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晓明|内蒙古
一
蔺二憨老汉的羊群,在沙漠中走失已经第五天了。
按理说,乌兰塔布沙漠植被稀疏、童山濯濯,一览无余,连奔跑的野狐、野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沙巴拉不具备隐藏一百二十五只羊的条件。偌大的一群活蹦乱跳的山羊,像撒落的一堆光澄澄的璞玉,怎能说消失就不见了一丝踪迹呢?
瘸腿的蔺二憨老汉焦急地从这个沙头跑到另一个沙头眺望,除了丘间谷地长着一丛丛低矮的芦苇外,只有流淌着的干热灼人的空气,和飞起飞落的几只沙半鸡,几乎没有看见其它会动弹的活物。蔺二憨放牧了一辈子,这样的事情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他痛苦和疲惫得像散了架的风筝、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倒伏在沙峦的斜坡上,抹着混浊的眼泪,来回跺着脚,对着歹毒炽烈的日头,无助地叹息。
羊群是他生活的唯一来源,是他的命根子。损失一群羊,对他和他的家庭而言,不啻是晴空霹雳、地动山摇的大事。他想,即便是被盗羊贼偷了,赶着羊群走出这片茫茫沙海,也是费时费力的艰难事情,不可能轻而易举可以得手的。况且,沙漠里本来没有道路,黄沙漫漫,低平处有一些沙蒿和球状的藏金鸡儿(一种带硬刺、耐旱的多年生植物,类似于仙人球)防守,运输的车辆不好进来。
“难不成是飞上了天吗?”他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天空像密不透风的穹庐一样笼盖着四野。他眯缝着双眼,老泪纵横,直摇头。又自言自语,舔着干裂的嘴唇,暗自打气道:“不可能!”
他想起了几天前刚刚刮过的一场沙尘暴,遮天蔽日,海海漫漫,沙柳都被连根儿拔起,羊群如果是让沙尘暴劫掠去,也应该在沙尘暴退却之后,有一个着落,哪怕是看到尸横遍野。
“被狼和老鹰叼走的可能性也不大……”蔺二憨无师自通,竟然使用起了排除法。“这么多的羊,一时半会儿是吃不完的,最起码也能够看到啃剩的骨架,或打斗的痕迹暴露出来吧?”蔺二憨老汉佝偻着腰身,百思不得其解,蹬着罗圈腿,脚踝埋入发烫的深沙里,毛孔处如同针灸一样火烧火燎的奇疼,老寒腿毛病又犯了,他陷入无尽的痛苦折磨中,吧嗒着一袋又一袋旱烟。
当倒插在沙丘上的放羊铲长长影子渐渐探抵沟掌的时候,蔺二憨老汉瞭了一眼浑圆的落日,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紧张地跳了起来,摁灭了旱烟锅里的火蒂,浑身沙土唰唰滑落,头发梢子上冒出了汗珠。他敢断言他的的羊群定然是被禁牧工作队赶回村委会的大院了。他清楚地记得两个月前,新上任的村委会主任马占山召集社员开过几次动员大会,对禁牧工作进行过三番五次、苦口婆心的强调,要求牧户自觉服从和服务于大局,在草畜平衡的基础上,实施禁牧圈养。主任的原话叫什么“舍饲”。他原以为马主任的讲话是干打雷、不下雨、空对空,像往每年一样,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和压力,走走过场、装装门面,咋呼咋呼而已,没想到这回却属实动起真格的来了。
“说到做到,不放空炮!”
退伍军人出身的马占山主任在会上脸色铁青,瞪着牛眼,霍地站立起来,身体前倾,铁拳把桌子拍得巴巴响,发出忍无可忍、铿锵有力的怒吼,接近于咆哮。由于扩音器材的渲染,院子里红旗杆上的一只喳喳叫的喜鹊,被吓得三缄其口,呆若木鸡。他想起了还未等宣布散会,会场内外一些牧民的反对声如潮水般骤起,激起的骂骂咧咧、沸沸扬扬的声浪,仿佛滔天骇浪,要把村委会大院坚固水泥墙壁冲开一个豁口似的。
他想起千百年来、祖祖辈辈拥有放牧养羊传统的红海子村,一下子要实行禁牧圈养,改变生产生活方式,好比刀把子搁在自己脖领子上,敢不敢下决心用力,肯定会是一件比架梯登天还难的事儿。
位于毛乌素沙漠北缘这个半农半牧半干旱地带上的村子,因为雨季地表径流冲刷,以及丘间谷地有红色裸露的毗砂岩,汇聚和浸染而成一个月牙儿形状的湖泊,犹如自天陨落的红宝石,镶嵌在沙海一角,故因地得名为“红海子村”。地名中听,偶遇大旱,也有干涸的年景。村里像蔺二憨老汉这样以牧业为生的人家,达上百户。由于常年超载过牧,土地沙化退化严重,有多户人家借助生态移民优惠政策,已经迁徙他乡,另谋生路。剩下的户子,按照宜康县的整体规划,实行了“以草定畜、草畜平衡”的办法,根据每户承包草牧场的实际面积,核定载畜量;每三年村委会和牧户签订一次责任状,以确保生态实现良性动态平衡。这是万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蔺二憨自己知道,大前年的早春,牧草返青那阵儿,农技人员上门和他家核定的养羊数量上限是九十九只,自己还在责任状上按了红手印,现如今超载二十六只,理应圈养和加快出栏,还肆意滥牧,按律归属于重处重罚之列。
老实的蔺二憨扛着长柄放羊铲,无奈地撩起短衣襟,揩着发梢上沁出的汗珠,知道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他形单影只,踉踉跄跄地折返村庄方向。天已趋昏,那驼背的身影晃动,像一张弃用的老旧弯弓,顺着后沙梁的半坡慢慢沉落。
“拜佬(方言,意即大叔),你咋介介(怎么)啦?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蔺二憨听见声音,没兴致应答,只顾低头走路,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肩膀被一只大手紧紧钳住,他下意识地猛一抬头,看见是本村的老光棍儿、绰号叫“沙和尚”的、疯疯癫癫的杨祥子,挡在村口。杨祥子人高马大,瘦骨嶙峋,哈喇子垂流,手持“禅杖”一般的歪把子大铁锹,恰似流沙河里窜出的妖怪,面目狰狞,声若洪钟,横在眼前。“谁欺负你了?”
“大侄儿,闪开。不关你屁事儿。”蔺二憨知道这个癫痫病人浑浑噩噩,爱管闲事,常有并发,并不理会,躲瘟疫似的,不想招惹和被纠缠,继续低头赶路,小心翼翼、拐弯抹角进了自个儿家。
书中暗表,这个老光棍儿杨祥子,四十一二岁,他爷爷杨更生是全乡响当当的先进典型。年少时由于娇生惯养,他和他的家风家训背道而驰,是村里上房揭瓦、爬树捉鸦、提笼架鸟、斗殴闹事的一霸。因为不爱念书,不听父母教养,倔驴脾性,调皮捣蛋,骑野马狂奔不慎跌落在河滩的鹅卵石上,摔成了脑残;从此精神失常,时痴时呆,终日舞拳弄棒,偷鸡摸狗,无法无天,沦落为混混一类的人物。
成年后的杨祥子头发过早谢顶,只在脑门四周长着一圈乱糟糟的蓬草,还用手指向上盘拢起来,堆成敖包的形状,用发簪固定,以掩盖头顶荒凉后的难堪。远看就像《西游记》里凶神恶煞、力大无穷的沙悟净。那年村里不知从哪儿流窜来一头酷似野猪的狗獾,进入集体玉米地中偷吃棒子,横冲直撞,无人敢降服。有人抱着大青花瓷坛,给杨祥子灌了三海碗薯干儿白酒,没想到,醉醺醺的他,操着一把几十斤重的铁锹,在纯钢锹头被狗獾獠牙咬穿的情况下,哇呀呀怪叫,快步流星追打,愣是将其脊梁骨拍断。他背着半死不活、骨髓长流、瘫软的狗獾进村,牧归的蔺二憨老汉见状,大小便失禁,当场吓昏。
二
蔺二憨老汉回家后,咕噜噜喝了一壶浓酽的砖茶,躺在土炕上定了定神儿,正准备拿起手机给远在县城里工作的儿子蔺宝成打电话,告知家里发生的事情,谁知杨祥子已经尾随而至。
杨祥子说话赶端,开门见山:“拜佬,献出两只活羊来!后面的营生交给大侄儿我摆平,咋样?”沙和尚把手中的铁锹往地下一杵,拍着胸脯,哈哈大笑着,厉声许诺。声音把窗户纸都震得滋啦啦响。
“以前你能,这回恐怕天王老子也没辙了。”蔺二憨霍地坐起来,叹了口气说。他知道,禁牧工作不比从前了,越来越严格了。要是在以前,他信。村里的牧户凡遇到这样的麻烦事,十有八九是靠杨祥子出面摆平的,前提是根据摆平事情的大小,献出数量不等的羊作为筹码。据说,实施草畜平衡这几年来,沙和尚自个儿的羊群规模越来越可观了。
“啥?你不相信我的能耐?”沙和尚急了眼,把铁锹杵得更响。
“别闹,大侄儿,坐下商量。”蔺二憨忙给沙和尚递上一碗茶,撩起前衣襟擦了擦旱烟锅玉石嘴儿,把烟点着,恭恭敬敬呈上。
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晓得,沙和尚蛮横起来,砍七楞八,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肮脏事都做得出来。有一回,一个村民用激将法和打赌方式,三碗不过岗,愣是把沙和尚的傻劲儿腾架起来,以清除乌鸦聒噪为由头,骨瘦如柴的他,憋足了一口丹田气,双手下抱,腰身一挺,连泥带土拔掉了堵塞在村道正中一棵碗口粗细的垂杨柳。
蔺二憨记得,杨祥子的爷爷杨更生,在成立人民公社期间,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贫农出身,苦大仇深,精神饱满,斗志昂扬,超英赶美,恨不得一榔头就把地球捣开个窟窿眼,是个王进喜式的标准铁人,一年四季总是头扎羊肚肚手巾。这年隆冬,时值农闲,生产大队为提高粮食产量,增加水浇地面积,解决社员大食堂饿肚子的问题,决定在苗圃圪蛋南面,靠近公尼召村的广袤沙丘湿地上开挖一条地下河,人定胜天,建设水利,灌溉农田。红旗招展,天寒地冻,大队长杨更生上身穿敞开胸怀的白茬子山羊大皮袄,脚蹬毡靴,干劲冲天,率领社员们一马当先,跳进了齐腰深的泥糊糊里,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气象记录为摄氏零下四十二度。他们硬是依靠镐刨锹铲,人拉马驮,肩挑背扛,你追我赶,挥汗如雨,车轮滚滚,人海战术,不分昼夜,开展有数百人参加的大会战,用了四个多月时间,深挖了一处长约三公里、宽约四十米、深度达三十米的连环井,水量十分充沛,发展了近千亩的水浇地。全民大炼钢铁的时候,以这条地下悬河改造的隧道,高炉林立,钢花四溅,成为全公社就地取材出产焦煤和铁矿炼钢的主战场。可惜,因为劳累过度,杨更生积劳成疾,不幸吐血而亡,时年五十三岁。为了表彰劳模,激励后人,在这处地下隧道的最西边儿,立了一块一人高的石碑,正面书写“钢铁长廊”四个正楷醒目大字,碑的后面有一段文字详细介绍了杨更生同志带领大家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兴修水利、大炼钢铁、造福社会的先进事迹,落款是宜康县政府。
关于这一段历史,在县委政策研究室工作的蔺二憨儿子蔺宝成,从县志里面也找到了记录,得到了印证,只是与石碑文字略有出入;地方志记载,杨更生是在挖隧道时被敌对破坏分子引爆雷管炸药掀翻冻土石块砸埋的,民兵连长的杨更生全副武装,临终紧握钢枪振臂高呼口号: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蔺宝成曾问过杨祥子的奶奶,杨奶奶说,碑上的话是对的,史志嘛添油加醋,为了突出政治挂帅,可能人为拔高了老爷子的形象。
古语说得好——时势造英雄,廖化也能充先锋。的确,疯疯癫癫、傻了吧唧的杨祥子之流,近几年一下子成为全村子举足轻重、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地位堪比生产大队的老队长。原因是刚实行草畜平衡政策以来,由于没有配套的法律法规和政策保障,空手套白狼,禁牧舍饲工作基本以动员和说服为主,辅之以处罚和没收为虚张声势或恫吓手段。前几任村长为完成草畜平衡任务,辛勤工作之余,叫苦不迭,不得不借助老光棍儿杨祥子和一杆混混儿人等六亲不认、泼皮耍赖、敢打敢骂、黑白两道的威力。比如哪家牧户不按责任状办事,出现超载过牧现象,村长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只好默许杨祥子前去讨酒喝。杨祥子所到之处,铁脸无情,一碗水端平,怒视着头羊傻笑,哈喇子垂流,大铁锹一横,无人敢多嘴和理论。有时候,牧户们遇到难拿和亏理之事,二一添作五,联合起来,去食堂准备好酒好肉,吹拉弹唱,像恭维景阳冈打死老虎的武都头一样,把杨祥子腾架抬举起来,杨祥子也会酒后癫狂,为牧户的利益手拍胸脯,义无反顾。杨祥子坐收渔翁之利,自然美滋滋的,美不胜收。身边常有四五个外村儿的小兄弟跟班,大摇大摆,提笼架鸟,沾花惹草,游山玩水,走哪都有人抢着接应烟酒,安排伙食。以至于蔺二憨一度眼馋得在电话里狠狠悭怨县城里工作的儿子蔺宝成——百无一用是书生!
前年立秋甫至,时任村长的牛犇前边带路、领着乡里的禁牧工作队,采取临晨“突袭”方式,骑摩托车深入到红海子大西畔检查草畜平衡政策落实情况。还没等工作队进村,宝格瘩山上那棵平时还耸立如常的杨柳树(就是杨祥子倒拔垂杨柳的那棵,浅插在石缝中)突然放倒,一链子鞭炮铺地而响,紧接着,所有偷牧夜牧的羊群如同得到了军令,全都鸟兽散,立即归圈。西草滩上风平浪静,只有浅黄色、一尺多高的针茅如猎猎旌旗飘扬。只见高高的黄土山岗上,赤着膀子、手端酒壶的杨祥子,正背靠着鱼肚白,翘起二郎腿,扯开嗓子唱火辣辣的信天游:
羊格肚肚手巾呦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哟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
咱们见不上个面面那就招一招那手……
禁牧工作队和往每常一样又扑空了,无功而返。“这回,按理说保密工作很到位的呀,但沙和尚是怎么提前得知信息的?”大眼瞪小眼,有人怀疑内部出了奸细。
在山巅放倒杨柳树的提示下,蔺二憨和其他放羊老汉像往每常一样,赶紧归圈后就趁热打铁,宰了一只未交配过的大山羯子,煮新茶倒喜酒,置办坛场,手捧羊棒骨,及时重重犒赏沙和尚一顿。王嫲嫲利洒洒,现过现,从来不拖欠。沙和尚杨祥子接过敬来的海碗一干而尽,更加得意洋洋起来,吃谁喝谁为了谁,关键为了下一回。他舔着嘴角淌下的哈喇子,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拍着像手风琴键一样的胸脯吹牛说,这等区区小事儿,啧啧……何足挂齿?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猪八戒吃豆芽——小菜一碟。
当时在场的蔺二憨更加觉得生子当如杨祥子啰。
去年秋收刚毕,家家户户把羊群赶出坡“遛茬茬”(放羊出圈,吃耕地里秸秆和遗漏在野的糜穗、豆萁与葵盘)。乡里禁牧工作队也不生搬硬套,懂得政策灵活变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摩托车需要加九十八号汽油为借口,拖拖延延,有意让村民减少浪费,放羊啃荒,预防冬春火灾隐患,几乎昼夜不管,放任自流。一向享受惯了众人抬举待遇、两头通吃的杨祥子突然失去优势,被接受保护的人怯生生地冷落了。那几日的杨祥子逢人便骂骂咧咧,嗔怪蔺二憨们不讲武德,良心大大地坏了。他一只一只累积的群羊,咩咩饿叫于圈里团团打转,也没有人主动过来喂养和替放。他呲牙咧嘴,挥舞着铁锹,冲着大西畔扬黄土,把宝格瘩山上的那棵枯死的杨柳树砍轧成碎段。
赖皮撒野的杨祥子尚不解气,怒不可遏,借酒发疯,像一只激怒了的泼猴,跑到村委会砸烂安装在屋檐上的大喇叭,吓得本来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牛犇村长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应答。胆大包天的杨祥子还叫来一帮小混混,轮番上阵敲锣打鼓说着三句半儿,谩骂村长一任不如一任,意志消退,没有发扬老一辈战天斗地的优良传统,吃着官饭,拉着私骆驼,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扬言要拆除了村委会的后院墙,把砖块和钢筋抱回自家垛羊圈用。
那时候,村里的黄花闺女、媳妇儿们都不敢夜间独自出门上街。
打谷场忙完,秋储归仓。半个月后,人们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牧业,结果出人意料,有多户村民发现,他们自个儿耕田里“遛茬茬”的羊群不见了,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迹,哪也找不到。如同本故事开篇蔺二憨羊群在沙漠里走失的情形一样,成了一桩怪怪的悬案。
三
大伙儿清楚,堵截乌兰塔布沙漠北上的前沿阵地就是“钢铁长廊”。“钢铁长廊”成为人进沙退、沙进人退拉锯战的必争之地和桥头堡。遇干旱年头,坟场似的流沙就会将地下隧道覆盖,波浪式推进,滚动到红海子湖畔;雨量充沛年景,随着植树种草力度加大,“钢铁长廊”的石碑,及脚下的河流,就像一面宣誓主权的旗帜和彩带,醒目再现。实践证明,固沙止漠最有效办法就是禁休牧。通过禁休牧和草畜平衡,有力地促进草原生态功能的自我修复。
记得去年中秋节一过,蔺二憨老汉和同样丢失羊群的牧户商量,鉴于眼下僵局,是不是到了该向杨祥子低三下四表示表示的时候了,以求得他不计前嫌、能够出手相助?因为这一阵子,杨祥子在谩骂完牛犇村长之后,自己家的羊羔饿死三只,愈发不理智起来,头上的敖包发髻高挺,眼窝子似吃人的野狗一样红,甚至于装神弄鬼。
况且,这么长的日子,杳无音讯,找不到家的羊饿死怎么办?
杨祥子和他的一帮小跟班摆出了一年一度元宵节灯游会才用到的社戏行头,花花绿绿,踩着高跷,挎着腰鼓,点裱烧香,装扮成他爷爷杨更生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的模样儿,手持大铁锹,穿着阔腿裤,站在村中央古松树下的戏台子上,以神谕的口吻,念着二人台走西口戏文,指桑骂槐,相互起哄斗贫嘴,指责路过的人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吃水忘掉了挖井的人。杨祥子还借机抖露出了大集体时蔺二憨当生产队饲养员贪污牲口草料、嫁祸于同行的事实,以及赵七十五打伙计、爬灰墙的陈谷子烂芝麻往事;还胡说什么宋朝宗的父亲本不姓宋,白眉老寿星家来的黑猫是文曲星下凡,等等。
可有意思的是,他们以三句半的娱乐形式,把当过村长的牛犇岳父一家讽刺并挖苦得体无完肤。说包产到户的那一年,兄弟二人为从农业社分得一根儿一丈长的拉杠子用的牛皮大绳闹翻了天,分门另户的两兄弟和父亲都要占有,互不相让,村长清官难断家务事,好说歹说没人听,糟心透了,最后提交村委会拍板,平均裁成四段,每家二尺五寸,这才了断停当。那边老牛头家的事又犯了,分得一辆农业社时的贼新大胶轮板车,四个儿子都要,老牛头一气之下,拆卸掉平分,每个儿子各获得一个胶轮,并且把车辕也锯成四截,等份子分给儿子,自己留下了四四方方的无辕空车厢;后来一个儿媳到处敲怪话宣扬说公公心不公,老牛头一气之下干脆把车厢也锯成四大块,一家一块;破木板没啥用了,只能当柴禾烧,这才平息家庭纠纷。都是平均主义惹的祸,平均主义害死了人。
轮到杨祥子最后的那半句,一律是鼓槌敲在锹把上:活该!
闹剧收场,还是在五大三粗的牛犇村长给杨祥子跪下说尽好话、答应饿死的羊足额补齐的情况下,才勉勉强强实现的。
待喝完大伙儿你一碗、他一盅的敬酒之后,已酩酊大醉的杨祥子把海碗往地下哐当一摔,睡眼惺忪问了大伙儿一句:“说话算数吗?”众人表态:“铁板钉钉子!”他手持铁锹,后脑勺上的长发奓起来酷似马鬃,领着蔺二憨等人从家里出发,大步流星,风风火火,直奔大沙头角的“钢铁长廊”而去。由于经常被明沙埋没,黄沙漫漫,辙迹荡然无存,村里人几乎忘记了地下隧道的路径。杨祥子在记载他爷爷杨更生事迹的石碑前磕过响头,露出纹身青龙光膀子,用铁锹扒拉开堵在洞口的柠条,操着长筒手电,向洞里边走。众人按照杨祥子的吩咐,蹲在洞口等待。
太阳下山了,里边还不见有动静。
蔺二憨爬在洞口向洞里张望,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散发出呛鼻子的硫磺味,令他一阵咳嗽。大炼钢铁那年冬天,自己才十三四岁,曾进到隧道里面挖过铁矿和煤。里面的巷道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回旋余地很大;他记得几十辆胶轮马车在篝火的照耀下,你追我赶,奔跑如飞运送原料,并不觉得拥挤和磕碰。马的眼睛瞪得赛似铜铃,鼻腔里突突喷着白雾。蔺二憨的瘸腿,就是被尥蹶子的辕骡踢骨折的。倘若不是今年流凌淘沙,雨水冲刷,洞口几乎要被风沙淤积堵死了,“钢铁长廊”正渐渐遗忘或尘封于一代人的记忆当中。
蔺二憨的手机叮铃铃响了,是儿子蔺宝成从城里打来的,他仿佛就在现场一样,告诉父亲莫要冒险进入地下隧道,废弃多年的隧道里容易有虎狼蛇蝎等野兽出没。蔺宝成已经报警通知110,让他们在洞口稍安勿躁,公安民警马上就到。正说话抽烟间歇,看见一辆警车鸣笛由远而近,还未及停稳,几个穿警服的小伙子便箭步冲进洞穴,鱼贯而入。派出所长在洞口警戒线内的空阔地带,用木炭块浇汽油点燃了一大堆篝火,蓝色的火焰发出呼呼声响,立即照亮了整个大沙头角的夜空。几只受惊的蝙蝠在众人的头顶上飞来飞去。不一会儿听到隧道深处由远及近传来咩咩的群羊叫声,紧接着,几只红狐撅着火把一样的尾巴,撕咬着狂奔出之后,硫磺味儿窜鼻中,传来杨祥子的走西口七声二气的唱腔……
六百多只山羊从隧道里陆续走出来,绒毛通体皆泥黑,湿漉漉的,如从远古回到了现实,哆哆嗦嗦,慌不择路;眼珠子灰白滞涩,恰似旱烟锅上熏黄的玉石嘴儿,多多少少能反射一丁点星光。
洞穴里大醉昏睡了半天的杨祥子,在民警的搀扶下,像一只瘫软的牧羊犬耷拉着腰身,脸上沾满粉煤灰和铁屑,吐着舌头,似京剧里盗御马的窦尔敦,蹚着糊状的、齐腿肚子深的凹陷处渗水,在羊群后面东倒西歪现身。嘴里翻来覆去嘟囔着一句唱词“紧紧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原来这处年久废弃、西东走向的地下隧道里,积满了大量荒草和树叶;秋天时,受草原上西北季风的狂吹,草滩上籽蒿、沙蓬、沙米、荒莠子、骆驼刺以及枯枝败叶迎风飞扬,经峭岩阻挡,慢慢地垂落和聚拢,被充塞进洞穴。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处类似饲草料库的好地方。杨祥子追野兔发现这一秘密后,动了歪脑筋,半夜里,便把“遛茬茬”的羊群偷偷赶进洞穴;羊群在里面被犬牙交错的巷道迷惑,云里雾里,晕头转向,眼睛失明,不知寒暑。好在里边有吃有喝,冷暖适宜,没有人来吆五喝六,悠然自得,不声不响,躺平算了,估计日子也不比外面逊色多少吧。
本来是民警寻找和挽救了牧户的羊群。功过相抵后,杨祥子即使有功,也只能算一点点。但杨祥子这回却不这样认为,觉得舍己为公,功高盖世,可媲美爷爷,民警赶来只不过是协助他完成了任务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不起。杨祥子得理不饶人,酒乍醒就蛮横起来,舞刀弄棒,吊睛白额,要牛犇村长等人说话算数、兑现承诺;否则他就要再次装神弄鬼,继续登台表演那三句半,把牛皮纸里包裹的灰烬复燃起来。杨祥子还宣称,他要筹集款项,在书写“钢铁长廊”碑旁,为爷爷杨更生立一座头罩羊肚肚手巾、手持大铁锹的青铜塑像,告知人们莫要忘本。
这一年秋天,杨祥子的羊群规模首次跃居全村第一。
这一年冬天,杨祥子被评为全乡“禁牧工作示范户”。
四
“灰圪泡(痛骂人的方言)——”
蔺二憨老汉好说歹说、把纠缠不清、叫他“拜佬”的“沙和尚”杨祥子劝说走,半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又咕噜噜喝了一壶浓酽的砖茶,屈指算着近年来走马灯撤换的村长:牛村长、杨村长、朱村长、胡村长、苗村长、韩村长和高村长,应该是七个,也许是八位。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理解村长实在不好当,人心不古,七嘴八舌,众口难调,磨破嘴皮子说理没人听。他感慨道:草畜平衡工作和当年的计划生育工作一样难搞!地痞流氓横行乡里,趁机敲诈勒索,简直无法无天,是令乡亲们头疼不叠的挠心事儿。
走失五天的羊群还不见下落,蔺二憨老汉自然在早前就溜达到去年八月十五夜派出所民警找到羊群的“钢铁长廊”看过,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均没有。今年的地下隧道一带已经呈现出久违的春和景明、百草丰茂、溪水潺潺、候鸟翔集的景象。看来禁休牧的成效开始显现出来了——黄绿蓝相间,黄色在退缩,绿色在扩展,蓝色在蜿蜒,人与沙漠的“拉锯战”终于向有利于人的方向倾斜,在这里形成了小气候。村民们在实践中苦苦摸索出的流动沙丘上设置网格状红柳沙障种植紫花苜蓿和沙打旺的办法,提高了优质牧草的成活率。沙子有多厚,草就能窜多高,菅草都快要长过膝盖了;老桐树焕发了新芽,马莲的枝头挂满了待放的花蕾,在微风中摇曳。无疑,这更坐实了他“羊群被禁牧工作队赶回村委会大院”的判断。
说来真蹊跷,蔺二憨老汉也不知道什么原由,可能是杨祥子该倒霉的时候到了;万般无奈之下,吧嗒了只一袋旱烟,竟然鬼使神差满口答应杨祥子死皮赖脸“献出两只活羊”的要挟。还未及一个时辰,当蔺二憨老汉在手机里得到儿子蔺宝成的紧急通知,让他火速去村委会大院办理赶羊回家手续的喜讯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用烧红的旱烟锅烫了一下老茧脱落的手掌,看看究竟有没有奇疼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瘸腿上有一股股暖流涌来。
当他一路小跑、踉踉跄跄赶到村委会大院时,眼前的一幕,虽属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探照灯光的照耀下,那杨祥子披头散发被“扫黑除恶”的民警五花大绑在院子中间的旗杆上,像一只现了原形的赖皮狗吐着长舌,哈喇子垂流;禅杖的长柄劈为四段,锹头变形,乱摆在脚下。
原来“沙和尚”杨祥子从蔺二憨家出来,骑着黄骠马,身穿戏袍,脖领上套着渔网上浮球一样的项链,率领混混们操持着铁锹和锄头,一路高歌,敲锣打鼓,直奔村委会。果然,院子里放置着三垛麦秸草,圈着一百多只山羊,正在反刍着草料。黄铜大门上用铁链箍了三四匝,一把明晃晃的不锈钢大锁挂在其上。
红旗飘扬。村委会的屋檐上安装了探头。
马占山村长站在台阶上,手指大门,愤怒地用小喇叭高声警告:
胆敢破坏公物者,国法不容!
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杨祥子从马背上跳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嗤嗤狞笑着,从裤兜子里掏出一瓶老白酒,咬开铁盖儿,咕噜噜一饮而尽,甩出去酒瓶,哐当破碎,以此为序曲。接着,他把头顶敖包状的发髻散开,伸手撕破大门封条,抡起铁锹猛剁钢锁,丁零当啷,火星子四溅,锁簧跌落。几个混混三下五除二就用锄头把院墙根刨开一个大窟窿。羊群在里面惊动起来,撒腿儿左奔右突。这时,潜伏在四周的民警一拥而上,一阵腾挪辗转,擒拿格斗,如同老鹰抓小鸡儿似的,把杨祥子和混混们倒剪双手制服了。
远远近近的村民都赶来围观,拍手称快。有人还燃起了过大年都没舍得放的烟花爆竹。
马占山村长从绿色军大衣口袋里掏出刚接到的红头文件,当场念道:顺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为巩固退牧还草成果,国家已经正式启动了草原生态恢复补助奖励机制,从今年开始,以政府赎买生态的方式,中央财政拿出真金白银,对农牧民禁牧和休牧进行补奖。省市县三级财政匹配,按承包草场的改良情况和亩数,进行“一卡通”补贴资金发放,用于棚圈建设和饲养成本的补助;逐年加大支持力度,确保农牧民愿意禁、休得住、不反弹、见长效。
他抬起头强调:用咱老百姓话讲,就是农牧民也能“领工资”了!
广大村民们都长长出了一口气,鼓掌称赞,载歌载舞,奔走相告。“老百姓也能领工资,这可是天下从来没有过的大善政啊。共产党万岁!”人群里最年长的白眉老寿星无比激动地双手竖起大拇指赞叹。
看到杨祥子等混混儿乖乖被拘押,如同断了脊梁的落水狗垂下脑袋,威风扫地,狼狈不堪,可怜兮兮,蔺二憨幡然醒悟,挺起腰板自我反思道:“榆木疙瘩脑袋,老眼昏花,差点儿把跳梁小丑当成了好汉。”裸辞的牛犇也不好意思,羞愧难当起来,双手拍着大腿说:“我太怂善了,马善被人骑。村长当得窝囊,牛鼻子穿环---让人家牵着走!”
蔺二憨老汉哼着山曲儿赶回羊群后,心里托底了,满满地给山羊饲喂上好的玉米和豆饼,彻底摘除了愁帽,扬眉吐气,顿觉浑身舒爽万分,幽默感油然而生,他想起多年来杨祥子狗仗人势、为非作歹,危害四邻,今日绳之以法,多行不义必自毙,还真是应了那三句半最末的谶词:活该!
半夜里高兴得睡不着觉的蔺二憨,拿出珍存已久的马头琴弹拉到了雄鸡高唱。这时城里的蔺宝成打来电话,提醒父亲别光顾自个儿乐呵,应该有感恩戴德的实际行动。“真是的,吃水不能忘记挖井人!”
一大早,他就哼着山曲儿,兴冲冲提着红柳箩筐,步行到河滩里捡拾五颜六色、像羔羊眼珠子大小的鹅卵石,拿回院子里,在门口花坛旁边的地面,摆设和镶嵌了一个嘴角上扬老农笑脸图案;晨曦辉映下,笑逐颜开,笑容可掬,表达和宣泄着自己的喜悦与豪情。他立即会同村里放羊的李闯关、赵七十五和杨二炸坨、代吉雅、阿拉腾宝等十几个老哥们来家张罗,精心拾掇了一桌子好饭菜,拿出儿子过年时给他买的五粮液,能歌善舞者亦闻讯而至,牧笛、快板儿、唢呐和蟒皮鼓、二胡、三弦儿伺候,像是准备了一台庆丰收的山寨版文艺汇演。马占山和村委会一班人应邀来到,为富民政策颁布实行皆大欢喜,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好比吃了一颗“定心丸”,坚定了打赢生态保护与建设攻坚战的信心和决心。还让人兴奋不已的是,凡被杨祥子之流巧取豪夺诓骗走的物件,包括山羊、皮张等,都得到认领和完璧归赵。
酒席上,马占山村长霍地站立起来,身体前倾,一脸严肃,把拳头攥得巴巴响;大家见状,立即中止了推杯换盏,正惊愕间,忽见马村长拿着手机,牛眼渐渐开始眯缝,接着开怀大笑起来,他告诉大家一个更加惊人的喜讯——“扫黑除恶”的民警在押解杨祥子等人指认作案现场的过程中,歪打正着,意外发现地下隧道的石壁上,大量粘附着一种十分罕见的鸟类尾羽。林草部门初步鉴定,这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彩鹮种群的栖息地。彩鹮的出现,是区域生态环境朝着良性逆转的重要标志。马村长在手机里搜索到了彩鹮的照片,让大家如同击鼓传花一样挨个儿翻看:一种体羽为玄色,拥有镰刀一样的鸟喙,远远瞧去,就是身披暗色“铠甲”的黑鸟,但当仔细观察就会眼前一亮,在阳光下,它们的羽毛会随着身体移动,散发出绚丽夺目的金属光泽;漫步在水面上,宛若身穿绫罗绸缎的贵公子哥儿,是一种绝迹上百年,十分养眼、有利于观赏的珍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山海经》中记载的凤凰,传说即是玄鸟彩鹮的祖先。
马村长习惯性地用拳头敲击桌面,显示出意志的坚定,激动地说,我们要会同有关部门,争取上级立项和投资,在红海子和地下隧道一带建立国家级彩鹮繁殖自然保护区,这将为乡村振兴带来新的机遇。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后一片掌声,兴高采烈,如同听到草原生态恢复补奖机制实施消息一样,喜悦和振奋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除了包产到户、减免农牧业税外,村里许多年来都不曾出现过喜上加喜的盛事儿了,同样放羊为业的杨二炸坨把手掌置于衣襟下面,偷偷掰着指头回忆。
“说到做到,不放空炮!”
有人看见,昨夜天空上,圆圆的月亮里面有一只奓耳玉兔显瑞;有人说,今早大沙头角那边春雷阵阵,彩虹灿灿。每逢村里有特别喜庆和热闹的场合,业余文艺骨干雪燕儿和雨燕儿姊妹俩是必不可少的“香饽饽”级人物。她俩身着民族服装,双肩抖动,碎步轻摇,翩翩起舞,仿佛一对水鸟不约而同飞临红海子光洁如镜的湖面,喋波引澜,迎风晾翅。心里犹如喝了甜蜜汁的蔺二憨,虽然不善言辞,但把所有感激的话句都浓缩进酒水里了,一手颤抖着高捧银碗,一手用旱烟锅击打炕棱边,作为前奏和过门儿,唱起了蛮汉调: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就爱上个你;
一次次的短信你不回,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前半夜喝酒我后半夜醉……
*甲辰年小满成稿于窟野河畔勾股轩。
*发表于《鄂尔多斯》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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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北疆网络文学
白晓明:笔名白明翰、北山愚公、塞翁失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人,高级经济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出版诗集《月亮正圆》《有凤来仪》《东篱采菊》《浴火重生》《虹舞彩练》《地涌金莲》六部,中短篇小说集《美丽有翅》一部。有部分作品获奖。
《北疆网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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