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丸沉没》讲述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1942年9月,日军“里斯本丸”号船从香港出发,计划将1816名盟军战俘运至日本。由于日军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在中国舟山东极岛海域,美军潜艇机械兵将其误认为货船,发射鱼雷将“里斯本丸”号击中,800多位战俘遇难。2014年,方励来到东极岛,无意中进入了这段历史发生的海域。
寻找里斯本丸沉船,最先满足的是方励的专业好奇心:1992年他自主创业,从事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技术装备的系统集成、研发制造工作。然后,制片人方励上场:2000年,方励进入电影行业,他关心情感、人性、时代和命运——这些被他称之为“电影灵魂”的一切。将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搬上大银幕,方励用了八年。在过去二十年的中国电影界,方励是足够特别的制片人:他做电影从来不是为了赚钱。今年,方励七十岁,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他东走西走,东张西望,好像没有什么能压制他的生命激情。
抓住历史的尾巴
拍《里斯本丸沉没》,我是摸着石头过河,渐渐走上这条路的。2014年我和韩寒在东极岛拍《后会无期》,听当地一个船长说起里斯本丸,我没太在意,只是有点诧异,这么重大的一个历史事件怎么都没听说过。2015年我第一次在官方报道看到里斯本丸,第二年我就跑去找船去了。我去找船没有任何目的,纯粹是满足我对海洋探测的好奇心,就像2002年大连“5·17”空难,我带设备去搜索黑匣子。2017年我找到船,过程中,我得知当时参与救援的渔民林阿根已经94岁,还健在的英国老兵丹尼斯·莫利98岁了。
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我找到了物证、人证,就觉得应该抢救下来,留下历史记录。这是个历史窗口,你很清楚,这些老人可能很快就会离世。我们当时觉得这个事很重要,义不容辞。我这个人有500万,我一定花490万,钱存在银行它就是废纸,只有把它消耗在了有意义的地方,它才产生价值。不是说赚钱才有意义,赚感觉比赚钱更重要。历史学家托尼·班纳姆写过《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时悲剧》,走访过数十位“里斯本丸”号幸存者。他跟我一样,觉得该做就做了,他一分钱没挣过。我做这个电影的时候邀请他,他无偿地给我们提供了很多信息。这是个共同的心愿,希望这么多遇难者的生命不要被遗忘。
2018年我们去英国采访,我很震撼,有那么多让人心碎的故事。通过访谈,进入历史,进入家庭,情感会很天然地迸发出来。遇难者肯尼斯·霍金斯,他没有坟墓,他爷爷奶奶的墓碑下面加了一行字,说他可能被淹死了。你看到听到这一切的时候,很难不被触动。船上有1800多盟军战俘,828人遇难,我们拿到的名单只有十几个人,怎么去找人?我就想到了打广告,老年人看报纸。我选了三家主流大报,《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和《卫报》。广告价格很贵,每家报纸的单页,周末平均2万英镑。期间,BBC邀请我去做一个全球直播的电视采访,主持人第一句话问我,你们一帮中国人跑到英国来铺天盖地打广告,为什么?我的回答很简单,我说你知不知道,七十七年前你们的士兵在我们家门口遇险,日本人开枪屠杀,是我们的先辈去救人的,如果中国渔民不进场,遇难的人数很可能超过泰坦尼克号。这件事被人忘记了。我们有职责去讲给全世界听。
我们通过访谈得来的是人的故事,它值得放在大银幕。如果只是史料,小屏幕就解决了。电影设计的环节非常复杂。上大银幕就不能只是几个脑袋在那采访,不能只有语言,你要有声音、画面、光影,历史再现的这部分给我们很大的挑战。我们直到2021年春节才想明白动画应该怎么设计。第二难的是剪辑,剪了两年,我们采访了150多个人,素材量太大了。
拍摄《里斯本丸沉没》的所有成本几乎都是我一力承担的。2018年我决定把它做成大银幕电影。2021年资金链开始断掉,我才开始去找各个电影公司。所以现在你看到片尾好多联合出品,都是借了人家的钱,有固定回报的。得感谢大家,银行贷款是要抵押的,我没东西可以抵押了。这叫花钱拯救历史。有的时候它的价值不是钱衡量的。
我们非常幸运,抓住了历史的尾巴。2019年10月,我们结束最后一个活动,组织战俘后代来东极岛告别父辈。两个月半后,疫情暴发了,从此啥也干不了了。去年我们在伦敦做了一场试映,一个目的是试错,资料量太大了,你保不准会有错,还有一个因素是,战俘的儿女都八九十岁了,每年都有人去世,这些老人等电影等了5年多,赶紧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父亲当年经历了什么。
东张西望的人
我做任何事都是快速交叉的,白天干科技,晚上干电影。其实电影花的时间比科技还多。我跟李玉导演合作20年了,原创故事阶段,我们一聊就得五六个小时。你在想象的世界里游走,去建立小人物的关系,把握人在不同时空里面的情绪、情感状态。一般我们都利用假期,春节最重要,我跟李玉导演一般有一个礼拜,每天有五六个小时,完全腾空。等故事雏形和脉络出来了以后,就可以碎片式地聊这个人设,聊哪一个阶段的起承转合,就可以分解了。但是最开始的阶段,必须集中,否则长不出情绪来。我们过去做电影,以最快速度出来的一个原创故事就是《苹果》,九个半小时,这个故事就完整了,然后才是细节。《二次曝光》速度更快,四个半小时。
有想法是说你有冲动。比如我们今年还有一部电影《下一个台风》,我们最原始的冲动来自林奕含的自杀。我们看林奕含当年的访谈都掉眼泪,很让人动容。所以我们做《下一个台风》就想纪念她,电影里我们不选择结束,而是反抗这个世界。你做任何事都有一个原始冲动,这个冲动如果不能陪伴你一两年,这电影也好不了。剧本阶段,你营造的时空、事件和人物的情绪命运,假如没有触动你,你怎么敢拿给观众?电影的制作周期相对很长,《里斯本丸沉没》耗时八年,如果你不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充满欲望和激情,有强烈的冲动想去分享给天下的人,你就做不下去了。
激情来自哪里?来自外部世界,不是来自你自身。所谓的三观是什么?就是信号处理。你的处理程序如果功能很强大,你可以把噪音降到最低,噪音就是世俗的,腐朽的,无聊的信息。激情来自大千世界给你的惊喜、好奇、愉悦、刺激、挑战,我们自身不可能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因为我们自身的能量只能从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数据库中调出来。所以人一直在路上,每天接触新生事物,能量怎么可能衰竭。我一直和年轻人讲,永远不要躺平,躺平就是等死。你只要在行走,无所谓成功和失败,因为什么叫成功,什么叫失败,都是你的感受,你非常自由,这都是你决定的。这个事人家不喜欢,你喜欢,人家觉得你挺傻的,但你挺乐的,这就够了。
我的自我意识是22岁确立的。我从小就喜欢破铜烂铁,9岁开始玩无线电,喜欢动手。12岁开始,我在文学的世界里泡了八年,把所谓的世界名著看完了。外面的世界完全乱套了,但我在小说里面,捕捉到了人类的真实情感。20岁,我借调到北京当了一年半工人,回成都后,因为一件小事,我突然意识到:每个人肩膀上有个球叫脑袋,上面有条缝,这些缝在说什么跟我有啥关系。从此天马行空。一百人骂我,我也无动于衷,我只关心自己要做的事。很多人说,老方,你内心怎么那么强大?我说不是我强大,是我不在乎。不是我清高,是我太贪玩了。
人的好奇心,你激情的源泉,其实在小学就奠定了。1979年恢复高考,我身边的朋友都以为我要报中文系。恢复高考以后,我纠结学文还是学理,我就回顾过去十年,让我爱上文学的是当年的困境,我骨子里还是个调皮捣蛋的,最后就决定报理工科了。我初中都没毕业,高考分也不高,二本线过了一点,老老实实上了地质学院。误打误撞学地球物理,知识结构完全展开了。
我是喜欢东张西望的人。大学毕业,我分配到科研院所,只待了一年半,我突然没兴趣了。我喜欢未知的生活和未来。战术层面,具体做成某一件事是需要规划的,但人生怎么规划?人生最有意思的就是,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有一点紧张,有点忐忑,不知道下顿饭钱在哪。风险和机会在数理统计学上是同一个事物,叫不确定性。未来不确定,你才有创新的机会。这不是鸡汤,我看到的真相就是这样。生命太短了。一路走下来,我追求的是什么?快乐。
我人生中做的第三个重大决定是离开体制。1984年8月,我回家,看到成都人民文化宫有个横幅,说深圳蛇口工业区刚成立,要招聘管理干部,开一个管理干部培训班,培训一年。我好奇,管理学我没学过,一听是一个新的工业区,我就去考。9月底收到调令,我就在研究所“大闹天宫”,要走。那个时候我练英文,我是北京英语角最早的那一批讲 Chinglish 的人,在王府井,就站在街头,穿个军大衣,呱呱乱说。我胆大,经常去贸促会的展览会做翻译。结果12月,我在航空展上认识了一个美国上市公司的主管。他说你为什么不来跟我们干?聊了十几分钟,我觉得有点意思,就说行。什么薪水待遇都没管,我只要饿不死就行了。干了两年,我准备出国学管理,公司挽留我,给我提供了奖学金,条件是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继续给他们做顾问,毕业后为他们服务两年。
创业就是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变成一个生存模式。你跟父母借点钱,买个相机到处去拍,你的投资就是你的生命。两年没有收入,这就是投资。以后有人请你了,有现金流了,不就创业成功了吗?1991年12月28日,我把工作辞了。我和我老婆一共攒了6万美元,我老婆让我拿走了5万美元,回国创业。整个1992年,我睡了一年地板,吃了一年泡面。那年的利润,93年全投进去了。我从来没融过资。赚的钱我再投入,越干越嗨。
你在人生的路上,追求自己的心愿,这是真正的人的属性。随波逐流,这是动物。天上的鸟,地上的动物,都是群体迁徙,生怕落单,但是恰恰是人,人随自己的心,这是人的特权。我经常和年轻人说,你想做人吗?大写的“人”是什么,感情用事,随心所欲那才叫人。当然不是说胡作非为,你做事还得讲究。重大决定我永远是情感用事,因为我是人,但是我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受到的职业训练是理性的。我们把战略和战术分开来,比如拍《里斯本丸沉没》,战略上这个事儿必须做,不做不行,多少年都得做。至于我有多少资源,中间可能遇到什么,不知道,你遇到坎爬不过去,想办法。
在传统和抽象之间
选择电影是因为我从小喜欢影像。我爷爷、我父亲都喜欢摄影。我进工厂以后,半年工资用来买了第一个相机,长城牌的。我喜欢构图研究,东走西走,看看景象,看看光感,这就是个爱好。电影是双重性的,可以有商业娱乐性,也有文化艺术性。像我这种老家伙肯定是往后想的,赚钱来做电影。
怎么判断导演,我这个人太敏感了。我跟导演不聊电影,瞎聊,聊天聊地聊生活,我都在火力侦察。我看你穿什么衣服,怎么打扮,如果你身上都是名牌,歇了,你的关注点在哪里?如果你都在吃补药,你拍什么电影。你的眼球里装的是什么,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这个是我关心的。我根本不关心你昨天干了什么,我只关心你未来可能干什么,我们俩能不能走到一起。我跟天下所有要当导演的人说,导演不是去当的,不是为了当导演去弄个本子拍,每次在评审会上,我都会问同样的问题,什么东西触动你想拍这个电影。
我和李玉搭档二十年,合作非常愉快。在国际上,我们把制片人分成两类,一种是creative producer,参与创作的制片人,还有一种是operation,运作的制片人。我最喜欢干的是编剧,不是制片人。我完全卷入到编剧层面,剧本是我和李玉共同创作的。制作过程中,我既是总的制片人,也是监制。我和李玉的价值观、电影审美是一致的。我的历史、社会、地理的知识结构更庞大,鬼点子多,而且我非常懂她,我知道她要什么。但毕竟她是女性,我是男性,这是互补,也是冲撞。在剧本阶段,对男性角色的骨头里的东西,我比她熟,对女性那些化学的情绪,她比我熟。我写不出来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一直说,我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但我知道什么不是艺术。我大概知道,走远了就抽象,走近了就传统,在抽象和传统之间,这就是艺术创作的空间,想象力和感受力经常是在这儿找到的。电影的灵魂是情感、命运,但是有动作,有战争,有大场面,有视觉冲击力,我从来都是支持的。
写爱情电影最难写的就是第一次心动。爱和情是两个层面的事。爱是一种情绪,我喜欢你跟你没有关系;情是一种积累的惯性连接,有了交往才能有断不了的情。你喜欢上一个女生的时候,吸引你的不是她的外表,是她这个德行。我一直讲我学物理出身的,所谓的漂亮是一个几何形态,静止的眼距、嘴角线,这些有啥好看的,动起来是四维的,那叫美丽,所谓的内在外在,肢体语言,谈吐,全都在这儿。我喜欢的是玩伴和战友,能够跟你有交流,能有共鸣的,那才是魅力。谈恋爱的时候,激情是一个尖峰,有峰就会有谷,它一定会掉下来的,靠什么让它周而复始,靠外力。我理科生,我给大家画正弦波,正弦波之所以周而复始,是因为能量注入。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趣,它就是外部的能量。两个小朋友在五光十色的海滩上捡贝壳,一定是手舞足蹈的,在你手舞足蹈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一定是激情澎湃的。
我从来不管外面打雷下雨,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们现在的思路,电影也不完全都是我们自己投资,有利润机会的赶紧让给别人,别人的资金进来以后,现金流滚动得快一点,我在有限的生命里面还能再多做几部电影。风险我们自己承担,就是要换自由度,换话语权。
我想赚的是时间,我赚的是我生命的质量。命比钱值钱,拿生命换快乐,换荣誉感、成就感、愉悦感,这才是聪明人。
摄影 张亮
采访、撰文 林野
统筹、策划 暖小团
文字编辑 王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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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编辑 Sissi 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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