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书法爱好者而言，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大概无人不知。从书法角度而言，古今多少名家对此都多有高论，每一位书者对其亦有不同解读和体会。倘若抛开书法层面，仅从物质性的角度进行审视，《兰亭序》的用纸亦有不少值得关注和探讨的内容。 据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王羲之书《兰亭序》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后世许多文献对《兰亭序》用纸的描述，大多是类似法。如唐人何延之《兰亭记》：“《兰亭序》用蚕茧纸、鼠须笔所书。”苏轼的《孙莘老求墨妙亭诗》云：“《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苏易简在《文房四谱》中也说：“羲之永和九年制《兰亭序》，乘兴而书，用蚕茧纸。”这里提到的“蚕茧纸”“茧纸”，若从字面意思来看，好像就是以蚕茧为原料做成的纸张。联想到造纸术发明之前，史料中有“方絮”“丝絮纸”之类的说法，似乎以蚕茧造纸在魏晋时期并不鲜见。莫非王羲之的《兰亭序》真的是写在由蚕茧制成的纸上？要搞清楚这个问题，还要先从造纸的材料说起。根据我国著名纸史专家潘吉星先生在《中国造纸史》中对纸的定义：“传统上所谓的纸，指植物纤维原料经机械、化学作用制成纯度较大的分散纤维，与水配成浆液，使浆液流经多孔模具帘滤去水，纤维在帘的表面形成湿的薄层，干燥后形成具有一定强度的由纤维素靠氢键缔合而交结成的片状物，用作书写、印刷和包装等用途的材料。”从潘吉星先生的定义来看，造纸的原料必须是“植物纤维”，而蚕茧或蚕丝为动物纤维，理论上是没有办法造纸的。为什么一定要是植物纤维呢？因为从化学原理上看，植物纤维的主要成分是纤维素，纤维素分子结构上带有大量羟基，这些羟基就像是纤维表面伸出的粘钩，它们在纸张干燥之后能互相连在一起，形成具有一定强度的氢键，这是湿纸烘干后便有一定强度的内在原因，也是造纸的化学基础。纤维素上的这种特殊的粘钩使得造纸过程不必额外添加胶粘剂，仅需将湿纸晾干就能得到具有一定韧性的纸张。其他纤维不具备这一特性，想要形成具有一定强度的薄层并非易事。比如蚕丝为动物纤维，一般要经过纺织才能变成丝绸，蚕丝的丝线是靠外力拧成细线再经纬交错变成纺织品，纤维之间并没有形成粘连。所以从物质的基本特性上来看，蚕丝或者蚕茧不具备造纸的客观条件。![]()
《中国绘画材料史》所录龚心钊旧藏晋代茧纸肌理及纤维显微图
既然如此，《世说新语》所说的“蚕茧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关于这一点，《世说新语》在另一处解释道：“王羲之书《兰亭序》用蚕茧纸，纸似茧而泽也。”从这个解释来看，王羲之用的“蚕茧纸”并不是真由蚕茧做纸，只是纸的光泽与蚕茧相似。不过后世文人更关注“蚕茧纸、鼠须笔”，并没有在意这句解释的本意。对于这个问题，不少专家学者有过深入研究，比如近代著名书画鉴定专家蒋玄佁先生在《中国绘画材料史》中就认为：《兰亭序》是否书于茧纸，皆无从查证。晋代有否此茧纸之创明，即成一问题。如以蚕茧之形状而言，质厚重，纹理纵横,晋代制纸术未臻完善，用棉料树皮制成名贵纸张，形容其外表似茧壳，则有可能性，盖斯坦因发现之纸，均为破布棉料所造。古代造纸，发轫于棉麻树皮，皆为不可置疑的记载，侧理纸为晋代物，茧的外形与侧理同。晋有茧纸，仅与侧理之名称有别而已，唯材料是否为枲（麻），尚须加以研究。蒋玄佁先生认为古代茧纸的原料应该是麻或树皮，蚕丝的化学结构决定它无法造纸，“蚕茧”只是形容纸张质地洁白晶莹，有类似丝绸的光泽，是古人的一种修辞性描述。书中还以龚心钊先生旧藏的一件晋代茧纸样品为例，通过对纸面肌理和纸张纤维进行显微放大分析，发现该茧纸样品的主要成分为麻类纤维，而非蚕丝，这就是说它实际上是一种麻纸，因为表面纤维感比较清晰，被人误以为是蚕茧纸。历史上不止魏晋时期有蚕茧纸的说法，后世也常有类似纸名，例如董其昌喜用的高丽纸就有传言为蚕茧所造。据明代高濓《遵生八笺》：“高丽有绵茧纸，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发墨可爱。”高濂的说法传播甚广，甚至康熙皇帝都对此提出疑问，并派使者核实，在《康熙几暇格物编》中收录了他对此问题的表述：世传朝鲜国纸为蚕茧所作，不知即楮皮也……朕询之使臣，知彼国人取楮树去外皮之粗者，用其中白皮，捣煮造为纸，乃绵密滑腻，有如蚕茧，而世人遂误耶。![]()
清代高丽纸
康熙考证的结论非常明确，高丽纸并非真用蚕茧所作，原料为楮皮，只是质感“有如蚕茧”，被人误以为是蚕茧纸。对于明代蚕茧纸，制浆造纸研究院的王菊华、李玉华二位专家还曾有过实物分析。据纸史专家陈志蔚、谢崇恺所著《中国书画用纸的演变》记录：浙江图书馆画家刘慎旃老先生珍藏的明朝蚕茧纸，可以作为参考。该纸外观坚实平整，两面磨光，有光泽，呈米色，类似茧丝外观。轻工部造纸研究所王菊华、李玉华二位工程师来所，取蚕茧纸纤维进行显微镜分析，鉴定为100%楮皮所制。纸有帘印，加有淀粉。纸重143g/㎡，紧度0.95g/cm³。实物分析的结论与康熙皇帝的考证均证实这一时期所谓的“蚕茧纸”，其实都是一种质感与蚕茧类似的楮皮纸。从造纸原料特性的角度分析，楮皮、构皮、桑皮之类的传统皮纸纤维表面有一层胶质膜，精工细作制成的纸张质地洁白晶莹，表面可见明显的丝质光泽，很容易让人将其与蚕茧联系起来。归根结底，不论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还是古代所谓“蚕茧纸”其实是一种修辞性的纸名，就像“玉屑”“凝霜”之类的名称一样，是形容纸张质地精美有光泽感，并非真用蚕茧所做，它可能是麻纸，也可能是皮纸。我们现代生活中所用的纸张，也有不少此类修辞性的名称，例如牛皮纸，很少人会真的以为它是牛皮做成的，还有雪梨纸，也不可能是用雪梨做出来的。搞清楚了王羲之《兰亭序》“蚕茧纸”的来历，在如今的文房市场上寻找类似的纸张也就不再是难事。只需要用制作比较精细的纯麻料或者纯皮料纸张，比如安徽岳西、贵州丹寨、山西临汾、云南西双版纳等地所产的麻纸或者皮纸，稍进行类似于煮捶或者砑光处理，让纸变得紧实平滑，便能实现类似蚕茧一般坚韧绵密的效果。
![]()
目 录
丛书弁言 王立翔
出版说明
图文综合来源网络，文中部分配图为编者所加，分享此文旨在传递更多有价值信息之目的。和万千书坛精英，一起探寻醉中国的书画印生活新方式！原文不代表书艺公社观点、立场以及价值判断。如有关于作品内容、版权或其它问题，请与书艺公社联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