝我們去看海〞與〝讓海看我們〞,〝老是人生之冬〞與〝冬是一年之老〞一類的詞性換位,只是簡陋的文字遊戲,人人可以得而炮製。
應該是思想的問題。語言的深度就是思想的深度;深度的語言,其本身就是思想。
應該是作家人格要求的問題:認識上的語言是真;意志活動上的語言是善;感情生活上的語言是美。
有一次以畫芭蕾舞知名的法國大畫家特嘉(Dagas)問好友詩人馬拉美(Mallarme)說,他有許多美麗精彩的〝觀念〞,很想寫成詩,但拙於表達,難以成篇。馬拉美回答特嘉說,寫詩不用〝觀念〞啊。
馬拉美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觀念根本不屬於詩的範疇,是屬於思想的範疇。觀念可以造成柏拉圖、康德和愛因斯坦,但卻無法造成詩人;思想家不是詩人,雖然詩人一定得有思想。
從觀念到詩的演化是一種美學上的邏輯程序,也即形象(Image)誕生的程序。觀念的內容只說明一個人對生命推理的深度,形象的內容卻可說明他對生命感覺的深度。推理的直陳不等於詩,感性的演義才是詩。
詩的魅力來自形象的魅力。它給予一首詩〝音〞、〝色〞、〝形〞、〝動作〞和〝表情〞,它使一首詩站立起來成為生命最具體主動的象徵。
倫理的、美學價值的完成是判斷形象運作的標準;詩人是否完滿地完成對社會的美之服務,那要看詩人有沒有在形象中完成了詩。
讓我們從這個認識裡出發。
如果說羅丹(Rodin)作品的全部奧秘來自石頭,詩人詩作的全部奧秘來自語字。
老年的歌德(Goethe)有一次對人發出這樣的感喟,他說他要是能夠更精確、切要地抓牢語字,也許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來。如許的喟嘆自然是一代文豪的謙德,但恐怕也是由衷之言。
事實上作家一生的最大戰鬥便是與形式的戰鬥。對文學來說,形式中首要的條件乃是語字;因此,作家一生的最大戰鬥便是與語字的戰鬥。
生命是詩的原形質,而語字,卻是體現此一原形質的唯一媒介。沒有語字,就沒有詩;如像沒有生命就沒有詩一樣。
主題思想的具體化,人性內涵的典型化,社會殊相的共相化,客觀存在的綜合化,都要通過語字此一〝工具〞才能體現出來。
語字是一種工具,而工具是沒有生命的;工具必須與詩人(使用它的人)生命加在一起才有生命。由於二者的依存關係是如此地密切,詩人在寄托、灌注自己給語字之前,一定要理解語字的性質、它的產生條件、它的最大容量和極限,以及碰到放任或制約兩個完全不同的對待後的變化與結果。這是詩人的先決智識,也是最後的課題。
里爾克(Rilke)認為好詩(也可以說是語字)是從〝需要〞中產生的。詩人向外走,走向生命環境(客觀)的尖端,向內走,走向生命的誕生(主觀)的發源,去尋找那個〝需要〞、那個〝回答〞。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有一天〝需要〞說話了,〝回答〞回答了,詩人的生命語字便泉也似地湧流出來。
一個生命,一群語字,一首詩。
法國啟蒙期的思想巨擘和文章家服爾泰(Voltaire)說:〝形容詞是名詞的敵人。〞
德國浪漫主義主要詩人諾瓦里司(Novalis)說:〝形容詞是詩的名詞。〞
兩位大師的觀點事實上是站在同一問題的兩端,各人都有一些道理,也都不免偏頗。
〝名言〞(詞)的世界是一個沒有表情的世界,只能界定意義而無法演示形象;而形容詞為名言重新命名,為它化裝,為它穿上美麗的衣裳,賦予它鮮活的生命,這本來是好的;但處在今日這個語言空洞、誇張甚至不誠實的時代,我寧可站在服爾泰的一邊去思考。
常見的情形是:很多詩只是一些比喻的堆積,詩人變成了一個只會〝打比方〞的人。像〝在現實的刀俎上/真理被魚肉著〞、〝在我舌頭的音樂台上/辣椒歌唱著〞等等隨口可以〝占〞來一大堆的句子,究竟有什麼詩的實質呢?依此類推如〝暮色的帷幔〞、〝月光的面紗〞、〝時間的雲梯〞等〝什麼的什麼〞的句型,充其量只能視為一種初級的修辭練習。
詞類的運作技巧,不應該是評判詩人唯一的標準,但作為一個文字藝術工作者如不諳形容詞如何成為〝詩的名詞〞的奧秘,那不僅是名詞的敵人,也是詩的敵人了。
主編: 陳銘華 編委: 陳銘華,遠方,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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