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晓明|内蒙古
五
却说在歼除麻雀战发生的前两年,我们地方迎来恢复高考的惊天喜讯。高考对我们那代人来说,可是非比寻常的大事件。的确,是鲤鱼跃龙门、咸鱼大翻身唯一绝佳机遇。
我们家就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直接受益者,二哥和三哥作出了良好的示范,几乎同时实现了身份农转非的历史性转变。记得二哥三哥当年高考作文的题目就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试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们的高考成绩,毫无悬念,无论如何没有理由不上一本线。
父亲进县城去取二哥三哥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回来的路上,不巧遇到了乌兰木伦河发洪水,浊浪滔滔,冻水携冰。结果父亲被困在拦腰深的冰水中寸步难行。口袋里装着录取通知书的牛皮信封,一不留神,让洪水夹杂着泥沙完全淘走。父亲惊恐地呼天喊地企图追赶漫漫水流,引来了全村人围观施救,你推我搡乱作一团。父亲冻得脸色发紫浑身打哆嗦,半个身子陷进淤泥中,双脚已经完全麻木,他努力抓住漂来的一截连根拔起的红柳树干,踩着石卵,岌岌可危。
岸边,人声鼎沸。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早已急得近乎疯癫,挣脱了人们的劝说和阻拦,正要不顾一切往河里跳。形势十分严峻,说时迟那时快,忽见村长站在桥头上大喝一声,
把一根手腕儿粗细的红棕榈绳索,从空中高高抛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绳索落在水面,迅速向父亲所在的地方靠近,正好被父亲挣扎的双手稳稳接住。众人在岸上排队喊着号子,一起使劲连拖带拽,终于把疲惫的父亲,拉上了雕有小狮子头像的石桥边。老父亲半躺在路面,一个劲儿把气来喘,手指着已经漂远的牛皮信封,慢慢变成了一个小点点。瞪着双目噙着泪水,干着急,说不出半句话语来。浑浊的激流中出现漩涡,小点点渐渐消失于众人的视线。
正当大伙儿陆续回到村里,接二连三来到祖屋,安慰躺在炕头簌簌落泪的父亲时,白眉老寿星拄着龙头拐杖,踉踉跄跄从村外追赶着喊:可了不得了!皇榜有了!状元及第了!
苍老又嘶哑的嗓音,如老喜鹊飞临一般,声震林岳;又如钟声传出,在村子上空久久回荡。原来是那白耳黑猫在关键时刻出现,从岸边的人群中冷不丁纵身一跃,涉入水中,用嘴叼住了渐行渐远的信封。身段矫健地转了一个大圈儿,顺着湍急的水流扑腾着游到岸边。水性之好,姿势之美,令人眼花缭乱。
村长从石狮子的断桥边健步下水,利索地抱起猫儿,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果然是高考录取通知书。本村的两位后生,兄弟俩双双光荣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喜讯马上全村传遍,家家乐开花,男女老少一时都齐聚于老宅的门口。在那面“革故鼎新”的古老牌匾下,老村长张罗着,从村委会搬来桌椅板凳和扩音器械,举行隆重热烈的庆功表彰大会。父亲母亲喜上眉梢不知怎么更好,捧着奖金红包被请上主席台就座。大伙儿让他们介绍介绍教育孩子的好经验,他俩扭扭捏捏,异口同声说是孩子自己争气。这时,喇叭里正播放着叶剑英元帅新作的《攻关》诗句:
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
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二哥三哥胸戴大红花,骄阳的朗照下模样越发俊俏,红扑扑的脸颊露出小酒窝,汗水盈盈,忙着给众乡邻们提茶倒水递糖感恩关照。而那只可爱的白耳黑猫,也在人群里穿梭往来,用胡子茬一个接一个蹭着大家的裤管,好像是在提醒大家别光顾着自个儿乐忘了它的功劳。好在村长发表完热情洋溢的贺喜讲话后,特意表扬了白耳黑猫,为全村人民作出特殊卓越贡献!白耳黑猫像听懂话似的,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细线线,喵喵喵叫了七八声,还不忘淘气地拱起前爪扮鬼脸,咧开嘴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表示同喜同乐和有福共享。不知是谁,早已给白耳黑猫的头顶上戴了一枝用红柳编织的箍状花环,细叶高翘,如同纱帽照婵娟,作为桂冠加以奖赏。
我知道这个家伙最爱瞎显摆,今天恐怕比二哥三哥还要喜悦翻番。
六
吹起那根笛笛弹起那根丝弦儿
我把那小泼皮的顽劣给亲亲言转
秋后的天空都是亮格增增的蓝
吃了几颗野果果满肚肚有点吐酸
白耳黑猫确实是一只十分淘气的猫,不光勇于做好事行善,而且还喜欢捉弄他人搞乐子玩。话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阴山山脉和黄河交汇处这一地理板块,经常有闹地震的传言。气象部门天天在广播中预报提醒,让这一带的居民做好防震减灾工作。我们这里也没得安宁,人心惶惶,或说是热闹非凡,家家都在做抗震防范。每天太阳下山,按照村长在播音室喇叭里喊出的指示,要求各家各户都到学校的操场上统一就寝,绝对不允许待在家里睡觉,以防半夜地震把人压在屋子里面。
爸爸依旧倔强如牛,他的犟脾气远近闻名,因为在外面休息嘈杂难眠,又有可能着凉患上流感,所以几经我们姐弟劝说动员,就是不肯到操场上就寝避难。不想睡那杂草和木椽拼起的格吱吱作响的床板。为此,还和妈妈吵了好几架,搞得全家人心绪添堵很不愉快,一个个提心吊胆。担心爸爸因为执拗而受伤害。村子里上了年纪的好心人,也为爸爸捏着一把冷汗。月光下的学校操场上,人们说三道四,村长对自己一声吼到底的权威受到挑衅,骂骂咧咧,甚至站在操场土台上暴跳如雷,还用一句歇后语定性老爸的反叛行为,房檐上吊碌碡——严重。
爸爸照样脾气固执,我行我素,像一头倔强得不肯回头的牛,成为全村唯一一个,晚间睡在自家堂屋的人物。其实他是过于传统和喜欢静安,完全不习惯于男女混杂共眠。他懂些易经,凭老经验判断,闹地震只能导致虚惊一场,因为老祖宗选中的这块风水宝地,朱雀玄武,大有说道,绝不会兀自出现什么裂地崩山。
就在村长大发脾气的那天深夜,祖屋里爸爸睡觉的土炕边,一个过去医院输完液体舍不得丢弃的葡萄糖玻璃瓶,在蓝油漆躺柜顶部安然倒立中,当啷一声滚倒,紧接着咔嚓一声落地破碎。只见爸爸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抱着枕头慌忙出走。他错把枕头当成备好的包袱,由于慌张,爸爸差点撞到了门楣,只穿着短裤的爸爸跑向村街高喊: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离村街不远的学校操场上,人们听到爸爸的呼喊顿时乱作一团,人们扶老携幼推推搡搡往前赶。在村长的指挥下,黑压压一片人,向更高坡处急速转移。这一夜无话。期间人们的慌恐与混乱,顶撞与抱怨可想而知。
太阳从东山坳升上来了,大家一夜担心的地震并没有发生。在风萧萧的薄寒中,大伙儿站在黄土高坡上,远望村庄安然无恙。咦?这怎么回事?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于是责成不服气的爸爸,带着村里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回村里去探个究竟。
他们小心翼翼走进了祖屋,远远看见,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只猫咪正蹲在窗台下,不错,是我们家的白耳黑猫,它一边舔着躺柜下的积水,一边用爪子扑索着葡萄糖瓶口脱落的盖子玩,如同摆弄着一只死耗子般洒脱自然。葡萄糖瓶子上的白色铝盖,漂在浑浊的积水中游来荡去,像一叶扁舟在风雨中簸颠。白耳黑猫喜不自禁立在旁边,用爪子不住地摆弄,抓起放下,看看瓶盖到底听不听它的调遣。一滩积水周围玻璃渣子和碎块遍地,还把爸爸十分喜爱的几天前刚由沙砖换成的水磨石地面,砸出了很多坑坑洼洼。这下子可气坏了老爸,他不由得怒气冲天,顺手抄起顶门棍,高举过头,以武二郎持哨棒打虎式,向淘气的猫儿头上使劲劈去。谁知猫儿早已料到这一手,喵地叫了一声,纵身一跃,飞快躲过棍棒,哧溜溜跳出门外好几十米远,逍遥自在,大摇大摆上了村街,呼朋引伴到大坝下红柳滩那边玩耍子去了。
原来昨夜虚惊,都是这只可恨猫咪导演的杰作。爸爸为此遭到全村上下一致奚落,并且还着了凉,打摆子。他却不好意思自己说穿。最可笑的是爸爸在惊慌失措之际,拿错了准备好的放有值钱东东的红毛巾包袱,而提着大裤衩抱着枕头满大街跑来跑去呼喊,一时传为全村人街头巷议的美谈。“油糕里面包黄连——自讨苦吃”,大伙儿都拿这个笑话说事儿揶揄老爸。
其实临睡前,把装满水的葡萄糖瓶倒立于桌面,就是爸爸想出的用于防震预警的高招。现在想来,我们还真有必要
为他老人家申请个专利成果。最有趣的是,后来村长逢人便说,给爸爸编了荤段子挖苦——老哥哥,我想给你演绎一段酸不溜溜的韵事,漫瀚调调刮野鬼,混赤条条挨了两锅盖。添油加醋,附带些桃色风流新闻,保准立马全镇走红。爸爸早羞红了脸,低着头,急忙摆手制止,并不失幽默地唱了一段山曲儿解嘲:
为人做事要里外翻
哪个人都有长和短
叫一声他叔叔你把话话来听
你可不能卖片汤做害俄个人善
黄河流凌哗哗发水搬不动那个船
怎能怪怨积德的老艄公就是懒汉汉
七
一天深夜间,我在床上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丑猫,像一只脱胎未几的小老虎。体型和白耳黑猫不相上下,颜色恰好相反,是雄性的黑耳白猫,长着一根竖起来如同哨棒一般、散发着荧光的尾巴,眼睛滴溜圆,四肢肌肉雄阔,雄赳赳地从我们家院子里款款走出。我分明觉得我具有人的思想感情、猫的形状体征,但吃素不吃荤,顽劣而没有兽性,属于猫中的正人君子。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我走进了红海子边儿上的一座废弃已久、杂草丛生的寺庙里。
这座古寺庙,因为是藏式风格的缘故,人称“昌汗独瓜”,汉意为白色的召庙。香火中断几十年了,泥塑上布满灰尘,十八罗汉面目狰狞,动作诡异,恐怖得很,无人敢多看几眼。传说里面有一个吐金丝的黑色蜘蛛精,昼伏夜出,专吃附近草原上的牛羊。谁家草场上丢失了牲口,不用到处找,找也白搭,杳无音信之际,准能在庙里斑驳的墙角下发现吃剩的累累骸骨。我进去时,惊飞了一群偷喝瓷缸里灯油的昏鸦,从破烂的窗口上扑棱棱飞跑,大殿里飘落下一片片仿佛黑色塑料薄膜一样的羽毛。我不小心碰到了塑像前锈铁丝一样的环环相扣的蛛网,紧接着听到呵呵的狞笑声,一把足有锅口粗的巨大锚钉状铁钳向我脖子处卡来,一团黑影像无边的阴云弥漫和笼罩。空间里充斥着浓度很高的臭沙蒿味儿,直往鼻孔里钻。我惊呼,但是发出的却如喵喵的惨叫声。我毛发直竖,看到了自己胸脯鲜血直流,像漏底的水桶,喷洒在遍地乱七八糟的羽毛上。
我醒来的时候,只保留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鼻头肿胞成了球囊。听到了吭哧吭哧的声响,我的身躯和尾巴被一个类似狮子口一样的毛绒绒的、有着齿轮形状的器官反复倒嚼反刍。蜘蛛精就像螃蟹一样横冲直撞,撞烂很多瓶瓶罐罐,嘴角流出浓浓的液体,口里旋转出像葡萄梗儿一样的皮肉,腥臭难闻。壁画上,逼真地绘着几只《诗经》里才出现过的硕鼠,滚圆的灰肚皮,鎏金的长胡须,镶钢的白牙和利爪,黑洞一样眼睛,正在举杯饕餮,载歌载舞,弹冠相庆。它们用金属吸管,每只抱着一杆,探出豁豁牙牙的铆尖来,插入我的耳膜,吸溜着我粘稠的脑浆。我听到了裂帛似的声音。它们使用的餐具上,都有赤酱色毒汁流淌。
我又昏死了过去,没有了知觉。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失去了形体,只有意识。
我分明看到,寺院墙角骷髅的缝隙间有黑糊糊的蚂蚁出入。那些工蚁们披坚执锐,吆五喝六,团团打转,在维持着蚁国的秩序;为首的蚁王,是个女流之辈,身披红色的裘皮斗篷,腰下佩戴胭脂宝剑,妖里妖气,颐指气使,威风凛凛,在表演着什么大变活人的游戏。我感觉曾在《葫芦娃》的动画片中,见过这老粉嘴的形象。她高坐在骷髅洞的龙椅上,未曾开言先转腚,眉飞色舞,对着手下喽啰发表讲话。
大殿里静悄悄的。很想听清楚她自我点评的内容,奈何声音过小,细若游丝。好像在吹捧自己天下无敌,又好像带头喊口号庆祝胜利,群蚁振奋,跟着欢呼雀跃,只看见众蚂蚁摩拳擦掌,张牙舞爪,气壮山河,可听不到一丝一缕的声音。我的耳朵早已不复拥有任何的谛听功能。
这时候,不知是谁点燃了一把野火,烈焰腾腾,黑暗尽散,把我的意识烧烤得丝丝冒烟。在光明处,祥云朵朵,我俯首看到了白墙红瓦、巍峨的庙宇内,天雨香花,落英缤纷。庙宇门首深蓝色的牌匾上,栖息着了一对对晾翅的仙鹤。
再细看,蓝色的烈焰将墙角蚂蚁烧得焦头烂额,四下溃散。蚁王拔剑自刎。硕鼠绳之以法后,被囚禁在幽暗枯井里,期期艾艾,悲悲切切。那堆白骨,焚烧尽净,出现很多熠熠生辉、无数颗粒状的舍利子。过火之处,瓦砾变成琉璃,朽木长出灵芝,地涌红莲。
当我的意识和形体重新合二为一的时候,我看见一位纯任自然的年轻僧人,端坐于方丈室内,水样的秀美与飘逸,穿着灰色的长袖,提着朱砂笔在发黄的宣纸上画一只猫——是白耳黑猫。他把黑猫的脑袋描绘得栩栩如生,毫发毕现。待朱砂点睛之后,白耳黑猫腾空而起,冲进庙堂,把锈铁丝一样的蜘蛛网撕得粉碎,咬住居中挣扎的黑蜘蛛凹凸的腹部不放。大堂里响起了激烈的辩经声。去势的黑蜘蛛毛簇变绿,只蹬腿儿三五下,身体便像被针尖扎破的氢气球,一点点变瘪,直到完全没了力气,仿佛装过土豆的破麻袋一般,重重摔在砖地上,荡起了一炮黄尘。殿堂里重新燃起了袅袅香火。
我还是猫的形体,跟随着白耳黑猫行走在旷野中。
今晚的月光特别美,像水银一样倾泻下来。在万籁俱静的时候,篝火闪耀处,看见那位木棉袈裟顺垂的画僧坐在菩提树下边敲木鱼,边抚琴。如山涧泉鸣,似环佩铃响。空灵之声令人忆起山谷的幽兰,高古之音仿佛御风在彩云之际。那些美妙的音符从琴弦上缓缓流淌着,时而高亢激昂,若急雨敲阶,更像涨潮时的海水拍打着海岸:时而委婉低沉,如细雨抚桐,更像年老的慈母呼唤着久别的孩子。停顿片刻后,出现滑音,最飘逸滑润的地方,扣人心弦,会使你恍若看见霓裳仙子翩然起舞,婉约着飞旋的衣袂与曼妙的身姿。
袅娜的椒琴音乐伴奏下,溪水潺潺,稻花飘香,一黑一白两只猫首尾相连,跳起了月光下的迪斯科,俯瞰犹如旋转的太极图。这可能是那个时代,最富有诗意的宣泄与表达。
八
四哥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在乡下领着我看电影的趣事儿。
那时候,人民公社有一个放映站,隔三岔五晚上在破旧的礼堂里播放电影,什么《渡江侦察记》、《侦察兵》、《南征北战》、《上甘岭》等,有时候还播放新闻纪录影片。放映员在礼堂门口收票,一毛钱一张门票。因为家贫,买不起票,也因为不愿徒增父母负担,我们哥俩大冬天站在礼堂门口手拉手痴痴地盯着人们鱼贯而入,有的孩子遇上好时气,还有被亲戚熟人带进去的可能。一般情况电影放到一定时候,门就自然开放了,不收门票了,孩子们可以蹭进去看看后半场。即使这样,也感觉非常满足。我的记忆中,所有电影都是后半部情节才有很深印象的。有时候放映员心情不好或专门斗气,一晚上就算白等了。小小的我曾经多次羡慕地望着礼堂高高大门的毡帘发呆,老天有眼,将来若自己功成名就能够当上公社放映员,足以摘星揽月,光宗耀祖,大快朵颐,此生无憾了。
有一次,我俩好不容易等到门放开了,蹭进礼堂高兴地看后半场,由于等了半晚上尿有点急,当时正在播放国产彩色故事影片《董存瑞》,特别想看看董存瑞究竟是如何舍身炸碉堡的,是不是和课本上描写的一致,舍不得在电影结尾时失去看那惊天动地的一幕,结果尿憋得久,实在憋不住了,尿湿了裤裆,冻成了一坨冰片。回家受到了母亲的训斥,因为再没有可换的裤子可穿。为了不影响第二天早上上学,老爸在火炉子旁边手提着孩子的裤裆翻来覆去烤了一个通宵。好多次,四哥和我等到电影散场了也没碰上好运气,兄弟两人扫兴得很,不得已,可怜兮兮跺着脚呵着气痒痒地回到家里,在煤油灯下无怨无悔地打开了课本继续写家庭作业。看着孩子们红肿的耳垂将要流脓,小手冻僵握不住钢笔,一边缝补衣服的妈妈,在油灯下的阴影中,鼻子一阵阵发酸,偷偷地抹泪花呢。
看电影不可全得的困局,后来的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在白耳黑猫的帮助下,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了,可以看到电影有始有终的精彩。
我家的黑猫由于夜间经常现身在公社礼堂周围捉老鼠,对那里的地形结构非常熟悉。它发现了一个通往礼堂内部,用于冬储果蔬和土豆的菜窖的地道,长度约有一公里多,拐弯抹角,忽上忽下,仅容一个人低头弯腰才能通过,是备战备荒年代的产物。黑猫在每次电影正放映之际,不需要他人提点,无师自通,前边带路,把我和四哥引导至礼堂的暗室。我们趁人不注意,黑暗掩护,悄悄溜进去,选一个没人的坐处,嗑着葵花,开始享受只有购票人独有的待遇,大饱眼福。
黑猫在多数情况下,比如鼠害不十分严重时,它会静静地蹲在我的脚边,陪我们一起观看,尾巴悠闲地摇来晃去。脚丫子边儿上,有黑猫体温的保暖,那份得意与惬意,好比穿上棉拖鞋一样舒服,甭提了。
别以为我们占了公家的大便宜,有谁知道,白耳黑猫立功补过,善莫大焉,避免了集体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
在看宽荧幕电影《小兵张嘎》时,觉得脚底拔凉,忽然不见了脚边的黑猫。不知是什么时候,它跑回了刚刚路经的菜窖,为了安全防守地盘,跟一条野地里躲来避寒的吊额云纹青蛇大战。当我们照着手电筒找到它时,龙虎正酣斗---黑猫咬着青蛇七寸不放,青蛇左右摆着脑袋吐着信子,喷洒稠稠的毒液;青蛇用自己三尺有余、裹着鳞片的身体像镔铁绳索一样紧紧缠住黑猫的四肢,突然抽搐似的收缩着神经。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菜窖的泥壁上有它们翻来覆去搏斗的投影,比礼堂里的电影情节还要恐怖十倍。毒蛇满是獠牙的口中发出嚣张而歇斯底里的后鼻音,呼啦哼哼哈,弥漫在菜窖狭小空间的角落里;颗颗黄土豆的颜色泛着沉闷的青光,让人不寒而栗。
由于空气愈来愈稀薄,菜窖里开始有缺氧的感觉,我有些头晕眼花。凌乱的光影下,眼看黑猫呼吸急促,僵持不下,渐渐处于劣势了。说时迟,那时快,惊呆了的四哥打了一个激凌,才缓过神来,挥手操起菜窖里立着的一柄钢叉,一个健步冲上前,刺入蛇腹,然后用力向下猛一划拉,噗嗤一声,像从拉链坏了的旅行包里掉出杂物件一般,红的流血,绿的苦胆,白的肠肚,黑的肝脏,紫的脾胃,黄的脂肪,一股脑儿破膛倾泻而出。
黑蛇的尸体就地掩埋。
我们洗了手,又返回座位若无其事地看电影。
此时白墙上的银幕,张嘎子把战斗中收缴的鬼子的真枪,藏进了树上的鸟窝。
礼堂里人很多,人头攒动,鸦雀无声。今天的放映员大发慈悲心,只播了两盘胶片之后,就把大门敞开了。
雁翎支队正在筹划炸毁日本鬼子运送弹药的火车。
我看到了我家的黑猫蹲坐在自己的尾巴上,前腿直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呼吸还没有平复,呼哧呼哧,逼视前方,浑身是胆!
我进一步想,若在抗战那年代,有我家白耳黑猫的助力,张嘎子和胖墩儿、小英子他们则会省出不少周折,完全不用煤油灯点着自己的衣服,也无需费时费力往敌人的据点搬运稻草,放羊打酸枣——捎带着干,只要它伸嘴儿偷偷叼住鬼子腰间手榴弹的引擎,迅速跑出外面藏身,轰隆一声巨响,就可以把鬼子和炮楼轻松地送上天去。
(未完待续)
*发表于《鄂尔多斯》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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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北疆网络文学
白晓明:笔名白明翰、北山愚公、塞翁失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人,高级经济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出版诗集《月亮正圆》《有凤来仪》《东篱采菊》《浴火重生》《虹舞彩练》《地涌金莲》六部,中短篇小说集《美丽有翅》一部。有部分作品获奖。
《北疆网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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