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犹如此

文化   文化   2024-02-24 00:25   上海  

初春时,我上了一趟庐山的秀峰。秀峰上最大的看点,是一千多年前李白写的《望庐山瀑布》的那条瀑布。登秀峰,我主要就是为了能站在当年李白的视角,看一看究竟什么是“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但去了秀峰之后,我感受最深的却不是李白《望庐山瀑布》。而是另外一首白居易的《夜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秀峰上的黄岩寺附近,有大片大片绵密的竹林,上接云雾,从峰顶青压压地铺下来,密密麻麻望不到边。


竹林边缘的位置,倒满了被大雪压断的竹子。


其实对于我这样生在南方山区的人来说,见过被雪压断的竹子倒一点不稀奇。只是我过去看到的断竹,多半只有拇指粗细,且本身已经枯老。但在秀峰上看到的这些断竹,却都是碗口粗细,是郁郁青青正值“壮年”的竹子。


然而这些竹子,大片的被拦腰、被齐根压断。竹子的断裂,是植物里最为惨烈的景象。竹子由于空心有节,韧性十足,号称植物界最坚韧的表达,历来被认为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但最坚韧的竹子,一旦被压断,往往都是粉身碎骨。当它整个竹节被压爆,就犹如人的粉碎性骨折,爆出犹如炮仗爆炸的声响。


所以看到这些断竹的残骸,我忽然也就读懂了白居易的那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看着这些竹子的残骸,仿佛当时它们被压垮时所爆出的骨折般的声响,还响在耳边。


白居易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被贬江洲时,身居庐山附近。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山上的风景,料想与一千多年前并无多大改变。大概,我想白居易或许也曾见过这片竹林。


当他从京城被贬为江州司马后,大概人生的失意,让他感受到了生命之雪的重量。所以他在这里听到了竹子骨折的声音。


雪,每一片雪,都是最轻的结晶体。轻到甚至落在我们的身上,都丝毫感受不到重量。但是,当一片片的雪,累积到一定量级的时候,它的重量却足以压垮最坚韧的竹子。


只是我发现,其实那些被压断的竹子,真正压断的它们的并不是雪,而是它们周围的竹子。


那些被压断的竹子,往往处于竹林的边缘较低的位置。当大雪来临时,它们周围的竹子,会纷纷弯下腰,像是叠罗汉一样,将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到它们的身上。所以它们驮着的,并不是只有自身枝叶上的雪,而是周围所有雪的重量的总和。


所以被压断的竹子,其实从来不是崩断于自己一身的风雪,而是崩断于四周的环境。驮着层层叠叠雪的竹子,始终无法卸除各方的压力,不能直起来腰来喘一口气。如果太阳出来得早,冰雪融化得快,它们又能撑过一劫。但如果冰雪迟迟不化,它们只能在某个时刻终于不堪重负,发出清脆的骨折声,轰然倒下。

竹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一棵独立生长的竹子,会被风雪压垮。那些被压垮的竹子,无一例外都是处在一个不得已的位置,注定要承受负重的命运。风和日丽的时候,它们也能在风中安逸地摇摆。但是当大雪来临时,最先传来的总是它们比冰裂还要清脆的骨折声。


看到这些如伤兵残骸的断竹,我内心久久难以平息。众生皆苦,好在竹林中包裹着一座千年古寺,我猜想春风吹过的时候,四周将得到超度。

在下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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