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晓明|内蒙古
九
我们村里有个奇人,叫刘二炸坨的,放羊老汉,三角眼儿。“奇”在其貌不扬,邋里邋遢,但可预知祸福。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他能掐会算、擅卜会占,恭维他为“刘半仙”。谁家丢了东西,比如:牛羊,请半仙半闭眼睛摆纸牌起上一卦,半仙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急急如律令之后,手搭凉棚,给求卜者端详手相,吹一口丹田气,在指纹的十字交叉处,轻点朱砂笔,画一个小圆圈儿,根据圈圈数量的奇偶,以及失物的时辰,结合牌面的图标,就可断定招领的大致方位或能否找回的几率。有时,瞎猫真能碰住死耗子。以至于刘半仙的大名越传越玄乎。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村中另一位放羊老汉名赵七十五,也是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的老手,他逢场便说,刘半仙早年随师傅在缅甸国吉祥福慧寺修行佛法,学成后辗转四海归来,带回一只百灵鸟,当做神祗一样的供养。这只百灵鸟模样似鹦鹉,金嘴绿眼白翅赤足,上喙尖儿呈弯钩状。每次接受朝拜之后,略作迟疑,侧倾脑袋,打量半天,像是进入深度思考状态,慢慢踱出楠木笼子,能从摆放六十四根竹签的镶金錾玉银盒中妥妥地啄出一枝;半仙根据竹签的编号,对应卦书里拟好的诗文,便能回答求卜者的谋望。
半仙因此获得布施甚多,积累了不少财富,虽是鳏夫,可也盖起了三间大砖瓦房,搬回了大彩电,富甲乡里,名噪一时,令村人羡慕称奇不已。
刘半仙渐渐开始飘飘然起来,竟吹乎自己识得一升菜籽数量的汉字,通天文,懂地理,有秘籍,断吉凶。牛羊也不放了,地也不种了,专司醮坛占卜;戴着花镜,背着鸟笼,长褂短衫,车接车送,吃香喝辣,登堂入室。有时酒后狂言,信口雌黄,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后,自己可以准确无误地预言谁是宜康县未来第一富豪人选。
百灵鸟天生就会唱歌,鸟鸣悦人性,滴沥婉转,好听得很。刘半仙像善待命根子一样悉心侍奉,调剂伙食,梳洗羽毛,逗鸟心喜,不敢怠慢。在不出门的时候,白天吃饱喂足,将楠木鸟笼挂到门口的树枝上,清风凉梢;傍晚小心翼翼取回,与自己同榻而眠。刘半仙的口头禅是——算卦不留情,留情不算卦!通常像私塾房老先生一样,赤脚踱步在铺开的硕大的黄苫布上,在抑扬顿挫昂着头朗读毕一段卦诗之后,伸手婆娑着百灵鸟的双翼,神秘兮兮地眯缝起独眼,吁着媚鸟哨子,沉吟半晌,冷不丁问一句:
“阁下,祖坟可安好哉?”
无论问卜者怎么回答,他皆摇头微笑不语。
村里的人,连小孩子都熟悉的签诗是:几年松下惜翎毛,不肯低头谒富豪,今日奋身腾碧汉,方知志气比天高。哪位求签者若得到这一神谕,紧锁的眉头,骤然绽开,连忙俯首叩头谢恩,然后把准备好的钱物双手悉数奉上。有时,钱物不够多,半仙往往会以神仙的口吻厉声呵斥,腮帮子抽搐,口吐白沫,吓得求签者不敢小家烂气稍有结余,战战兢兢倾囊而出。偶有布施钱物较多者,则会得到神仙笑逐颜开的表扬,特许轻轻用手抚摸一下鸟的双足。
赵七十五是刘半仙多年的搭档,农闲时,一般会头戴皂巾,单膝点地,依偎在神灵附体、不省人事的半仙身旁,替半仙打理与帮腔应和,上传下达圣意,焚香化裱,端茶倒酒,张罗着布置禳灾祛邪改命的方法及完成善后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的某个下午,村街上开进来一辆崭新的京吉普车,司机是一位精干利落的小伙子,副驾上坐着一位方头阔耳、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车刚停稳到刘半仙砖瓦房大门口,司机忙不迭下车绕了半圈跑步到另一侧小心翼翼开车门,满脸堆笑,还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上首的金属杠,以防老板下车时头碰着门框。
阔老板戴上厚厚的墨镜,在司机的搀扶下,迈着方步直达半仙的枣树开花的院落。半仙和赵七十五忙起身让座,寒暄。老板不说话,吐着烟圈儿,一脸严肃,直视前方,心事重重打量着挂在树枝上的鸟笼子。
司机小伙子会意地从蛇皮包里取出一摞子人民币,十元的,有百十多张,高高码在八仙桌上。司机低声对半仙说:“我们老板远道慕名而来,想算算流年运气。”
“具体是哪方面……”
“方方面面。”
赵七十五看着这么多的钱款,傻眼冒金星,弓着腰啧啧称叹,嘴角落下了三尺长的哈喇子。他长这么大年纪,没见过这等出手阔绰的。心想,这可能是刘半仙自算命以来遇到的第一大单啊!要知道,当时的正式干部的工资每月才是三十六元。正当他沉浸在云里雾里想入非非的时候,忽听得头顶上笼子里的百灵鸟唧唧复唧唧起来,好彩头!
他回头急不可耐、却又试探性地问半仙:
“吉时起卦?”
“上马可矣!”
半仙用行话下达了指示。看来,半仙也是很有把握似的。棕熊包皮的蒲垫上,半仙正襟危坐,闭上双眼,在香烟缭绕中,摇头晃脑,进入甚深禅定。
院子里,树荫下,闻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乡下人天生爱凑热闹,黑压压一片。大家都很好奇,因为开吉普车远道来求签的,第一回。白眉老寿星也搬来小板凳,端着旱烟锅,见缝插针坐在一隅。我和四哥挤进人群,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盘腿而坐,像溜进公社礼堂观看电影一样聚精会神,屏息静听,生怕错过每个情节。
司机又旁白:“若算准了,全额供上,另加一百也行。若不准,可要考虑后果!”
老板仿佛黑社会的老大,依旧一脸冷酷的严肃相,粗眉剑挑,把自己肥胖的手指攥得巴巴响,目不斜视,望着百灵鸟在笼子里蹦蹦跳跳。老板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疙瘩珠子项链,在暴烈的日头下金光闪闪。敞开的襟怀里,浓密的胸毛呈卍字的形状,散发着特殊香水的味道,一看就是福分大且很有讲究和来头的人。
如同卦摊往常程序一般,动作蛮熟而老练的赵七十五在三柱黄香燃毕,匍匐在地,向禅定中仙界神游的半仙稽首皈依,行大礼后,蹑手蹑脚、恭恭敬敬打开头顶上鸟笼的门儿,喂上三粒白米,五滴甘露,打一声媚鸟的口哨,等待百灵鸟相时而出,飞临八仙桌上,盘桓一阵,瞅准了,伸嘴儿到银盒子里叼出一枝竹签来。一般情况下,都是如此的流水线。
这天日头很毒,无人不汗流浃背。大家都望着鸟笼,等待着飞鸟展翅。可是百灵鸟就是不出来,任你磕头如捣蒜。一个时辰已过,鸟儿不光没有出来的意思,还像突然着魔了似的,慌慌恐恐一下子寒噤在笼子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眼睛翻白,浑身开始哆哆嗦嗦,像筛糠一般。
刘半仙的衣领和后背全被汗水浇透。刘半仙念着咒语,微睁开独眼,眉额皱成核桃,向上觑鸟。
他来不及问祖坟安好之类的话了。
日头已经明显偏西,荫凉不再,飞鸟还在笼子里打蔫儿。
“求求您,仙家降圣显灵!”
此时的百灵鸟猛然感到,在眼前黑压压人群的脚底下,有两束要命的激光在向它发射,蓝紫色的,冷嗖嗖的,接连不断,直抵命门,仿佛榴弹炮一样的威力,兼有刺刀的凌厉与寒气,百灵鸟实在吃不消了。
赵七十五也纳闷不止,“日怪。今天是怎么啦?”竟手忙脚乱起来,不小心失手把瓶里酒水倾倒在了珍贵的卦书上,纸张洇湿得似一片腾挪的浮云。自打记事起,从没有遇上这等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奇事儿。
他搓着手,无计可施,干赔笑脸。“喝茶喝茶。”
“甭看,百分之百能够发大财的!”他补充说。
眼看太阳下山,司机不高兴了,敦促他别打岔儿。
围观的群众有回家吃晚饭的,越来越少。一向冷静的老板动怒了,瞭了一眼阴暗下来的天空,站立起来,不顾忌身份,一把推倒桌子上摆放瓜果的瓷盘,稀里哗啦,像推倒麻将!一手指着司机的鼻子,破口大骂:
娘希匹的,拿上钱,走人!
老板和司机摔车门开车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人们帮忙拾掇坛场时发现,躲在楠木笼子里的百灵鸟,突遭天敌的恫吓,惊悸而瘫软,莫名其妙地已经奄奄一息了。
事后的几天,幽默的四哥睡觉时才支支吾吾告诉老爸谜底,是他偷偷把白耳黑猫带到那天算卦现场的人群里,(村长和社长私下授权并一致同意),黑猫蹲在黑压压的人腿间,伺机冲着树上的百灵鸟发起进攻,虎目滴流圆转,瞳孔里有个放射状的黑洞,喷发出鹰隼似的强光,猛扑了几扑,都被他及时制止。
自那时候起,前来村子里找刘半仙算卦的人越来越少了。半仙羞言往日的尊荣,放生了百灵,重拾当羊倌的鞭铲,安身立命,以维持后半辈子的生计。那个狐假虎威的赵七十五,因关键时刻掉链子,护法工作没做深做细,露了馅儿,得罪了刘半仙不说,与村里其他受过蒙蔽的人也结下了梁子,算是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十
“白耳黑猫被马蜂蛰了个半死!”
这个突发的消息,像幽灵一样,在红海子村上空蔓延。当好心的村里人向我求证时,我悲伤而肯定地回答:
“是事实。”
在祖屋的后院储物间,我大哥从乡卫生院借回一套医用过期的护理服,他穿戴整齐,捂着只剩下两只眼睛的大口罩,手持一柄金属镊子,趁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给蜷缩在山羊皮袄里、脑袋肿得如同病虎、上气不接下气的白耳黑猫进行着手术治疗。大哥还真懂点儿医术,观气把脉,施行麻醉散,三下五除二,先用理发用的推子,把黑猫身上的糙毛理了个精光;然后用比鸟嘴还尖锐的金属镊子,卡住,夹紧,一根儿一根儿拔出蛰进猫儿皮肤里很深、约有一厘米长的蜂尾黑刺。拔出的蜂尾黑刺,敲打在白色的搪瓷盘子里,叮叮当当,愈来愈多,都带着浓血水,像一群暴雨来临前蚁穴口慌乱的蚂蚁,在盘子的边沿上碰撞和游荡。
黑猫战战栗栗,痉挛不止。
置入盘子里的蜂刺足有三百根之多。
我大气都不敢喘,呆呆注视着眼前场景。大哥给重创的伤口一针一针缝上线后,麻利地从床底下提溜出一塑料壶老酒,大口喝入嘴中,腮帮子鼓成了风箱;我听见酒水在他的喉咙间哈拉哈啦响了几下,他对着血肉模糊的猫的胴体,猛地一喷,噗噗,淤积在猫身上的的血斑一块一块被冲走,猫疼得四肢乱弹,酒水在伤口处慢慢渗入,还冒出热气泡泡。我猜见这是术后消毒程序。大哥给进入麻醉状态、发出呼呼鼾声的黑猫盖上了棉被子。手术进行得顺利而成功。
大哥摘下口罩,拾掇着器械,长出了一口气,露出惯有的微笑,他低声对揩眼泪的我说:“好险呀,差点就没命了。”
白耳黑猫被马蜂蛰了个半死,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说来话长——红海子大西畔,历史上就有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保护集体羊群、徒手战灰狼的故事,家喻户晓,就发生在这里,后人还在这儿立了一块碑。大集体时,在草原的低洼点盖了几间井房,准备搞截伏流工程,引水灌溉粮田。后地下水位急剧下降,井水干枯,抽水设备淘汰,井房彻底报废。但井房周围荒芜的土地上牧草品种稀有、长势良好,是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倒场放牧,牲畜保镖渡荒的绝佳去处。近几年来,不知什么原因,在废弃井房的屋檐下,挂满了一颗颗像篮球网一样的蜂巢,成千上万只(也许数量过亿)马蜂迁居到这里繁衍生息;井房滩一带的茂密草林里,成了马蜂群飞进飞出、采花酿蜜、求偶交配、遮天蔽日的独立王国,其它任何动物都不敢靠近。赵七十五的羊群,不小心误闯禁地,被马蜂钉死好几只;赵七十五的腿脚跑得慢,头部被蛰成了刺猬。宋朝宗太爷爷的坟茔路经那里,中元节无人敢去祭祖。杜冰清的弟媳妇儿为了搞点蜂蜜给孩子解馋,十指残废。胡社长家的黄骠大骒马带着小马驹雾天走失,迷路进了井房滩,被群蜂追上蛰得体无完肤,咴咴哀叫着,人不敢搭救,眼睁睁看着暴尸荒野。小马驹骨头,至今在月光下的芦苇荡里还闪耀着缕缕磷火。
村里人只要提起井房滩,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就像听到罗刹地狱的名字一般,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村里有自告奋勇者,曾多次策划和行动,试图在瓢泼雹雨天靠近井房,用套马杆捅落马蜂窝,结果遇到轰炸机似的群蜂顽强抵抗,几进几退,展开拉锯战,无一不以失败告终。而且最可怕的是,马蜂群控制的势力范围呈现逐年扩展之势。
据悉,我家的白耳黑猫就是在捕捉野滩獠牙长爪鼠的时候,被群鼠引诱和迷惑,不知不觉进入井房的;而群鼠却似土行孙一样忽然遁入洞穴,消失得无影无踪。晕头转向的黑猫中计不知所措,进退两难,突遭马蜂围攻蛰成重伤后,连滚带爬逃出险境;快到家门口,大哥发现它时,瞳孔正在散大,只剩下最后一口幽幽气了。
我发誓要给黑猫报仇,为村民除害!
那时候,我家有一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我每天连续收听袁阔成先生播讲的《三国演义》评书。在制定为白耳黑猫复仇计划的过程中,从评书中意外得到了启发,决定采用周瑜、诸葛亮和鲁肃共同商议的破敌计策——火攻。于是,紧锣密鼓进行了认真准备和演练。
事前,我从词典里查找和阅读了有关马蜂的知识,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词条里关于马蜂形态的记载是:马蜂的身体外观包括头部、胸部、腹部、三对脚和一对触角,它的单眼、复眼与翅膀,也是多数昆虫共有的特征,腹部尾端内隐藏了一支退化的输卵管,即有毒蜂针。马蜂身体多呈黑、黄、棕三色相间,或为单一色。马蜂茸毛一般较短,足较长。马蜂翅发达,飞翔迅速。静止时前翅纵折,覆盖身体背面。口器发达,上颚较粗壮。雄蜂腹部7节,无螫针。雌蜂腹部6节,末端有由产卵器形成的螫针,上连毒囊,分泌毒液,毒力较强。马蜂的毒素分溶血毒和神经毒2类,可引起人肝、肾等脏器的功能衰竭,特别是蜇到人的血管上有生命之忧。
我不害怕,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一定要把功课做足。我反复推敲每一行动计划的步骤和细节。复仇计划的实施,选在一天落日黄昏。因为根据观察和论证,黄昏时刻,是所有马蜂归巢休息、相对放松警惕的时段。
在大哥的帮助下,我果断依计而行,穿戴上帆布雨帽雨衣,足蹬橡胶雨靴,裤腿、袖口和腰间用细麻绳勒紧;头上又套了一层装过化肥的尼纶袋防护,只在眼鼻处留有火柴头大小的若干小孔,作为可视和通气之用。为安全起见,大哥还给我的身上外披了一张没有薅毛的黄牛板皮。我背着一捆约二百五十斤重晒好的干柴,左右两手各提一铁桶手扶拖拉机用剩的柴油,裤兜里带着麻雷鞭炮及火柴盒等引燃引爆装具,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了。就像身着厚重的宇航服、等待出舱的宇航员一样,拖动很长很长的影子,一步一步悲壮地踏着碧连天的芳草,恍若顶天立地的巨人,泪别亲人,肩负使命,英勇豪迈地走向井房滩。
我想起了电影里的董存瑞,还想起了课文里的几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另有一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毅然决然穿过一人多高的草林,深入禁地。果然遇到了群蜂的狂轰滥炸,听到牛板皮上群蜂砰砰乱撞的声音,犹似疾风暴雨。群蜂在我的头顶上形成了一团又一团黄色的浓云,轰鸣声如战机凌空向我重重地施压下来。我暗示自己,并自言自语来壮胆:不做懦夫,勇往直前;不畏艰险,克敌制胜!在井房的残垣断壁前,我卸下肩头的干柴,身手矫捷地堆立在挂满篮球网似的蜂巢的屋檐下,迅速地把两铁桶粘稠的柴油浇上,看了看正碾压般靠近我的雄兵百万的群蚁,不慌不忙,擦火柴盒点燃。
我从条形尼纶编织袋的小孔里窥视马蜂的形状,如放大镜里看标本,与词典里的描述完全一致。马蜂世界的分工十分明确,一排又一排轮番冲锋陷阵。有几百只个头最大、身强力壮、负责狙击任务的雌马蜂奋不顾身,拼死一战,频频使出绝招,把尾部的螯针,像导弹一样齐刷刷对准小孔,想来一个同归于尽,都被我及时抖动衣服震落,跺脚踩踏。
浓烟冒了起来,紧接着燎原的火头一下子窜高。
红色的火焰正在吞噬着黄色的浓云。耳畔,响起了密集的噼噼啪啪类似爆炒黑豆的声音。我把早已备好的一练子鞭炮和一捆子麻雷顺势投入火中,急转身逃离现场。火光冲天中,身后传来更加密集、更加响亮、不绝于耳的蹦爆米花的声音。井房滩一带,一片火海,让人联想到火烧赤壁。
我回头再看,在一丈多高火舌的卷揽和饕餮下,篮球网状的蜂巢纷纷坠落,像散架的红灯笼似的,翻滚在莽莽杂草间。地下烧死的和失去尾翼、垂死挣扎的马蜂堆砌成一层厚厚的地毯,足有一寸厚。烤熟的蜂蜜味道,夹杂着焦苦的蜂窝味道,以及呛鼻子的柴油味儿,随着滚滚烟尘,如同裹地而奔的波浪,向更大的范围漫溯,一直漫溯至远处焦急观战、而又拍手称快的人们那里。
我脱下汗水浸湿的防护外衣,凉风吹来。猛听见老父亲站在人群中唱起了精彩的梆子选段:
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
骇浪奔涛增宛转,风叱云咤也缠绵。
十一
直到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白耳黑猫还是全村独一无二的娇宠。大伙都乐意把它抱到家里喂养几日,以示对此猫的由衷喜欢,并试图沾沾福气什么的。但是,有一天这种情势发生了惊天逆转,黑猫简直就在一夜之间,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且听我细细道来。
据从祖屋外墙石壁里无意中发掘出的真伪难辨的古书记载,古时候老鼠和黄鼠狼,本来就是一个祖宗。后来分门立户各奔东西,繁衍生息到了今天,受到生存环境打压,为了抱团取暖,又有了重新认祖归宗的倾向。多年前被黑猫逼着逃往后山的鼠群,就请来了它们传说中的两对老祖宗,四只个头儿体形庞大,踮着脚尖立起来行走的贼眉鼠眼的黄鼠狼,先后悄悄溜进村寨,准备替近亲老鼠们报仇雪恨。先是进行了一场秘密的一对一的单挑生死决斗。结果不分胜负。后又策划了若干场斗智斗勇的具有一定组织规模和战斗力的群体决战,还是难分伯仲。最后狡猾的黄鼠狼,就像发了霉的葡萄串,装着一肚子坏水,竟然祭出看家的杀手锏,利用反间计,外加苦肉计和连环计,一举凑效,大功告成。果真嫁祸给受人娇宠的白耳黑猫,总算替仓皇逃遁后山的老鼠们雪耻解恨了。
原来是村子里的两家养鸡专业户,一夜之间,鸡舍里的大大小小鸡仔,被不明身份的可怕动物,像下围棋一样妥当算计,统统打吃掉了。养鸡专业户损失极其惨重,辛辛苦苦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一屁股外债。村长和哭成泪人儿的专业户,深入实地调查寻找凶手。之后几天,得出初步结论——
黑猫是所有的鸡仔被咬死的最大嫌犯,其他动物绝不具有如此神奇的能力和手段。
如同当年麻雀事件发生时的情况一模一样,我家又立即成了全村人憎恨谴责的对象。白耳黑猫顷刻之间变成了众矢之的。不仅是众矢之的,简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好像我们的家人犯有窝藏罪,黑猫即是犯有谋杀罪之真凶。一家人在众人面前,又一次理屈词穷抬不起头。那几日,素来善良的蔺二憨,整天提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红柳棍,独眼冒星,一瘸一拐,在我家屋后菜园子旁的草丛里翻来找去;放牧归来的赵七十五扛着羊铲,嘴里念念有词,咒骂着脏话。门口电线杆上,先是被人喷洒上红墨水,后又被人偷偷挂上了长短不齐的黑布条。妈妈跺足捶胸连呼好命苦,爸爸气势汹汹拿着菜刀满屋子追打着黑猫跑。大哥在院子里唉声叹气猛踢墙角土,姐姐愤愤不平摔打着锅碗泪满面。我怕爸爸挥舞菜刀下手重伤着了猫,偷偷跟在爸爸背后,瞅机会想把他的双腿抱住。
山曲儿本是护心油
心里头煎熬嘴上流
满把黄香许下口愿
众神快叫我们见青天
这是一出怎样的闹剧呢?,在被众人冷眼、要求赔偿损失的双重压力下,我和大哥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躲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老榆树后面,凛冽寒风中,天天观察猫儿的一举一动,想看看这家伙究竟在暗地里干什么?有何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让全家人背上了如此沉重的黑锅。结果看见白耳黑猫也是无奈极端,在冷月的余晖里,皮毛乱蓬蓬耳朵有点耷拉,盘尾乖乖地卧着,好像还发出一阵阵急促啜泣,可怜兮兮地抱着脑袋浑身蜷缩,胡子瑟瑟发颤,鼻尖上垂下殷红血珠一串串,寄身草莽东躲西藏。
猫儿不会说话无法申辩。在压力重重万般无奈之下,为保住这猫儿一条性命,我们把家里所有积蓄,全部付给养鸡专业户用于赔偿,事实上就是爸爸当时红头巾包袱里的那点儿可怜的家当细软。这还不行,为了根除隐患,村长还是要求立即结果猫的性命,否则报告镇里派出所从重从严法办。实在没辙儿,我们只能采取主动,两害相权取其轻,商量了一个走为上的权宜之策,流放猫咪远走他乡去避难。
祖屋门前,有一条从县城到盛产精煤的石圪台湾,长约百十公里还多的公路。中间有条宽阔的湍急水流,即使严冬
也不会结冰的乌兰木伦河。没有架设桥梁木栈,破破烂烂的砂石路面,在河边儿上几经绕行蜿蜒,无数丘陵沟壑与柠条荆棘纵横交错。芦苇瑟瑟,阴风怒号。寒冬岁月,常有从县城出发,去拉大炭的拖拉机由这里经过。我和大哥瞅准了一个机会,把妈妈用了三个夜晚,缝好的旧帆布褡裢,小心翼翼装入了白耳黑猫。全家人依依不舍地和黑猫道别,痛苦地缝上了最后几针封口的线。
黑猫在褡裢里一边挣扎一边咆哮,我们也是无奈地悲伤哀叹。就这样,在寒冷的黎明,把装着动弹不得黑猫的旧褡裢,一忍心,一咬牙,一赌气,一用劲,从路边抛向突突疾驶的拖拉机后斗子。全家人望着远去的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消失在颠颠簸簸的砂石路的尽头,默默无言,伤心流泪,惟愿黑猫能够侥幸挺过这场劫难!
就在送走黑猫的两个月之后,也就是过完大年的初二三,我们对白耳黑猫的挂念,达到了高潮。这家伙还活着吗?
这里插上几句闲话,全家人即使过年,也沉浸在失去和惦念黑猫的不安中。尤其是我,黑猫与我感情最深。几乎没有心思穿新衣、放响鞭,匆匆地和哥哥姐姐吃了点迎春水饺汤面,
例行公事给寿星磕了头拜了年,就算是过春节了。怀揣着红包礼物,仍然提不起半点精神,难以走出愧疚和思念,牵挂那相依为命足有八九年时光的好伙伴。
特别是在腊月二十三,家家祭祀灶马爷的当天,疑团和真相大白。村子里的老少爷们,终于逮住和一举打杀了又用同样伎俩,接连偷袭几家勤劳的致富专业户鸡舍,情节特别恶劣、手段极其残忍的黄鼠狼,为我家的白耳黑猫,彻底清洗了不白之冤,得以顺利收回赔偿出去的家当细软。
全家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爸爸嘬着酒哼了一段山曲儿庆贺平反;妈妈不顾疲劳给我们做了一锅炖肉好饭。随即又莫名其妙陷入新的担忧,担心极有可能卷土重来的鼠患。我们重又更加想念:避难他乡的白耳黑猫,它是死是活,它是危是安?
正月初二的黎明时分,我和姐姐都梦见了白耳黑猫。俩人的梦境几乎完全相同:白耳黑猫在苍苍后山,与陷害它的四只黄鼠狼血战。白耳黑猫呲牙咧嘴满身是血,白耳黑猫越战越勇一跃而起,犹如凌云的扑食猛虎,撕心扯肺怒吼一声,把心中压抑的所有冤屈和愤怒火焰,一股脑儿高亢地吐向凛冽虚空,震得山坡松枝条上的积雪纷纷坠落飘散。
十二
旭日东升。
茫茫的雪原,有一个小黑点,像欢快的音符一样跳跃。由远及近,由远及近,越来越近,小黑点渐渐变大、变清晰。啊呀!是猫吧,对对对——是我们家的白耳黑猫。我站在祖屋门前雪地里,终于盼来了我朝思夜想的黑猫。可是,可是黑猫奔跑着奔跑着,快到我的跟前,即将要张开双臂拥抱它的时候,它竟然霎时隐身不见了。它又一次变成淘气宝贝,躲进了雪地里不出来。我看不见它,因为它藏在雪里面,只露出白白的双耳,它可以看见我,可我哪能发现它。其实它就藏身于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太淘气,真顽劣!隐身了,不见了。急得我的那颗心,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我挥舞着双手,就好似蒙着双眼在捉迷藏,想要在虚空中抚摸住黑猫的大脸。果然,就在我快要激动得支撑不住的刹那,它从雪地里飞身而起蹿跳出来,就像黎明时分,梦境里飞虎扑食般矫健的身段,投入了我的怀抱。
我紧紧拥抱着猫咪,眼泪早已打湿衣衫。
雪地里的一滩冰雪,正在被滚烫的泪水慢慢融化。
列位看官,你道那只精怪的白耳黑猫,是如何死里逃生,从石圪台湾九死一生,还能够活着跑回来?说出来着实吓人一跳,九命怪猫的传说一点儿不假。原来是那个开拖拉机的好心师傅,到了炭窑口,突然发现后斗子上有东西晃动,赶忙刹车下来观看。打开快要被挣破的褡裢,十分蹊跷,原来是只气息奄奄的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拆开口子放了生,继续他的营生。按下不表。
单说这只可爱的黑猫,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石圪台炭窑湾,整日晕头转向,处处碰壁,东躲西藏,愣是经受住各种磨难和考验。待它恢复体力后,探查清楚方向及地形地貌,毅然决然踏上了归乡之路。历经坎坷,跋山涉水,摸爬滚打,百折不挠,走走停停,一往无前。历时六十多天。边走边探析路况,边走边补充能量,摸着石头过河,怀揣着理想信念,克服了重重困难,几起几落,特别是力战黑风岩,大闹狼窝掌,智取座山雕,借道盘丝洞,奇袭遮阴藏妖魑魅魍魉山,纵身搏击黄河支流乌兰木伦激流险滩,从积雪盈尺的荒沙泥淖中,一步一个脚印,硬撑着蹚着雪水出来。早春归来进村时,四肢肌肉已经被冻冰削尽,下肢已是血痕累累,露出白骨斑斑……
我们的主人公,疲惫中不乏飒爽,征途上不辱使命,没有丝毫气馁、怨尤和伤感;忘掉耻辱、辛酸和无尽的罹难,不信邪,不妥协,勇闯禁区,愈挫愈勇,敢于胜利;雄赳赳气昂昂凯旋归来,见到故人不顾一切地跃身怀抱。你说奇怪不奇怪?惊叹中更加让人心灵震颤。
红日高照,春风拂面。我站立在祖屋的牌匾下无语哽咽,把黑猫紧紧搂进厚重的风雪衣的长襟,望着广袤大地上万物复苏,冰雪开始消融,松柏的枝头已经焕发嫩绿,牛羊奔向了正在返青的牧场;听到西草地烈马奋蹄扬鬃的嘶鸣,浑身无比亢奋和温暖。猛然觉得、恍然大悟——我的这只白耳黑猫的传奇经历,难道不是写照或者惊人契合了改革开放初期,一个伟大时代序幕开启时拨乱反正、敢为人先、革故鼎新,不屈不挠、奋力拼搏的精神吗?
马莲开花一色色蓝
新生活好像那顺水船
纤绳绳拉船靠了岸
从今往后不再受磨难
天之蓝,地之坦,东风吹来满眼春,万象更新尽收眼帘。春的醇,雪的润,微风之熏,融水之酣,沁人心脾这样久,如此深。四十多年来,直到今天,依然深受黑猫精神的鼓舞,激励着我踏平坎坷、穷且益坚,鞭策着我与时偕行、终日乾乾,因而对那段故园春早的难忘往事,倍加珍惜与怀念。
关于我过去岁月的有趣故事,还有很多很多篇,譬如《家有白猫》。如果有一天,有更加宽裕的时间,一定会向列位看官不计啰嗦地如实奉献。要善于提炼和萃取时代的正能量加以弘传。不忘初心,砥砺向前。祝大家梦圆!
(全篇完)
*发表于《鄂尔多斯》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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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北疆网络文学
白晓明:笔名白明翰、北山愚公、塞翁失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人,高级经济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出版诗集《月亮正圆》《有凤来仪》《东篱采菊》《浴火重生》《虹舞彩练》《地涌金莲》六部,中短篇小说集《美丽有翅》一部。有部分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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