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雨水种油菜、清明采茶叶、惊蛰种玉米。老一辈农民对什么节气该种什么农作物的了解是我无法想象的，外婆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植物要在最合适的时间种下去才能丰收。外婆和外公用四十年践行着祖先的智慧，用锄头和躬弯的背撑起最艰难的岁月。
外婆手上有很多茧，摊开手掌，茧子爬满了干枯手掌的每一寸肌肤，像是天然形成的铠甲，我轻轻按压，外婆说不痛，这些茧子是土地握住外婆的手留下的痕迹，是时间积累下农民与农具之间的相互迁就。茧子的沟壑之间颜色深些，不知道是泥还是洗不掉的植物的汁液，外婆怕我嫌弃，后来做饭都会带上手套。可是我哪敢嫌弃？这双手是地里农作物的创世神，也是饥饿年代的希望。
妈妈初中毕业后就到县里的一家纺织厂工作。纺织厂的工作枯燥无聊，每天重复简单机械的固定动作，人和机器一样。妈妈说那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就是个机器人，也总觉得她的这份工作会被机器取代。后来果真如妈妈所说，工厂升级了，妈妈是被升级的那部分，妈妈下岗了。
与爸爸结婚后，她们共同经营一家中药材购销门店。后来也趁着政策的东风开始承包土地，自己种植。外婆说她这一辈子在土里讨生活，唯一的愿望就是孩子们不再去地里讨生活。话语间我听得出外婆的失落。
后来外婆来看妈妈种药材，翻土不再用锄头而是用旋耕机，播种不再用人力而是用播种机，浇水不再用肩挑而是用滴灌系统，除草不再用手拔而是用更专业的除草剂。外婆说要是她们那个时候有这样的机器，就不会挨饿了。但我知道，外婆想说的是她的孩子们再也不会挨饿了。
妈妈手上也有茧子。妈妈的皮肤很好，手背的皮肤很光滑，但手掌的皮肤有些粗糙。妈妈对她手上的茧子“如数家珍”，手指上的茧子是在纺织厂里工作的时候磨出来的，手掌里的茧子是驾驶旋耕机、播种机磨出来的。我抚摸着妈妈手上的茧子，妈妈说一开始是痛的，后来磨的多了，也就不痛了。妈妈总说，原来盖不起蚕丝被，但她有一双缝制蚕丝被的巧手，现在盖得起蚕丝被了，但再也缝不了蚕丝。现在蚕丝会牢牢握住妈妈的手，刻进手掌上茧子里的缝隙。
工作后，我去了河南，与湖北完全不同的地貌让我大开眼界，与山区不同，开阔平坦。如果让久居山区的孩子描述那样的地貌，恐怕只有一句：真的很平！我第一次见到金黄的麦田海，惊觉“风吹麦浪”不是写意，而是工笔。最令我震撼的是收割季，一个个庞然大物出现在麦田里，一辆车仅用一小时就能收割完十亩地。妈妈说她小时候，这样大面积的作物需要全村帮忙，花一天才能收割完。
在麦田边闲逛时，遇到了一位年龄与我相仿，戴着草帽，望着麦田收割，满脸笑容的年轻人。他邀请我去他家喝茶，交谈后得知，他是眼前这片麦田的主人，二零一九年农业大学毕业后回乡创业，承包了这片麦田，麦收后种玉米，一年不得闲。我见他不像农民，皮肤不见一点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和失水后的沧桑，只有满眼金黄的喜悦，闲聊之中，他的眼睛始终没有从麦田中移开。
在他拿壶倒茶的空隙，我瞥见他手上的茧子，但我一眼认出，那不是操作任何农机工具磨出来的，而是拿笔写字磨出来的。我问他，现在还需要下地干活吗？他说，人在办公室里，自动播种机，无人机、大型收割机在地里，不需要到地里亲自操作，但对地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又补充道，大学四年，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模样在梦里出现了无数遍，太苦了！这样的农业种植方式，他想象了无数遍，现在终于实现。
回程的时候看到襄阳的大片农田也有不少机器在工作。母亲说纺织厂购入第一批机器的时候，大家觉得机器抢了饭碗，现在这一个个铁疙瘩，才是农民手里的金饭碗。
新闻里，一位定居福建的老人在麦收的时候要坐飞机回河南收麦子，记者问他收麦子的收益能抵得上这一张机票吗？老人说总得回家，想看看金黄的麦田，这是一张机票不能比的。
站在这片土地上，我能感受到外婆对这片土地真挚的感情，她们用锄头在这片土地上种出希望；我能感受到母亲对这片土地由衷的感恩，她们用双手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温饱；我能感受到同辈对这片土地热烈的爱，他们用智慧在这片土地上实现“禾下乘凉梦”。
我看着他们手上的茧，他们说，这是为了以后的人手上没有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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