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

文化   文化   2023-01-26 00:26   上海  
林月这辈子最难忘的味道是一股煎中药的味道。
她十六岁的时候逃难到蝴蝶岭。这里位于苍梧城东北方的边缘,层峦叠嶂,交通闭塞,只有一条蜿蜒山路通行。春夏时节多雨,雨后漫山云雾蒸腾,山风一劲,云散日开,照得山中古村落如云端蜃楼。
她在一场暴雨中迷失了方向,跌撞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等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清秀的男青年。他坐在床边,手背贴在她的额头。她问,我昏过了多久?男青年伸出两根手指,只是笑笑。她问,你不会说话?男青年点点头,转身递来一碗白粥,白粥里埋着白的田鸡肉,她吃一口说,好鲜。男青年笑笑,过了会端来一碗中药。她抿一口,说,好苦。男青年又端来一碗水,她喝一口,说,甜。男青年又笑笑。
她一直不知道男青年的名字,村里人也没有人知道,只听人说他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流落到这里,被一个村里的孤身郎中收养,老郎中也没给他取名字,就喊他徒弟,别人跟着喊“郎中徒弟”。老郎中死后,他继续给村里人看病,大家只是把徒弟两个字省了喊他。
不久后,村里的一个乡绅替她和郎中简单操办了婚事,贴了红喜字,邻居送来一筐鸡蛋,她用红曲米煮了一锅红鸡蛋,散给村里的几十户人家,就算是名正言顺了。郎中白天出去采药,替人看诊,她就在家里洗衣、做饭,把氤氲着药材气味的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她还捯饬了一个院子,东西支两面泥墙,隔成独门独院,院里修了篱笆,种了一片葵花。院里还有一颗大香樟树,是过去郎中师父种的,现在亭亭如盖,比房子还高。郎中不在的时候,她搬一张竹椅到香樟树底下,与葵花对坐,做一点刺绣,觉得这些葵花就像昂着头的小孩,生机勃勃的。
郎中回来,卸了背篓、药箱,递给他,笑笑,洗净手脸吃饭。饭后她到院中掐一小把薄荷叶,泡一杯水递给郎中。郎中闻一闻,笑笑,喝两口,坐到铜臼杵边细细捣药。她把剩下的薄荷叶放几片嘴里嚼,向着郎中坐到窗边纳鞋、缝衣。
郎中不仅哑,听力也不好,靠读唇语才知道她说什么。她在手边点一盏油灯,不扣灯罩,要跟郎中说话时,就拿手在灯旁轻轻撩一下,灯影一晃,郎中就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的脸。她只管说话,说这几天香椿正嫩,明天摘一把回来给你蒸蛋。还有隔壁王奶奶家的狗儿产崽了,人伸个手指头狗崽子就咬,可也咬不疼,只是痒痒的。郎中只是笑笑。
她偶尔和郎中说,你真是奇怪,你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可你居然能当大夫。郎中还是笑笑,没能回答她的问题。她也只是笑笑。
偶尔郎中也带她出去采草药,六月天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路边有村里人种的西瓜刚熟,她偷着扭下一个,敲开,掏出的鲜红的瓜瓤,一边自己吃,一边掰给郎中一块。郎中站在田埂上,瞪着眼睛帮她望风,当目光转向她时,只是笑笑。
第二年的春末夏初,油菜花开败了结籽,村人几十号人埋在漫无边际的油菜地里割油菜杆。大雨一来,大家赶紧躲在大树下避雨,闹些闲话,讲些山鬼野狐的故事。雨过天晴,再回地里,赤脚踩进潮热的泥土,脚心糯糯地酥。山风袭来,清凉如水,皮肤凸起细细沙粒,人们直起腰,看四处翠浪滚动,听木叶摩挲在耳,一身疲惫消却三分。
那阵子出工,有人相继被镰刀割伤。郎中发明了一种砍割的方法,一路用蛮力砍剁,不再有人割伤,但也加倍耗力。暮色时分,人群都散了,她和郎中就在油菜地里躺下。玫红的天空一点点暗下来,云变得越来越模糊。郎中突然碰一碰她的手背,她翻手一捉,两只手捏在一起。天空的山雀如轻烟飘向远山。
那个夏天分外得热,村民们随身带的水早早喝完。有村民实在渴了,找到田埂边的一尺来深的溪水,水上漂着水草和蜉蝣,有人割来麦秸当成吸管喝水草下的水。后来有个村民回去得了痢疾,不断腹泻,郎中的药也治不好,一周后病死了。
村民死后,郎中一连半月脸上再没了笑容。她想着郎中是愧疚自己没能治好村民的病,跟郎中说想去山庙里上柱香。
翌日清晨,他们背着干粮出发,一路向山里走去。那座山庙很旧,建在一片原始密林里,去的路径早已人迹罕至。
她曾听邻居的王奶奶说,这座古庙以前香火很盛,常有千人规模的祈福活动。后来有年冬天,有一个僧人和一个女香客在大殿殉情,赤身裸体相拥,割脉的血染红一地,等发现他们,尸体已经僵硬,再无法分开。他们被人从大殿拖了出去,翻过来扣在雪地上。方丈给他们披上自己的袈裟,超度了他们便云游而去。从此人们觉得这座山庙被这对男女破了神性,再无香客,僧人散尽。
这个传说的真假已经模糊难辨,只是这座山庙确已破旧不堪。他们在黑夜来临之前,终于发现一块残碑,顺着方向找到了这座庙址。他们顺着覆满青苔的石阶而上,庙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野猴,坐在破旧蒲团上,似乎守着这些金身剥落的残佛。
她走过去和野猴并坐,野猴居然都双手合十,朝她一拜,嘴里呜咽有声,如同念经。她吓了一跳。
郎中在庙里捡了两个空铁罐,罐子上打许多小孔,底部黏一只蜡烛点燃,做成一个灯笼。他们提着一个灯笼走向山下,四周黢黑,鸟啼诡崛。路上腐朽的树根在黑暗里散发着飘飘忽忽的蓝光。农民管这种叫鬼火,实际那应该是磷。
走了一阵,他们的灯笼忽然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她去摸郎中,四周又都是空的。
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一阵蓝光,走近过去,见地上亮着一个大字。那是她名字里林月的“月”字,这个字都是那些闪烁着幽蓝鬼火的树根摆在一起拼成的。
她感觉好像闻到一股煎中药的味道,她笑了。

       

在下行之
说江湖故事,解人间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