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昆剧《十五贯》进京演出，受到热烈欢迎，周恩来总理所言“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广为流传。诚然，即便没有《十五贯》，昆剧这门古老艺术也定能流传发展，但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能让艺术形式与时代潮涌相结合，激活艺术的全部能量。海南省琼剧院的大型原创琼剧《黄道婆》，有望成为激活琼剧艺术传统能量与创新潜力的里程碑之作。
脑科学前沿研究表明，人的记忆核心是保存生命动能，旨在指导机体趋利避害、更好生存，而非如计算机般机械存储数据。群体的文化记忆则保存着一个群体的生命动能。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在中国几千年文明史上，帝王将相何其多，但在百姓头脑中留下记忆的也不过百来号人”，文学家李白、杜甫，兴修水利的李冰父子、李春，工匠始祖鲁班、黄道婆，皆非帝王将相，却在中华民族文化记忆中留下深深印记。为何？对这些人物的记忆承载了中华民族群体的生命动能。如今，我们回忆黄道婆这样的历史人物，究竟在召唤什么？
中华民族向来以善良、勤劳著称，而像黄道婆这样的传奇形象，其勤劳首先体现为能干，能创造先进生产力并代表先进生产力，其善良则在于愿意将自身创造的生产力造福更多人，不藏私。过去的历史研究常将棉纺织业发展与“资本主义萌芽”联系起来，在琼剧《黄道婆》中，配角龙爹（王阿龙）表现出的态度更接近希望垄断先进技术的资本主义发展思路，而尚未成为黄道婆的黄四娘对与情侣宋五哥潜心研究出的二锭纺车则持开放共享姿态。龙爹代表常人立场，即个人和小群体的趋利避害，黄四娘则代表能让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中走得更远更开阔的传奇人物立场。《黄道婆》所写乃大传奇。
由池浚、陈艺天、王青等京沪琼三地艺术家联合主创的《黄道婆》，其艰苦破茧而出的舞台呈现让我们更深刻理解文化记忆中广泛流传的黄道婆故事：她本是今属上海的松江人，流落到海南黎族地区，晚年带着先进棉纺织技术回到松江，成为“衣被天下”的纺织业祖师。这位传奇人物离开上海去往处于海上丝路文化和生产交流与民族融合一线的海南，以及晚年离开海南回到居于生产和消费中心的松江，无论机缘如何，其历史宿命都带有使中华民族更好繁衍生息的大传奇属性。此乃这部戏主题的传奇性。
黄道婆从松江来到万里之外的海南崖州，与黎人交好，学技术、与宋五哥定情，故事性十足，目前演出版本也很好地演绎出人生经历的传奇性。这部戏的创新潜力更在于创作者抓住了黄四娘和宋五哥这对传奇爱侣伟大爱情背后的精神基础。大多数“常人”并不拥有这样的爱情，但我们愿在族群文化记忆中铭记。
宋五哥早逝于台风后，人物的传奇性更强烈地显现出来。无论是《断魂》中天人两隔的悲悼，还是《破茧》中黄道婆在思念激励下创制出三锭纺车，“但凡四娘有所想，五哥必定有所成”的爱情神话总会响起。这是东方式的人鬼情未了，是小情小爱，更是大情大爱大志，宏伟且缠绵。
人无癖不可交，人物不状其情何以状其志？因其情感真实细腻且情与志高度融合，我们更为人物的大传奇而胸怀激荡。第四场末尾，故人黄水春从松江来到崖州，触发了黄道婆万里归乡。若无水春，黄道婆也有回乡传播先进纺织技术的“角色动机”，但会稍显主题化，缺少情与志交融的多维传奇感。黄四娘少年流落崖州，从黎族峒主拜雅学习棉纺手艺，拜雅和王阿龙对她亲如父母，若无黄水春到来，黄道婆可能就此心安处是吾乡。水春既来，思乡之情与携新技术归乡、造福更多人的志合而为一，与对再生父母的离别不舍之情交织，戏更浓。
习近平总书记曾说，中华民族共同体不能套用西方民族理论。作为大传奇，《黄道婆》写出了新鲜而真实的民族气魄格局。海南本地至今有人传说黄道婆是海南黎族。无论黄道婆是哪个民族，她都是中华民族的传奇。海南，这来来往往、生生死死的海岛，也为中华民族写就不平凡的传奇故事。看了《黄道婆》，会觉得中华民族不仅有农耕文化，也非苍凉冷峻的游牧文化或重利轻离别的海洋文化，而是一种既具丰富流动性又重情重义的文化。戏的第五场《别亲》，悲莫悲，离别是流动，也是欢快的——黄志启老师设计的唱腔音乐鲜明体现这一点。拜雅阿母赠黄道婆吉贝籽，体会到黄道婆归乡的双重情感——既是柔软的情，也是凌云的志。别字千斤出口难，最后在“人生相遇皆是缘”中，人物与自己和解，是大传奇格局中个人命运的升华。
琼剧有独特艺术魅力，至今仍有厚实观众基础。但在排大戏与其他剧种比较时，琼剧特点常“吃亏”。近年琼剧创作借用新方法，虽尝到甜头，却也带来大戏与日常小戏脱节的问题。《黄道婆》等作品的里程碑意义在于，它既是近乎庙堂的大戏，又立足琼剧特质。
首先是演员的个人创造凸显。戏曲要看“角儿”，但好演员需好角色来“激活”。《黄道婆》让海南省琼剧院的演员家底光芒四射，粉丝喜爱，专家惊艳。
梅花奖获奖演员林川媚此前扮演过很多精彩角色，让人佩服其高超艺术。此次，让人感受到琼剧能如此生动深入地塑造角色。林川媚扮演的黄道婆A角，在多场戏中让人觉得只有琼剧、只有林川媚方能演活人物。
2024年9月6日，17级超强台风“摩羯”席卷海南文昌、海口等地。9月9日至11日，《黄道婆》在海口首轮演出，演员和观众对戏里的台风场景多了一重直观共情。编舞杨晓凡老师等带领演员塑造的舞蹈化台风场面和宋五哥因救人捐躯离世的场面，舞台效果极佳。此时压力给到扮演黄道婆的演员，如何用一场几乎独角戏压住台脚、升华人物？林川媚做到了，琼剧旦角艺术做到了！此时的戏，极见唱功，需用精湛准确的唱深入塑造人物内心世界。此时的唱，腔由字生、音域宽广、悠扬舒展，且有“顿挫连绵”的特殊节奏感。思顿挫，气连绵，在顿挫中不断连绵，观众的心也跟着连绵，使这场很长的戏一点不拖节奏，彰显琼剧区别于其他剧种的艺术特殊性。这是另一重艺术传奇，演员完全化身为角色，角色也让这门艺术充满光芒。
在第五场《别亲》中，黄道婆去与拜雅阿母夫妇告别，龙爹一句“你还知道来”及一连串左右顾盼之言，这段念白看似简单，放在甘当绿叶的梅花奖演员、海南省戏剧家协会主席符传杰口中，也是“顿挫连绵”，思顿挫，意连绵，很好地塑造了人物、传递了这场戏的情志。符传杰过去在很多戏中担任主演，此番戏份虽不多，鲜活的人物形象却与娴熟的艺术展现相得益彰。可谓角色上身，演员上升。
海南省琼剧院院长杨济铭总说，这都是拜黄道婆所赐。的确，大型原创琼剧《黄道婆》的成功，源于我们追忆黄道婆这样的中华民族英雄传奇人物的需要。中华民族历经百年风雨，重回复兴之路，这时代的大传奇潮涌正需要我们融入其中。
作 者 | 邓菡彬
编 辑 | 陈晓艳
审 核 | 李 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