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对抗虚无呢?那我们就要寻找意义,一个常用且有效的方法是,把我们的生命审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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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开学,一个刚考上北大博士研究生的年轻人来找我。他不是我的学生,来自其他院系,在课表上看到我的课,就找来了。他告诉我,当年他上高三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非常艰难,他在内心最需要力量的时候看到了我拍的关于北大的短片《星空日记》,这个片子给他带来一种往前走的力量,他决定考北大。那一年,他一旦感觉沮丧无力,就会重看一遍那个短片。可惜,他没有考上北大。4年以后考硕士,还考北大,仍然用那个短片激励自己。很可惜,又没考上。一直到这一年,他终于考上了北大的博士,马上找过来对我表达感谢。他说,你拍的片子影响了我的心灵,改变了我的人生。这就是我做这个行业的真正意义和价值,它能够影响和滋养他人、治愈和激励他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能够改变他人人生的工作。
年轻的时候,我想拍电影,但我没有直接去学电影。如果18岁考上电影学院,幸运的话,毕业后进电影厂,就能开始拍电影了。可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对人生和社会的了解能有多少,只是学了一堆影像技术和电影语言,就把社会生活拍给亿万人看,让大家从中感受喜怒哀乐、获得人生的启发,凭什么?我认为这是说不通的。
在我看来,电影是一个工具。它有自己的技术特性,类似驾驶和英语,几年时间能够基本学会。但是,电影的本质是在讲人生的道理,讲社会的道理,讲人类群体的道理。那么,我们在这些方面总要有点认知吧。最起码,我们要比别人在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思考得多一点。当年的我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元学科的课程教育。后来,很多人问我“孩子高考志愿选什么专业”,我都建议本科阶段选择元学科,不要选交叉类学科,那是研究生阶段的事情。既然我想拍电影,我的元学科就在文史哲系统里做选择,因为我希望对人类的精神世界、对人类的情感、对社会积累更深的认知。我选了历史。
历史反映的是人类群体的行动。历史上出现过很多个人或者群体做了一些看似无法理解的事情,我特别感兴趣,试图去寻找背后的原因。比如希特勒,可以把他定义成一个疯子,但通过研究,会发现这段看似扭曲人性的历史发展有它的脉络可循,也能看到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我们也在研究的过程中获得了很多经验和感受。搞清楚一个复杂系统是如何运作的时候,那种快乐是非常强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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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思维的扩展就是人存在的意义。我们经常说读史明智,让我们避免重蹈覆辙。其实不一定,可能避免不了。但是,我们的思想和智慧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不断地扩张。借由思维的扩张,我们明白更多的原理,明白世界内在的运行逻辑和机制,也许它不直接产生实际用途,但是认知本身就足够强大,认知本身,可能就导向我们生命的意义。
在30岁左右,我经历了一个“面壁十年”的阶段。从20多岁读硕士、读博士、再到北京大学从事教研工作,我不断地在学习、思考,看各种书,对社会进行认知,获取了大量的外部信息。在这10年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认知、消化、思考,内心安静地自我追问那些与我的职业、与我的人生有重大关系的问题,建构自身的内在世界。
听起来好像很浪漫,实际上当时也是狼狈得连滚带爬的。好像是一种本能在驱使自己做这些事情,别人说晚上出去喝酒,你说我不去了,别人说有个小活你干不干,你说我不去了,给自己创造一些独处的环境。这种本能帮助我实现了一种面壁的精神状态,向内寻找答案,而不是向外去寻找答案。
在这10年里,我建构了自己的艺术观和创作方法论。我发现,我喜欢写具备较强的叙事价值的电影,通过叙事给观众带来乐趣。通过故事的起承转合、信息的传递,让观众在观影的两个小时当中体验到心理活动、认知活动、情感活动的跌宕起伏。
我年轻时也试图寻找新的空间,创立一个新的世界。我和我几个研究生同学是电影频道的电视电影这个体裁的开创者,我也算是互联网影视的第一代创作者和建构者,有评论说我是中国第一个商业微电影的创作者,我还是最早做网剧的那一批人,网络大电影也很早尝试。这些当时的新领域、新事物,只要是用影像讲故事,我都会非常感兴趣,觉得非常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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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拍网络大电影的时候,我对团队说,虽然看起来比不上院线电影,但咱们必须尝试,因为这种电影的播出样态太酷了,就相当于战壕里拼刺刀。它最直接,片子上传到平台,所有收入都取决于多少人看过,而且观看时长至少要达到6分钟以上才开始收钱,6分钟以内观众要是跳走了,一分钱也拿不到。当时我挺狠的,创业团队非常小,我作为老板,花了一百多万去做这个项目,当时的全部资金也就有一百五十万吧,真的是铤而走险。
人生需要拼一回,逼自己一回。你得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艺术家,当你的创作是和钱直接相关的,那么你就要经历一次和观众的短兵相接,你要真上一次战场,真刀真枪地拼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那部网络电影在平台上发布那天,直接可以看到观看量,那个数字就在眼前增长。这在今天是习以为常的,但是当时互联网还没有这么发达,拍了片子,观众是谁,说好还是不好,可能要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实时互动,也看到了观众的各种评论,哪个地方哭了那个地方很搞笑,我非常激动,这种感受,是创作者独有的快乐和心酸。
我在中国电影的各个领域都尝试过,最后发现叙事在所有领域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每一个路径和艺术形式有各自的特质,但是本质上共通的还是叙事。在这些尝试的过程中,我也找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方向,我要做一个讲故事的人。我可以把故事讲在话剧里头,可以把故事讲在广告里头。我建构了一套叙事动力学的原理,试图掌握故事其中的原理和方法论,基本上可以应对各种类型的影片,可以创作爱情片,也可以创作悬疑片、喜剧片等等,而且争取把故事讲得更加精彩。
古往今来,叙事是人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活动,每个人都是通过叙事来认知世界和个体的。叙事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我们跟人打交道,交流的本质就是完成自我在他人心中的一套叙事,看似每天说得东拉西扯,最终构成小到个人、大到国家的一套叙事系统。
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个形而下的目标和要求,就是超越观众的想象。用英文表达就是Beyond Your Imagination。我希望观众在看我的作品的时候感受到一种意料之外,而且是深刻的意料之外,让观众的眼睛里闪烁出光芒来。我给团队分享过一些视频,苹果的Vision Pro在加州发布会那天,来自于世界各地的电子科技类自媒体博主在现场体验了新产品之后,马上通过视频讲述体验过程和感受,他们在描述的时候,整个人呈现出来的就是看到新事物、看到超越想象的好作品的时候的那种欣喜,那种心灵上的震撼。我希望团队记住他们当时的表情,希望我们的作品,观众看完后能有那个表情,能达到这个效果。就像好多人看到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的最后一幕会起鸡皮疙瘩,一个创作者一生只要有一个作品让大家看得有这样的表情,浑身起鸡皮疙瘩,就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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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和非专业的区别永远存在。这两天,我们团队很多人都热衷于打乒乓球,觉得自己打得挺好,甚至想把专业运动员请过来切磋切磋。还没请人家,我们自己先清醒了,意识到在单位打遍天下无敌手,一碰到专业选手肯定会被“团灭”。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谁是当作专业在做的,和业余爱好者一定存在巨大的差别。拍视频、拍电影,大家都能做,但是如果一个人以此为业,那么,用同样的设备、同样的技术条件,专业人士可能从技能和认知上和其他人拉开很大的差距。成为一个优秀的职业的创作者,需要一定的天分,需要很多深入的工作和思考,还要经过数百次上千次的训练,包括失败。
时代在迅速发生变化,电影创作者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以前,观众只是说这部电影好看不好看,现在,观众说,导演应该这么拍,编剧应该这么写,电影就是讲故事嘛,谁不会讲故事呢,我来告诉你怎么讲。再加上AI人工智能,两方面都在对这个产业和创作者进行质疑。确实有一部分工种要让渡给人工智能,不应该成为一个职业了。比较初级的、纯粹技术性的,慢慢可能会由人工智能替代。但是,那些与艺术感受直接相关的、需要较高的艺术思考和思想认知的、具有很大的艺术创作空间的岗位,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核心创作者,我认为是不可替代的。
我也在想,何为一个电影作者在影视行业的生存意义和价值?专业性体现在哪里?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积累认知、比别人做得好很多的那个部分是什么?在我看来,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个,对电影语言的深入理解和思考。电影不是简单地把一些画面拼起来,把事讲清楚就够了,还要通过影像的连接构建一套影像系统,产生巨大的心理回应,同时具备极高的审美价值,让观众从中看到更多的信息并且获得审美感受。
第二个方面是叙事艺术的价值和魅力。今天,电影已经取代了文字,成为人类最有效的叙事工具。追溯起来,从2500年以前的古希腊开始,我们一直在探寻叙事艺术的内在原理和规律。每个人都可以讲故事,可以很基本地讲故事,也有很高级的讲故事的方法。写段子的人和写长篇小说的人是有本质区别的,长篇小说像是建一座大楼那么复杂的系统工程,而非专业人士可能只能做一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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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是对主题和价值观的认知。所有的故事都是某种主题和价值观的表达。一个专业的叙事艺术家所做的,就是不断探寻人类的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内在原理和运作方式。每拍一电影就是做在做一个实验,给予一种情境条件,看置身其中的人会做什么,会出现怎样的行动、反应,从而理解人类情感的内在运作原理。所以说,电影创作者是人类情感的工程师。
有算法的大数据对电影行业是有一定意义的,但是通过大数据得出一些确凿的结论就不好了。举个例子,如果大数据总结出一种趋势,告诉我们,现在观众不太想看《罗马假日》式的爱情片了,喜欢看《致青春》式的爱情电影。好,这是合理的,这是正面价值,把一些现象和规律总结出来,给创作者提供某种方向上的指引,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创作的参考依据。但是,如果大数据具体到把剧本写出来了,女主角25岁,男主角30岁,他俩的性格是什么样的,职业是什么,怎么谈恋爱,还说这样的电影观众最喜欢看,我认为这是不行的。两百年以后,不知道大数据能精确到什么程度,把人类分析到什么程度,但是目前大数据还没到那个程度,就别乱支着。
在当下这个局部时期,我们对深度阅读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遏制。但是,我认为深度阅读不会消失,不会被取代。可能大部分人在看更短更快的内容,但是永远会有一部分人追求深度,主动去看大部头,而且很有可能那部分人群的质量是很高的,对社会的影响是很大的。现在,互联网带来了一个平权的时代,一个专家的点击和一个普通人的点击是一样的。但我认为,在以后的世界里,平权会是主流趋势,但同时也会逐渐形成有思想的群体是更有加权的,一个人的粉丝只有50万,另一个人拥有2000万粉丝,但是可能这个50万粉丝的人对文化的影响、对社会群体的影响大于那个2000万粉丝的人。
电影是当代人不断认知自我、认知世界的一个方式。我认同很多演员说的,电影的意义在于能让我们体验很多不同的人生。同时,电影也是20世纪以来最大众的一种文艺形式,是最符合这个时代的特性的文化传播方式。事实上,当代大众很多人不会去看画展,不会去看话剧,也很少读小说,影视成了很多人唯一的精神滋养来源和娱乐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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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电影的真正的意义是帮助自己和他人完成其人生的叙事,从而形成审美化的自足性。事实上,当你去逼问自己的时候,人生可能是无意义的,我们终其一生真正要对抗的是这个无意义或者说虚无,虚无是最可怕的,虚无是人生的癌症。有什么办法对抗虚无呢?那我们就要寻找意义,一个常用且有效的方法是,把我们的生命审美化。
当我们把在人生中经历的痛苦、绝望想象成一部电影的时候,就会发现一切都可以忍受,而且还具备了某种审美的价值。我们看见别人的跌宕起伏的经历,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楚门的世界》,许多苦难如果放在我们生命中,是无法跨越的,但是一旦把这些经历认知转化成一部电影,我们会从中看到苦难背后的意义,继而完成精神世界的提升和自足,它就成为了一种审美化的感受了。
审美化导向的秩序和自足,是人类精神世界重要出口。实际上,每个人都在不断地经历这个审美化的过程。日常生活中,我们很少经历仪式化的离别,女朋友要去美国上学了,我去送行,往往没有什么仪式感的,但是每个人都看过这样的电影,我们在这样的时刻,通过回想电影里的那些场景,我跟她说什么,我在拥抱她,我做一个挥手的动作,当你脑海里无意识地出现这样的审美化的思考和行动的时候,这些令人烦恼或者痛苦的事情甚至变得可以接受了,而且具备了特定的意义和价值,就可能导向我们经常说的“诗意地栖居”。
电影承担了这样的一个社会职能,帮助人们在内心世界建立一个情感系统,用来对抗生命的痛苦和虚无。很多人是先看见影像中的大海,才去认识真正的大海。我们往往是先看过影视中的恋爱,自己再谈恋爱,我们不是先从爱情中学会爱情,而是先从影视中学会爱情,然后再去付诸实践。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活动,其实人们一多半的感受和认知是从影视作品中吸取的。所以说,人们内心所建构的对真实世界的认知系统有很大部分是电影作品帮我们建构的,这是我们这个行业给当代人类带来的润物细无声的影响。
摄影 张亮
采访、撰文 Maggie
策划 王姗姗、张翼
统筹、编辑 暖小团
化妆 亚楠
发型 丁文
服装造型 傲寒
助理 yaoyao、明天、Anna
美术编辑 默菲
场地提供 竹语间茶客厅(百子湾店)
新媒体编辑 Sissi Hua
新媒体执行 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