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女人(之九)/ 作者:陈佩君

旅行   2024-09-12 00:02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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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女人
(之九)

陈佩君
她和丈夫在跟女儿视频时,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我和你爸会互相照顾,如实在忙不过来,还有护工”,她有意把边上的护工拉到她身边,证明他们确实花钱请了护工,让女儿不必担忧。女儿依然不解,上海的医术肯定比老家高,为什么偏偏不肯来上海医治?她解释,他们来上海肯定要增添女儿女婿的麻烦,再说她爸也不愿意来上海。然而,外孙的声音却很快冲破了她心中的防线。
外孙是她一手带大的。五年前在上海华山医院她被检查出乳腺癌,外孙的饮食习惯也一下子被打破。不变的习惯突然有一天发生变化,浑身不适。当时外孙还没有完全明白,原以为姥姥出院,名正言顺就可以回家做饭给他吃。她何尝不也想这样呢?然而,丈夫执意要把她带回老家,由他来照顾她。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他不愿意她带着虚弱的身子和女儿一家三口挤在小二室里。

女儿是通过人才引进落户上海的,然后在上海嘉定区买了房。她的诗集里有为她的女儿骄傲而喜,也有为她的时运不济而悲。当双侧乳房被切除,睁开眼,看见其貌不扬的丈夫在她身边,不怕脏不怕累侍候她,她的心好似一下子从遥远的地方被攥了回来。过去他丈夫在她眼里不懂得浪漫,不解风情,不讲究穿戴,不爱与时俱进,此时此刻都成了她眼中的优点,或者说都成了她眼中可以包容的缺点。女儿把他俩送到虹桥站,不忘说一句,爸爸是好男人,只不过没有像妈妈那样喜欢诗情画意、懂得人情世故罢了。她听得明白女儿说的啥意思,从女儿读初中开始,她与丈夫不是冷战就是恶战,尤其是她在外遇到一个能靠一靠的肩膀,突然感知到她靠的就是她需要的肩膀。
如今,这个肩膀即便能让她靠,她也不敢往前想,一个身体残缺的女人怎么可以索取非分之想呢?既然如此,她就用诗的意象筑一道庇护所,曾经讨论情感是色彩、理智是线条他们自认为的哲学命题,可以将它重新搬进庇护所。她在第三次化疗时,不就收到过他那条“我们可以做精神恋人”的信息吗?当他替她跑腿申请到癌症患者在治疗期间有多种补贴,她实实在在感受到精神恋爱的力量,暗下决定要好好地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从上海回到老家,她并没有闲在家里。如果是过去,丈夫早和她争吵不休,哪能容得下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同台演出同台领奖等画面呢?然而,她自编自导自演《爱友家园》情景诗剧,赢得满堂彩之后登台发言,她提到了她丈夫。坐在台下的丈夫控制不住情绪,流出了激动的眼泪。回家路上,他对坐在轮椅上的她说,以后别在别人面前夸我,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特别是他说到应该要感谢替她跑腿申请多种补贴的那个人,她的眼泪再也没法把持住,夺眶而出。“明白,女儿给我们打了一万元钱”,她连忙转移话题,路过一家换季打折品牌服装店,执意要替他买几件衣服。

最终,丈夫还是不舍得买下打了折的衣服,他说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女儿的钱也不是刮风来的。她望着他身上穿来穿去就这几件旧衣服,却每天翻着花样给他做营养菜,从未有过的亏欠感油然而生。“你不能这样苛刻自己,否则女儿也不答应”,一次她发现丈夫端着一碗米饭,米饭上只有一根酱瓜和几根榨菜丝,背对着她吃,也不再说啥,拍下视频发给女儿。女儿问父亲,这么做究竟要对得起谁?不等回答,又打了一万元过来。嗨,如果你爸是富人,偶尔吃酱瓜榨菜,人家会说是刮油水,可是你这个穷爸爸觉得吃酱瓜榨菜更容易下饭,没有感到寒酸。丈夫挂断电话,往厨房里走,去准备明天一早熬中药那点琐碎事情。
虽然一天一天过着重复的日子,但心里是有奔头的,至少有希望预期在。当丈夫说“等这次复查之后,陪你去乳腺术后文胸专用店兜兜”的话,她心为之惊喜,怎么这样心细啊?就在她窃喜之际,丈夫补充了一句,“陪你上这个店的也只能是你的丈夫或者是你的女儿”,她又暗自骂他小心眼到老也没有改变。尽管如此,她还是露出喜色,在她人生最低落的日子,毕竟是眼前这个男人守护在她边上,端茶送饭,倒尿盆擦拭身体。小心眼就小心眼吧。
一天,她精心梳妆打扮之后,由丈夫陪同,有目的性地前往乳腺术后文胸专卖店。一路上,她接听一个又一个电话,激动处,还会发表个人的见解,边上的丈夫一直保持沉默,只不过见她口渴了递上一杯水。挂断电话,她跟丈夫解释,有关领导近期组建了癌症俱乐部诗朗诵队,推荐了她当队长,所以难免频频来电话。丈夫木讷地点点头,仍然沉默无语,当到了乳腺术后文胸专卖店,丈夫终于开口了,告诉她,只要满意别去在乎钱,她听得暖心,她多么希望丈夫能重复说一次,这样她可以用手机录制下来。然而,当每一款价格不菲的文胸摆在眼前,丈夫却流露出不舍的神色,“不戴文胸反而对健康有益”,丈夫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文胸柜台。

她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却特别的委屈。想挪步,又不甘,被营业员的眼神看得是多么不好意思啊,更让她尴尬的是那个为她跑腿申请补贴的他向她迎面走来。这究竟唱的是哪出戏啊?难不成他是为他的老婆来的吗?丈夫可能去上厕所了,如果返回来,她如何解释这个画面?此时此刻错综复杂的情绪想藏也藏不住,怎么办?怎么办?!
果不其然,丈夫返回来了。她的心跳得厉害,眼前一黑,后面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她醒来,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丈夫仍旧在她身边,她的手机微信里多了那个男人几条信息。她看着丈夫不嫌她脏、吃她剩下的饭菜而感动,她为那个男人原来是前来打算给她购买文胸而感动。背着丈夫回了他的微信,大致的意思就是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故事已经没人听了,她也没有能力用眼泪偿还,就此打住,但是她会把他的鼓励收藏于心。
从这天起,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只是偶尔会给她发一些鼓励之类的信息,她偶尔也会写上一首诗发送在朋友圈里,他来点个赞。除了这些,她就与病友交流抗癌体会。三分病七分精神,充分说明精神对于患者来说是多么重要,癌症患者熬过五年生存期,被称为临床治愈,中医大夫也说三分治病,七分治心,五年零三个月过去了,她想自己应该是度过了危险期,跨过安全线了。那天,丈夫说等他洗完昨天换下来的衣服,就陪她去医院复查。她点点头,说女儿也来电话提到了这件事,复查之后,让他俩去上海住些日,没有游玩到的地方带他俩走走。丈夫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再说了!

谁知,人刚到了医院门口,丈夫突然晕倒在地,面色如白纸一般。她磕头求人。虽说有好心人助她一臂之力,但不免有埋怨,有出息的儿女远走高飞,等到父母需要儿女在身边的时候,后悔当初选择了。她强作镇静,说,女儿女婿在上海,比起儿女在国外的父母来说,还算幸运。见有个护工向她走来,问是否需要帮助?丈夫突然睁开了眼睛,发紫的两唇一张一合,两手拼命摇动,表示不需要。她连忙拉住护工的衣襟,说,别听他的,需要。
当丈夫被诊断出横结肠癌,她傻眼了。尤其医生说患者因凝血功能有障碍而不能手术,只能保守疗法,她脑海第一个反应的就是丈夫已被医生判了死刑,却没有注意到丈夫早有时而便秘时而腹泻,并伴有便中带血的症状。即便责怪丈夫也无来不及了,即便自己后悔自己疏忽也买不到后悔药了,她不得不把现实放在丈夫面前,不请护工,也得请一个跑腿的陪诊师,否则她要打电话给上海的女儿女婿求助了。
丈夫权衡再三,对她说,请个陪诊师,先陪你去复查,女儿女婿工作忙,来回路费也不是一个小数目的钱,暂时不要麻烦他们。她望着丈夫,无奈地做出了妥协。然而,当她自己被诊断出乳腺癌已转入到肺部,眼泪忍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问自己,我就这样坐以待毙了吗?当女儿得知后,有心疼,更多的是埋怨。爸啊,妈呀,给你们的钱为什么不舍得花呢?如果你们不来上海,那我们只好辞掉工作回老家。
千万不能辞退工作啊,你爸只是感觉上海住房太小,空气也没有老家好。不让你们知道不行,让你们知道也麻烦,嗨,人永远处在矛盾之中。她虽然知道女儿只不过是吓唬他俩,但她还是顺着女儿的激将话语,道出自己的想法。历经奋斗拼搏好不容易扎根于上海,没那么轻易辞退工作,就像她眼前的状况一样,能对自己不负责随意说一个“放弃”的词吗?

又过了一些天,他俩双双住进了同一个医院,被安排在同一个病房。两张床铺紧紧挨着,从来不懂什么叫风趣的丈夫,竟然向她风趣地说道,分房睡觉这么多年,没想到今天能睡在同一个房间。

鸣谢:陈佩君女士赐稿分享!



作者简介:


陈佩君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丹飞文学奖首席签约作家。诗、散文、小说见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文学报》《劳动报》《新民晚报》等报刊。出版有诗集《行囊》(中国文联出版社)《魔都咖啡》、长篇小说《无法刹车》(以上文汇出版社)。有诗作镌刻于苏州河公共空间,诗歌《永不消失的电波》被中宣部推送。曾获上海市五一文化散文金奖、上海苏州河公共艺术奖、北京文学散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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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⑥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尾声


长篇小说:无法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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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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