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去了一趟上海，匆匆两天，背包里带的是刘子超的新书《血与蜜之地》。
自从读到《失落的卫星》，我就非常期待他的新作。一晃四年过去，它终于来了。
一
关于旅行文学，詹宏志有一个说法深得我心，他说，“写出原创性旅行文学的第一个门槛，应该是一条具有独特想象力的旅行路线。因为真正的「空白之地」或「未测之地」早已随古典探险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詹宏志这里说的是保罗·索鲁。这位毒舌作家特别善于规划让人惊叹的旅行路线，不论是环地中海之旅，穿越南美洲之旅，还是在中国的火车之旅。
刘子超的新书《血与蜜之地》也有一条独特的旅行路线：2022年底，他从意大利的边城的里雅斯特出发，一路穿越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黑山、波黑、塞尔维亚、北马其顿和希腊，最终抵达巴尔干半岛的最南端——雅典。
每一条旅行路线，都包含着旅行者出发的理由。回头来看，虽然中亚和巴尔干相隔甚远，但这两个地方确有一些相似之处。比如它们都曾属于社会主义阵营；这些国家也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上世纪90年代初）纷纷独立。
这里存在一些说不清楚的情感联结，虽然非常微弱，却带来一种抵达的可能。
关于巴尔干半岛，今年我还读到了柏琳的《边界的诱惑：寻找南斯拉夫》。在那本书里，她也写下了很多在巴尔干半岛的经历，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写的是旅行文学。她看重的不是旅程本身，而是那片破碎的土地。
从这个意义上讲，刘子超仍然遵循着旅行文学的传统。在一段时间内，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是旅行文学最初的魅力。
时间和地理空间的双重移动，会在文字中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它不是固定的，即使是相同的路线，不同的时间，也会遭遇不同的人和事。所以，被写下的这一趟旅行，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二
詹宏志说，旅行文学的第二个门槛是「文学」。这好像是一句废话，但却非常重要。
特别是在当下，非虚构盛行。旅行文学，很自然的会被划入非虚构。但在我看来，这两者之间并不等同。
非虚构从新闻报道和社会学研究中来，但游记则是从文学中来。是议题重要？还是旅程本身重要？这是二者的区别。
当然，有的作品并不那么容易分清。刘子超的写作，如今也渐渐地走向了中间地带。
他的第一本书《午夜降临前抵达》是比较传统的旅行文学。简单来说，就是用散文来记录一段旅程。
在《午夜降临前抵达》中，有很多的“我”。我的喜好，我的经验，我的情感，形成了一个小宇宙。整个旅程，就是这个小宇宙的边缘不断和外部世界碰撞的过程。其中可能有撕裂，可能有融合，但总归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从《失落的卫星》开始，刘子超把“我”收起来了。如果说在《午夜降临前抵达》中，刘子超仍然在写自己的经历，抒发自己的情感，记录自己这一路的见闻。那么，到了《血与蜜之地》，一个很大的变化是，他不再去写那些片刻的感受，而让他人成为书写的核心。
这本书里，他写得最多的就是和一个个人的相遇，和他们交谈、相处，聆听他们的故事和观点。
他甚至不再对一个城市，或一个地方做印象式的评价。不运用比喻，不抽象地总结。当然，他也不再抒情。文青味消失了，历史感增强了。但是，他的书又绝不是那种干瘪的实时报道，而始终充满人的情感和一种属于文学的私密感。
比如，我一直记得，在黑山的酒吧里，他遇见一个叫卡特琳娜的女孩。她的工作是给美国一家披萨连锁店当外卖接线员，但是她从未去过美国，也没有吃过这家店的披萨。
我还记的他在斯洛文尼亚遇见年轻的诗人布拉茨，从阿富汗偷渡来的哈比卜，以及在波黑最割裂的城市莫斯塔尔，住在城市两端的埃斯梅尔和达米尔。
相比于“我”如何如何，这本书里有了更多的“我们”。独处的部分减少了，他总是在和途中遇见的人一起行动。
这是一项困难的工作。你必须克服表达自我的欲望，必须删减，必须修除枝蔓。
在《午夜降临前抵达》的序言中，他写道，“我希望做的，就是尽量避免无知的傲慢和廉价的感动，以旁观者的宽容和鉴赏者的谦逊，观看眼前的世界。这或许就是旅行文学在今天仍然不失的意义”。
但在这本书里，他对于旅行文学的看法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他说：“旅行写作的核心，不仅是从外部旁观，更需要深入接触和理解那里的人。书写人类的命运如何在漫长的时间、记忆和地理的褶皱中发挥作用，正是旅行写作所要追寻的目标。”
在这两段话里，有一个细微的变化。他不再用“旅行文学”这个词，而改用“旅行写作”。文学修辞的分量在书写中大大降低，但同时，整本书变得更开阔了。
而没有变的是，这仍是一本旅行文学。仍然是旅行推动着写作。在时间和空间中只此一次的移动仍然至关重要。这也是我始终喜爱的一点。如果仅仅是历史，或者是采访，都不会有这样一种混合而复杂的滋味。
Ps.我几乎没有介绍书里的内容，因为我实在没有刘子超的本领，可以在简短的篇幅中，讲清楚这片土地上的来龙去脉。把历史和当下紧紧地编织在一起。他由当下引出历史的能力，在这本书中也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行文的清晰和简洁，令人赞叹。
Pss.在关于《失落的卫星》的文章中，我说它让我有了旅行的冲动。但是，如今刘子超已经写出了新书，我却仍然原地不动。但好在，我们仍然可以通过阅读，通过好的旅行文学，去进入更多的历史时空，更多的外部世界，与更多的人相识。
在这个意义上，《血与蜜之地》是一本可以让我们打开自我的书。
最后，随书附赠的地图实在太好了。一边看书一边对照，还有一些历史概念的解释，非常好的补充。
继续期待关于俄罗斯的新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