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假期我刷了刷民航视频。现在不少视频博主将 LiveATC 的陆空对话和 Flightradar24 的 ADS-B 轨迹，甚至把摄像头实拍画面组合在一起对齐时间轴，做出来了一些非常不错的作品，值得一看。
在这些视频中，最给人思考的往往是紧急情况。管制员和飞行员要一起解决飞机或机场遇到的问题的话，当中的沟通——也就是陆空对话——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正好局方朋友问起这个问题，我就简单整理一下以前的文章和大家分享。
大体上而言，世界各国的陆空对话可以分为两个派系——ICAO 标准管制，以及世界各国的国家标准管制（包括美国的 FAA 标准英语管制）。国家标准管制通常基于该国的母语（例如美式英语或者汉语），因此相对而言符合飞行员和管制员的直觉；ICAO 标准管制基于一套在英语的基础上构建出来的人造语言，避免了不同语言中直觉表达的细微分别。
我们以一个经典的例子——小数点的读法举例。在汉语中顾名思义，小数点就是一个“点”，因此读作“点”；英语也是一样的，读作“Point”。这些都是符合所在国家母语语言习惯的表达，也是这些国家的母语飞行员会脱口而出的表达。
但是，在很多国家（尤其是欧洲大陆国家），是没有小数“点”这个概念的！很多欧洲国家使用逗号来表示小数，如果用“Point”反而会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因此，ICAO 标准有意避开了直觉表达，而使用学术表达“Decimal”（小数点的学术表达是 Decimal Mark 或者 Decimal Separator）。
ICAO 标准管制和各国的国家标准管制各有特点，实践当中并无优劣之分。通常来讲，美国和中国由于其庞大的国内航班规模和低比例的国际航班，是国家标准管制规模最大的两个国家；日本这样的较小的国家由于国际航班比例更高，往往国内航班也就一并采用 ICAO 标准管制。
但是，我们刚刚提到，ICAO 标准为了便于“直觉不同”的飞行员的相互沟通，本质上是反直觉的。这意味着用 ICAO 标准通讯，对于所有飞行员而言都是“要过脑子”的——飞行员、管制员需要将脑袋里面直觉浮现的表达，按照 ICAO 标准组织语句以后，再说出来。
这在平常按部就班的陆空对话中没有什么问题，大家按部就班地说、按部就班地听，有足够的时间将意思组织成 ICAO 标准用法。但是，由于并非母语，语速相对会慢一点，不如母语流畅。这也是为什么在上海、广州、珠海进近，偶尔管制员会直接制止飞行员使用 ICAO 标准用法（俗称“练习英语”），要求飞行员换回语速较快的 CAAC 国家标准用法（也就是以汉语普通话沟通）。在纽约、南加州 TRACON 等繁忙的空域，管制员也倾向于使用 FAA 国家标准而非 ICAO 标准。
但是，在紧急情况下，冷静组织语言，将情况和需求以标准化的 ICAO 标准说出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行业有著名的“飞行、导航、通讯”三原则，飞行员始终要保证飞行和导航在控制之下，才能有余力去进行通讯。
因此，紧急情况的时候，反而是陆空对话中飞行员最容易按直觉表达的时候。这对于管制员的理解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为外地飞行员的直觉表达，是本地管制员不熟悉的。
最著名的由于直觉表达出问题的案例，是1990年的哥伦比亚航空52号航班。1990年哥伦比亚航空52号航班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遇上低能见度而需要盘旋，燃油逐渐耗尽到紧急油量水平。按道理，机长此时应当按照标准流程喊Mayday Mayday Mayday Fuel宣告紧急油量水平。
但是机组是以西班牙语为母语的人，英语并非其母语。在低能见度盘旋下已经心理非常急躁，加上紧急油量，更加是急火攻心。机组下意识用英语喊出“Priority”——在西班牙语中，“Priority”的对应形式“prioritario”有“第一位的”的意思。但是，priority在英语中没有这个意思，管制员也就没有留意到机组的紧急油量水平宣告。
直觉表达是陆空对话中最考验管制员理解能力的问题。我们在紧急情况下，简化和外籍飞行员之间的沟通，降低表达失误非常重要。这里面通常包括几个方面：
1. 从语气、语速中识别出机组可能的紧张情绪。以刚刚的哥伦比亚航空的情况为例，常人如果只是以“请求优先落地”的形式说出priority，语调通常不会紧张；但是，如果以明显紧张的语调说出，则很有可能是紧急情况下的直觉表达，应当提高警惕。
2. 识别前后矛盾的语句。紧急情况下机组非常紧张，直觉表达中常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不合逻辑的情况。如哥伦比亚航空案例中，飞行员有过“We can't do it now we, we, don't, we run out of fuel now.”这样的表达。当中，we don’t这个有明显语法错误（无后接动词）的半句，就是典型的直觉表达。
3. 多用“Verify”和“Confirm”。按最坏的情况推测碎片信息所表达的意思，并使用Confirm或者Verify和标准用语确认是否是飞行员所希望表达的情况。在刚刚的例子当中，飞行员提及“we run out of fuel now”，可按最坏情况推测机组宣布紧急油量水平，回复“Verify minimum fuel?”要求机组确认。
4. 多让机组做是非二项选择题，少让机组做多项选择题。Yes和No，二选一是最为简单的回答，而回答任何其它词语都可能会加剧沟通误解。
5. 保持指令明确，不使用if这样的表达。不明确的指令会让机组分心陷入思考，不利于机组处理当下的重要情况。能办到就办，不能办到就 NEGATIVE，保持机组和管制之间是信息对齐的。
这里是一段达拉斯离场和AA1336（机械故障返航）的对话，可供参考：
AAL1336: Departure, American 1338, with you out of 3400. Looks like we’re gonna come back to the field…
这里1336非常紧张，甚至报错了自己的航班号。后半部分的we’re gonna come back to the field是典型的直觉表达——机组下意识觉得自己要返航，但是语气不确定，用了looks like。
DEPARTURE: American… Verify, that’s American 1336?
离场管制员使用Verify询问是否是1336（正确航班号）。
AAL1336: Okay, we're just gonna confirm this now. We're gonna MAYDAY-MAYDAY-MAYDAY, declaring an emergency, coming back to the field.
机组意识到自己出问题，并宣告了MAYDAY和返航请求。但Gonna仍然是下意识习惯的俚语（等同于going to），这个句子其实语法上是将来时。但是既然已经宣告三声mayday，管制员也就当mayday处理了。
DEPARTURE: American 1336, roger, maintain… If you can, maintain 4000. Can you maintain 4000?
离场下意识给出保持高度指令，但是之后意识到机组可能保持不了。离场第二反应是使用“如果”，之后意识到这个表达很模糊，不明确，于是选择直接询问是否可以保持4000（英尺）高度。
AAL1336: 4000, American 1336.
机组以复述指令的形式确认了可以保持。
DEPARTURE: American 1336, turn left heading 050, vectors to the airport.
离场进一步给出航向引导。
AAL1336: Left turn 050, vectors to the airport, American 1336.
机组复述确认。
DEPARTURE: … your intentions?
离场一开始不确定机组意图。
DEPARTURE: American 1336, understand you need to land at DFW? Do you want 17C or 17R? Do you have a preference?
后来意识到自己应该让机组做选择题，于是询问是否返航本场；但是离场随即意识到刚刚机组报了返航，于是进一步给出选择，询问机组要17C还是17R跑道。
AAL1336: Stand-by.
机组稍加思考后选择17C。
AAL1336: Yeah, 17C will work fine, for American 1336.
此时机组的语气已经放松很多，使用了will work fine这样的语气词。这个表达传递了“我们还好”的隐藏信息。
DEPARTURE: American 1336, roger, heading 040, expect RW 17C.
离场进一步用标准用语引导，机组确认。
AAL1336: 040, expect 17C, American 1336.
DEPARTURE: American 1336, when you have a chance, say the nature of the emergency, please, number of people on board. And you do want 17C…
离场知道机组已经解决重要事项，便礼貌询问机上人数和所遇到的问题。
AAL1336: We have 1…
AAL1336: 197 passengers on board and… We got multiple failures. We got flaps that are locked and we got airspeed indicator that’s not working.
机组正常回答。此后正常沟通直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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