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陪伴师这个新兴的职业,吸引了一批刚出校门的名校毕业生。
动辄上万的月薪,让她们一毕业就入住上产家庭帮忙带娃,成为拥有优秀履历的“外包妈妈”。这些年轻人至少会一门外语,普遍英语口语流利,或是有着心理学或教育学背景。
我们和3位入行陪伴师的毕业生聊了聊,借此了解儿童陪伴师的工作日常、职业利弊和行业痛点。
已经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
但要不要连底裤都脱下呢?
如如
学历:一本
一本学历的如如最近刚结束为期半个月的入家服务,她对儿童陪伴师这份工作的评价是“和高级保姆有那么一点类似”。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高端家庭,位于深圳福田富人区的二层独栋小别墅,这个地区的房子只租不卖。她负责照顾一个7岁男孩的饮食起居,家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名阿姨和管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在这一行我算是纯新手入门,”如如说,“在社交媒体上发了自荐帖,对接上雇主的管家,通过电话进行了文字沟通,并且见面聊过后,开始入家试工。”
在如如眼里,管家是一名能干的女性,同时兼顾家族企业和老板家庭里的琐事。她记得,第一次去雇主家时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而在试工的半个月期间内,对她来说,也是大开眼界的。
令她印象最深的是,富人家庭对于小孩健康的重视。家里配备有专门的健身房,每天有固定运动时间,踢球或者游泳1到2个小时。而如如的工作除了陪伴之外,还包括小孩出汗了及时给他擦背,小孩背湿了及时替他换衣服,因为运动回来后吹空调容易感冒。不仅如此,如如还要记得,出去运动前要关闭家里所有的空调。
“小朋友的身体健康最重要,每天都有吃补品,平时磕碰擦伤都要注意到。”听管家说,客厅曾经放置了一个篮球架,但有一次,小孩不小心玩骨折了。此后,家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篮球。
其次是对卫生状况的高度要求。辅助阿姨做卫生也是如如工作的一部分。“阿姨的原话是,这个家里是不允许有灰尘的”。客厅茶几上出现垃圾要立刻倒掉,洗完手后要擦掉洗手池的水渍,头发如果掉在地上要及时包起来扔进垃圾桶。此外,拖地时怎么拖更快,衣服哪些手洗哪些机洗,餐前如何开台,都有一套标准的流程和规范。
体验了两周,如如渐渐感到,虽然她每天也有辅导孩子学习,比如数学口算、语文练字、背诵古诗词和英语单词等等,但学习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孩子的健康是第一位的”,在雇主眼里,她更大的价值在于照看孩子的身体。
此外,令她颇为介意的是,每次开饭后,雇主、小孩和管家在餐厅吃,而她和做饭阿姨只能在厨房吃,阿姨还叮嘱过她,不能主动吃雇主家的水果和零食,除非他们主动给或者明确表示不要了。
“我认识一个入这行没两天就跑路的人,应该也是刚毕业,她每次出门都要帮小孩拿东西,感觉自己像个下人。”在如如和她的聊天中,她们共同打趣自己现在的局面是:已经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但要不要连底裤都脱下呢?还得犹豫一下。
从一本大学毕业后,如如先后做过教培机构的英语老师和私立学校教师的工作,但感受都不好。原因在于,现在市场化的教师岗位普遍需要负责招生工作,类似于销售,这和她的心理预期不符。
被上家单位拖欠半个月工资后,如如单枪匹马闯进还算火热的家政行业,即使出师不利,她仍打算继续试下去。
“现在讲适不适合这个行业还为时尚早,目前只接触到一家,打算接触三四家之后再说。”
儿童陪伴师这一行
干一两个月就走是常态
芭蕉
学历:211大学毕业
2022年,芭蕉从一所211大学的传媒专业毕业,开启了她一个人的工作漂流记。
她先是回湖北老家考了两次公务员,结果两次都是第二名,后来转行进了一家小公司做室内设计,这份工作月薪不到五千,却要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芭蕉没待多久就辞职了。
“当时有两个备选方案,一是殡葬,二是家政,参考了一下发现殡葬行业进不去,所以选择了家政。”读书时,芭蕉做过家庭教师,入行前,她对“儿童陪伴师”的想象是住在家里的教师。
经中介公司介绍,芭蕉先后入职了两个家庭,4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她对这个行业的认识由浅入深。首先,比起陪伴孩子学习,陪伴师的工作更像是解决家长在教育中的缺位。第一个家庭的小男孩喜怒无常,有表演型人格,在家长和陪伴师面前判若两人,令芭蕉感到吃不消。而在第二个家庭的时间适逢暑假,孩子一大一小,大的8岁,小的2岁半,她不仅需要全天候扮演全职妈妈的角色,安排两个孩子的学习、运动,还要忍受大孩子阴晴不定的怪脾气,“他对父母也是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
而决定一个陪伴师能否在一个家庭中久待的关键因素是:家庭氛围。入行后,为了排解压力和了解行业动态,芭蕉经常在微信群里和同行交流,她发现,儿童陪伴师是一个流动性较大的职业,这一行里,干一两个月就走人是常态,能在一个家庭做满两年是她听过最久的案例。
陪伴师们常常在群里分享雇主家的八卦。富人家庭基本上是保姆保安保洁(业内称“吉祥三宝”)齐全的配置,有的父母当着孩子面互相夸奖,背地里各玩各的,这已经是相对融洽的状态。实际上,闹到动手有伤、有残的情况也时有听说。
而区别于国外的儿童陪伴师,国内这一行的伦理是:坚决不允许介入雇主的家事。这令芭蕉感到自己的身份难以定位。
“陪伴师都是要入家的嘛,住在人家家里面,24小时随叫随到的状态,但这个家真发生什么事了,你又不能插手去管,这里面的界限很难把握。”
芭蕉服务的第二个雇主,是在国企工作的两口子,从各个标准看都称得上是神仙雇主,会带她一块出去玩儿,会专门给她买泳衣,吃饭时没有等级之分,偶尔她说没吃饱,雇主还会专门给她加餐,但她仍旧感到不适应。
除了大孩子的怪脾气之外,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不认同他们的消费观念。一是很割裂,小孩的婴儿车在家里放着占地方,他们可以直接扔掉,却不允许阿姨倒掉家里的剩菜;二是家里堆满了东西,看得人心情压抑,总感觉自己收拾不干净,干的活儿看不到成果。”
一个入家的陪伴师,如何在雇主早已形成的家庭相处模式中,找到一个自己舒适的位置,是新手必须攻克的难关。
“这个行业还是不错的,吃喝都在雇主家里,每个月发的工资都能攒下来。”芭蕉说,“有同行之前当过幼儿园老师,一个人带30个小孩,每个月才2000,现在只用带1个,每个月就能到手9000。”
而如果往高阶发展,年薪50W到60W都是有可能的。只是,英语好是基础配置。前阵子群里流传一则刘强东家的招聘要求,月薪10W,常驻伦敦,第一条就是本科毕业于全球排名前10的学校。
现在唯一的出路是考英语。”
高阶陪伴师的雅思分数最低也要7分以上,最好会小语种,或者有音乐美术方面的才艺。芭蕉形容自己现在是一个“守财奴”的状态,她休息一段时间后会接着入住下一个家庭,等攒够钱了再谋划转行。
10个月入住3个上产家庭
心情从震惊到麻木
阿苏
入行快一年的阿苏原先在一家银行外包公司工作,去年底被公司裁员后她在招聘软件上刷到“儿童陪伴师”的岗位,底下的标签上赫然写着“家政行业”。
出于对办公室工作的厌倦,以及抱着一种尝鲜的心理,阿苏想试试“住家保姆”和“做饭阿姨”这类轻体力活,于是便通过中介公司做起了“儿童陪伴师”的工作。
“太要命了,这哪儿是轻体力活啊,每天都累到想去世。”阿苏在电话那头忍不住感叹。
第一个家庭是在香港做生意的大老板,在深圳和香港都有房产,小孩是一对7岁的双胞胎,周一到周五在香港上学。阿苏负责照看这对双胞胎的学习和生活,周末回到深圳500平的大平层,阿苏还要按照女主人的要求把豪宅打扫得一尘不染。
“厨房油烟容易招来蟑螂,我去买治蟑螂的药,人家问我多大,我说500平,人家问是办公室吗?”阿苏笑着说,雇主对卫生的要求常常高到不切实际,床要铺成没有褶皱的,地板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问题是这么大的房子,要达到这种清洁程度,她和阿姨周末两天光打扫,别的活都不用干了。
两个月后,阿苏跳槽到第二个家庭。这家人的房子小一些,180平左右,父母都是上班族,家里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孩和一个三年级的弟弟。有一天餐后,阿苏洗完碗刷完锅,看见女孩一个人在房间窗户底下蹲着,不说话也不开灯,她感到奇怪,过去逗她说话也不吭声,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母亲对阿苏说我来吧。一个多月之后,女孩坦白她和父亲都有抑郁症,每天吃的蓝色胶囊就是抗抑郁的药,而来这之前,这对父母从来没告知阿苏这一点。
“他们这一家对表示消极状态的词语特别抗拒,我要是看小孩心情不好说她emo了,父亲就会立马拿眼睛瞪我,逼得我不得不道歉。”天性爽朗的阿苏在这样的家庭待着,是可想而知的压抑。
第三个家庭是重组家庭,也是两个小孩,父母平时都在外地忙挣钱,一个月只有两三天在家里,阿苏入家后充当起两个小孩监护人的角色。那时姐姐已经快要中考,家长会是阿苏去的,连中考志愿都是阿苏帮忙填的。有一次,弟弟生病了要去医院,阿苏发消息到父母群里问他们怎么挂号,她记得父亲的回复,透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别问我啊我咋知道。”
这10个月里,阿苏的工资从7K涨到1W,内心却上上下下不得安宁,一方面是带小孩处理家事心累,另一方面是打破原先认知的震惊和麻木。
“这些家庭都不算普通的家庭,每天都有不同的瓜可以吃,”阿苏说吃身边人的瓜不同于在网上吃瓜,从一开始的震惊,“哇这果然是我触及不到的世界”,并试图理解他们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香港大老板破产后仍要维持奢侈的生活方式,从小孩口中听到“我妈和我爸在一起就是为了钱”,到亲眼见证家庭关系的冷漠和扭曲,阿苏真切地感到生活的艰辛,也更加接纳自己普通人的身份。
按理说,第三个家庭是同行求之不得的神仙家庭,阿苏完全以儿童陪伴师的身份入家,既不用做饭、搞卫生,又没有雇主在旁边指手画脚,但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孩实在力不从心,阿苏顾了大的,就顾不了小的,不到两个月,就请辞了。
“说真的,我不太想在这一行做下去了。”阿苏说,“先找找别的工作吧,工资低点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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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Sissi Hua
撰文 Randy
插画 小鸡毛
排版 Stephanie
校对 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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