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兴玉
夹子在河西开了一家餐馆，店名为“蟹老板的店”，得闲了就总喜欢喊我们这些老同学在一起聚聚。
这天不到上午九点，夹子就在同学群里发来了一连串语音，只听他拖着长长的音调，在群里喊道：兄娃儿们些，姊妹们些，晚上都到我们店里来玩啊，来帮我们店凑凑人气，晚上都早些过来哈。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随口问了句：夹老板今儿又请客？遇啥喜事儿了？也有几个大忙人，推辞着说晚上有事儿，就不过去了。很快，这话就引来夹子又一连串的语音轰炸，大意不过是说如果这些人晚上真的不来，他撵到老屋里去也要把这几个人给拽下来。众人说笑一阵，群里便收了音，复又恢复了宁静。
夹子原名叫谢永佳，谢谐音为蟹，佳谐音为夹，上学时我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螃蟹夹子，后来化繁从简，我们干脆直接叫他“夹子”。再后来疫情爆发，夹子从广东回到老家，辗转几年以后，在亲友的资助下开了这家名为“蟹老板的店”，我们偶尔也会调侃式的称呼他为“夹老板”。
晚上下班以后，我想着先去超市里给夹子的小女儿买点零食带过去。时间不过才刚过晚上六点，夹子的“夺命连环call”打的我手忙脚乱，只得草草选了些我认为当下小女生应该会喜欢吃的葡萄、香蕉、荔枝这几种水果，又选了两件纯牛奶。在打秤的间隙给夹子回了个电话，夹子的手机铃声很有趣，节选自动画片《海绵宝宝》里章鱼哥的一段语音：5，4，3，2，1，我下班了蟹老板，我要说的是。铃声戛然而止，电话那头传来夹子的声音。夹子似乎是在炒菜，抽油烟机的声音伴随着猛火灶的火苗往上窜的声音，还有铲子碰到炒锅的声音。总之，他那边十分嘈杂。夹子说：杨盼盼，你在哪儿呢？他们都来了，就等你了，赶紧过来啊。我委婉的说我要回家拿点儿东西，顺便问夹子晚上有多少人，需不需要我从家里带两壶自家酿的高粱酒过去。夹子向我告了一声饶，紧接着又说：你那58度的高粱酒，两小杯喝下去就得放倒一大桌子的人，咱们还是喝点儿低度数的，完事儿了好好在一块儿玩会儿。随后他又嘱咐道：你赶紧过来吧，不用带东西，什么都别带。
夹子的餐馆开在河西口类似于小吃街的地方，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餐馆，位置还算不错。店里的特色是螃蟹、小龙虾还有烤鱼这类火锅，也做炒菜，更能按照客人的口味合理的安排菜系。夹子的餐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包厢有六七个，服务员三位，后厨有一名配菜师，夹子自己掌勺，他的老婆红姐站吧台收银。算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夫妻店”。
我到店里时，红姐在忙着给客人点菜，跟店里的服务员打了声招呼，拜托她把我带过来的水果放到餐厅的吧台底下。夹子还在后厨忙活，厨房的温度很高，夹子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了一条棉毛巾，时不时的就卷起毛巾在脸上擦汗。猛火灶的火苗把他的脸照的亮堂堂的，夹子还在挥舞着锅铲炒菜，并随手给我们表演了个掂锅，期间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十分嘚瑟地问：咋样？哥的手艺不错吧？我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说真不赖。“轰”的一声，炒锅里燃起了火苗，夹子歪了一下头，手上的动作不停，又接着说：嘿，那可不，哥当年在学校可是校草级的人物，谁能想到如今沦落成了个厨子。
夹子和红姐在待客这方面一直都很慷慨，不多时就上了满满一大桌子菜，酒是市面上流通的上好的精装酒。夹子洗了把脸，又换了件短袖，就急急忙忙的来到包厢招呼着大家喝酒吃菜。酒过三巡，大家许是有些醉了，有几个老同学说话时舌头打起了绊，夹子便提议说，白酒不喝了，要喝就再喝点儿啤的。说着又喊来了他的女儿，让她去厨房给我们切一盘西瓜端上来。夹子的女儿今年十三岁了，小女孩儿很漂亮，圆脸蛋齐刘海儿，穿着一条时下小女生们很喜欢的“洛丽塔”风格的蓬蓬连衣裙，头上别了个小发卡，发卡上还带了个类似于头巾的装饰，这一身打扮很像漫画书里的洋娃娃。夹子向女儿一一介绍了我们这一群老同学，小女孩儿听话的喊了一圈叔叔阿姨后，就逃也似的出了包厢。夹子在耳朵上别了一根烟，斜身懒垮的靠在倚子上，许是有些热了，他把短袖往上翻了半截，露出了他那圆滚滚的啤酒肚，时不时的用双手拍打着他那肚皮，那模样着实有些不修边幅。夹子看了一眼她女儿出去的方向，随口说现在的小孩子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啦，你看她们天天琢磨什么二次元、三次元，什么洛丽塔，穿着打扮奇形怪状的，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生怕一说多了她们就说我是跟社会脱了轨的老古董。
夹子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微醺的老同学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直截了当的问夹子：你们那个时候？你上学那个时候什么样子，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夹子上初中时确实很好看，高高瘦瘦的体育生，除了皮肤有些黑，几乎挑不出来什么毛病。那时夹子和学校里的一群男生（用我们班主任的话说是狐朋狗友）是学生们都很向往，老师们都很头疼的存在。同学们对他们的形容是那群很酷的体育生，老师们对他们的形容却很丰富，比如什么标新立异，奇装异服，离经叛道，如此等等。倒也不怪老师当年提起夹子这类同学时如此深恶痛绝，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待那时的他们，确实十分另类。初中时，夹子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睡觉，不睡觉的时候他就拿着一面小镜子折腾他的发型，他的头发很厚，平常只看的清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总被厚重的刘海儿挡住。头顶的头发许是抹了发胶，以“爆炸”式的形状向上竖起。夹子说如果学校允许的话，他一定要把他那十分“非主流”的发型染成七彩色的。很多年以后，跟我妈再提起夹子时，我妈对他的形容依然是：你那个头顶鸡毛掸子的老同学。
我们初中时代的流行就是非主流、葬爱家族，喜欢梳张扬的头发，做夸张的造型。还喜欢把QQ空间改成黑白闪烁的风格，给自己的QQ取名为“殇”、“9咘配ミ拥哊 !、”，个性签名为“①个亾，继续，蕗过泩萿狆哋颩憬”，“每个没冇雪的冬兲, --.莪依然感到冰冷”这类的自以为十分个性的火星文句子，强凹伤感。日常更加追捧十字架与吸血鬼、骑士这一类的配饰，那种十字架的耳钉到现在我家里都还留着一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喜欢“纹身”，不是正儿八经的纹身，而是用圆珠笔在手臂上写一个英文字母，或者是一个“死”字，也有的会在手臂上写自己暗恋的女孩儿的名字。写完以后就用针戳，是真的自己下狠手拿着针一个针眼儿一个针眼儿的在手臂上戳下去，时间长了那个地方就会留下一个印记，像纹身，又不是纹身。倒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夹子在手上纹的那个“V”形字母还在不在。
我们初中那会儿网络刚刚兴起，那时候镇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网吧，初中生放假的时候就会偷溜进网吧里听音乐、打游戏。男生玩地下城，女生玩QQ炫舞，时不时就把电脑键盘敲得响亮。夹子的梦想是当一名电竞手，也就是说等游戏玩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靠着这个东西挣钱。夹子是这么想的，也是朝着这方面做的，只不过方法么，还有待考究。
2008年的冬天很冷，马路上和操场上都结了一层滑溜溜的冰，走在路上稍有一个不注意就会摔一个大跟头。按理来说在这样天气里，学校是不会组织站队讲话的，可那天不一样。夹子和他的一众朋友被请上了主席台亮相，起因是夹子和其他同学们夜里不睡觉，拆了被子用床单拧成了一条绳子，沿着这股绳子从宿舍楼爬下来偷跑出去上网吧。一连好几天都没被发现，这群学生越来越胆大，天天晚上都偷着往外跑，终于在周三的晚上被值班的老师逮了个正着。大会开完又开班会，校长训完教导主任训，主任训完班主任训，夹子的检讨交了一份又一份，最终也没能逃过记大过的处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夹子都没来学校。
再次见到夹子，是在天气真正放晴以后，雪后初晴的冬天很冷，寒风吹得人身上冷飕飕的。夹子在他奶奶的护送下回了学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夹子的家人，他奶奶佝偻着腰，戴着起了球的毛线帽，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十分严实。老人家执拗的拉着夹子往学校走，嘴里还在不住的叮嘱些什么。夹子的童年很苦，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弟弟改嫁，把他一个人留给了年迈的爷爷奶奶，两位老人靠着打山货，种地卖粮食，就这么东拼西凑的把夹子供到了初中。大课间时，夹子对我说：杨盼盼，我不打算读书了，我要去广东打工。夹子站在主席台旁边，主席台的后墙挡住了照在夹在身上的太阳光，阳光和阴影把夹子的身形分成了两部分，一半置于阳光下，一半藏于阴影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嘴巴说话时哈出的热气被风吹散，夹子的身影轻轻晃动，像是在发抖，我才看清楚他今天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我问他：你想好了吗？家里人都同意？他点点头：我再读下去也没多大意义，爷奶只会被我拖的更辛苦，还不如早点儿出去挣钱，减轻一些他们的负担。许是察觉到话题有些伤感，夹子状似随意的拍了下我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说：你可别把我给忘了，等哥成功了，就回来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夹子确实兑现了他的诺言，回到老家带我们吃香的喝辣的。
也许是喝了些酒，晕沉沉的，连听觉都有些迟钝了，包厢里笑闹声此起彼伏，似是在讲些上学时的趣事，我认真听了一会儿，却也只能听出个大概。夹子依旧靠在椅子上，他的头朝后仰，随手抹了一把脸，感叹着说：哪个说我们那个时候呢，那时候苦呀。从襄阳到广东，人家坐着，我站着。旁人四平八稳，我漂泊不定。我刚到广东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想进厂打螺丝都没人要。后来求着我二伯父给我找了一家餐馆做服务员。
夹子用双手在自己的肚皮上打着节奏，又接着感慨：那时候真苦啊，十三四岁出去，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简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靠着一路摸爬滚打，我自己都记不清楚手上到底烫了多少个疤，更记不得赔了人家多少个盘子了。索性还算不错，一路从服务员熬到了后厨，做起了配菜师傅，凭着我这个嘴麻子，哄得了厨师长的喜欢。跟着他学了一门手艺，眼瞅着日子要稳定下来，能让老婆孩子享享福了，哪个能想到又遇上了疫情呢。
夹子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干脆伏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红姐进来喊醒了他，要拉着他回去睡，夹子拿手一推，把红姐推的往后退了一步，嘴里嘟囔着：你别来拉我，你一会儿散场了又得说我，你老爱说我。咱俩刚谈恋爱那会儿你就说我，现在老夫老妻了你还来说我……红姐一时有些尴尬，不晓得该怎么往下说。几个男同学打趣几句，合力把夹子送了回去。
散场后回了家，猛然想起来给夹子的女儿买的水果还放在吧台底下，怕套在塑料袋里过了夜闷坏了，就想着给夹子打个电话说一声，顺便问问他是否真的喝醉了。手机那头又响起了章鱼哥的声音：5，4，3，2，1，我下班了蟹老板，我要说的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实现了我生命中的梦想，我永远也不会让我的双脚站在这油污的地板上！铃声一连响了两遍，我想夹子大抵是真的喝醉了，正准备挂断之时，那头传来了红姐的声音。红姐向我说了声抱歉，说夹子已经睡着了，我同红姐说明了原意，红姐立马跟我道谢，接着又千叮咛万嘱咐的说下次万不可再这么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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