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红薯有着深厚的感情,我爱红薯就像爱春蚕,蚕茧抽丝,可做衣;红薯做粉,是美食。
一
红薯,看外表,沾泥带土,其貌不扬。但我对它却是有很深感情的。在最艰苦的岁月,是它填充了我的肚子,让我长高长大,是它让我学会了做人的道理,是它告诉我要有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不图回报的品德。
爸妈在地里挖红薯的时候,我会在后面选泥巴少、长得稍微周正的红薯,削皮生吃后,才开始帮忙捡。爸妈早上出门干活前会焖上一锅红薯,他们带几个,我和哥哥弟弟带几个到学校,全家人的午饭就如此简单、随意。后来,每次煮饭,妈妈放几个红薯与之同煮,红薯的香味和大米的香味混合,越吃越爱。冬天,坐在火坑旁,一边烤火,一边烤红薯,又香又甜,又软又糯,特别是烤出那层黄黄的薄薄的红薯油的香味,弥漫屋内屋外,嗅到这股香气,人就醉了。家里的狗,会一直在吃红薯人的身旁转悠,不时地发出“哼哼”的声音,生怕连皮也不给它一点点。妈妈很会变魔术,把红薯切成丁给炕熟了吃,切成圆粑粑或者条状煮成红薯汤来吃,那汤比蜜还甜,越喝越想。妈妈还切成粗丝蒸熟晒干保存,平时当点心吃。别人家吃单一的红薯,常常是说起红薯就心生讨厌。我不讨厌红薯,妈妈做红薯饭的确有两下子,能抓住我们全家人的胃,变出花样,生不出厌烦感。再者,如果有了厌烦的念头不吃,等待的只有挨饿。那时的稻谷,经常有青黄不接的时候。
二
不过,最让我百吃不厌的还是红薯粉丝。它是从红薯中提炼出来的精华,营养更丰富,口感更好。曾经,哪家有红白喜事,红薯粉丝都是主打菜之一,家家都一样,一家赛一家,每次吃不厌。吃红薯粉丝,声音也美,呼啦呼啦的,很带劲。
那时,生活条件相对较差,见到荤腥的时候特别少,谁家赈酒,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也想吃上几口好的饭菜。酒席上的菜一般是十二碗,条件好的,会有十六碗,除了肉,份量都较足。红薯粉丝都是自己家里准备的,分外舍得,量更足。红薯粉丝是桌上的主角,那些菜成了陪衬。
红薯粉丝是酒席的开场菜,最先端上桌,那是刚从锅里盛上来的,堆得不能再堆,压得不能再压,像小山一样,碗的边缘也掩得不见。看着油光发亮的粉丝出场,同桌的长者便招呼大家开始吃饭。红薯粉丝就是一道招呼吃饭的声音,无法拒绝,用不着推辞,大家全力以赴。
红薯粉丝还有几个最要好的伙伴,比如干萝卜丝,干南瓜丝等。它们与红薯粉丝混合一起炒,不用其他佐料,就用盐油,吃辣的放点干辣椒就可,加了佐料反而不美。炒,就是颠鸾倒凤地炒,反反复复地炒,炒得又软又糯,炒得活泛松滑,既不粘锅也不粘锅铲,爽爽滑滑的。这样炒出来的味道,我找不出适合的词来形容。它有红薯的软糯爽滑、粗犷芳香,又有箩卜的清醇馥郁、劲松缠绵。炒红薯粉丝,必须多放油,有猪油更好。红薯粉和箩卜丝在一起,箩卜丝吸了红薯粉融不了的油,红薯粉丝补充了干箩卜丝的粗糙。它们二者混合,就是绝配,松,软,爽,滑,香。这是农家在众多食材中找到的“天仙配”,人们爱之有加。
当然,红薯粉丝的吃法还很多,可以在火锅里炖来吃,味道爽歪歪,煮来当早餐,营养又简便。
三
我们用土办法制作红薯粉丝,但过程很讲究,也十分精细,每个环节都不能马虎,最后出来的粉丝质量会给你的操作打分。
制作粉丝红薯,最好是选那种多汁液的比较灵醒的红薯。首先将他们洗净,有虫眼有草根眼的要用刀削干净,坏掉的要捡出来,不得鱼目混珠。家里有专门洗红薯的水池,是爸爸亲手做的。他从河滩挑来周正的石头,围一个大水缸似的池子,用水泥抹缝,一次可以洗两三百斤。那时候没自来水,每次至少要挑十多担水,水没过红薯后,爸爸穿着深筒靴子手拿一根粗棍。粗棍可掌握平衡,爸爸脚捅累了,用棍杵着。一般要洗三到四次才能彻底洗干净。哥哥弟弟常帮着做。那个年代没有打浆机,全部都是妈妈用刀剁碎,然后在水中搓洗,再用干净箩筐过滤,让汁液流出。同时将汁液再次搅拌和匀,又用土布再次过滤。如此经过几次搅拌和匀、几次沉淀,每次要将上面的混浆剔除干净,最后才得到雪白的红薯淀粉。如果红薯没洗干净,没过滤干净,混浆没清除干净,红薯粉丝质量就不高。
独吃可以,独做不行。做红薯粉丝,体力活多,除专门烧火的外,必须要三四个好劳力才行,中途没人替换不可退出,否则玩不转。此外,还必须掌握好有霜冻的天气,晚上的大霜,第二天大晴天最好。那个年代,没电视没手机,无法及时了解天气预报。家中老人都是通过观看云势、风向,结合经验来推断天气的。刚做出来的粉丝必须要让其结冰结霜,冻成硬块。没冰箱的年代,为了口福,老百姓总能想出办法。第二天太阳出来,霜冻自然解,粉丝自然开。个别没散开的,人为地轻轻操作一下就可以。做红薯粉丝是个技术含量较高的活,要有内行人把质量关。这是我爷爷的事,后来是二伯。
没移民前,我们一大家族都住得较近。日子约好,红薯淀粉准备好。这个十斤,那个八斤,也有百八十斤的,齐心协力同一天做。爷爷一声吆喝,伯伯叔叔们都来,工具全上阵。挑水的,调汁液的,烧火的,各负其责,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在周围转着,观摩大人们如何将淀粉变成细细的粉丝,期待着从水里捞出来直接解馋。
那时的孩子总是馋嘴,听说做红薯粉丝,周围的孩子都来了,我也不再到外面野。跑来跑去,孩子会妨碍大人干活,要挨骂。我会安静坐在灶门一角,帮着妈妈看着灶里的火,大火不能停,时而提醒着妈妈;一边看看长辈们有条不紊地操作。大锅的水扑腾扑腾翻滚了,爷爷将调得流线不断的汁液舀到有很多小孔的瓢中,让其全部的孔顺利流成粗细均匀的线后,赶紧移至滚烫的锅中。左手端瓢,右手轻轻捶打瓢的边缘,让其汁液线条均匀流进烫锅中。手围着锅慢慢转圈,大伯在旁边用另一个瓢舀汁液往爷爷瓢里加,保证爷爷瓢里始终有多半。汁液很沉,瓢要端水平,不能偏,没点手劲真不行。均匀的线条汁液滑落到滚烫的锅中瞬间就熟。二伯用一双很长的竹筷在滚烫的锅中顺着汁液流落锅中的方向拖往旁边的冷水锅里。爸爸便在冷水锅里用手依着顺序挽,挽了一满手便穿进预先准备好的两尺来长的小竹竿上,前后对齐,旁边的叔叔用剪刀剪断后,便双手托竹竿凉到外面已准备好的架子上,让其自然冷却,等候晚上的大霜将它们冰冻。
十来个孩子,守在周围,大人起步,赶紧让道。大人走开,赶紧补空又守,看着冷水锅里那些挽断的红薯粉丝。我爸趁空挡赶紧在锅里一顿猛抓,抓上一大把,这个几缕,那个几缕,个个像领赏似的,捧着到旁边满意地解馋去了。当然也少不了我的。这一天,可以吃个足。
要是顺利的话,一天可以做两百多斤红薯粉丝,成就感满满。
四
据记载,红薯在明万历年间传入中国,在度饥荒时扮演了很重要角色,老百姓对它有着一份特殊情感。后来,为了存储和美味,开始变出花样,将红薯汁液提炼成红薯淀粉,又用红薯淀粉为原材料做出多种粉丝粉条,既可当饭,还可当菜。
红薯粉丝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百多年前。南方北方都有做红薯粉丝的习惯,做法也不完全相同。我们湖南的红薯粉丝属于小打小闹,量大成片的红薯粉丝出现在四川河南一带。我知道的纯手工制作的红薯粉丝,不含任何添加剂,费时、费力、费工。现在市场上卖的大部分都是机器操作出来的粉丝,这头红薯进去,那头粉丝出来,全自动操作,节省人力、物力和时间,相对来说也就便宜很多。
吃惯手工制作红薯粉丝的人,再吃机器做的红薯粉丝,感觉味道大打折扣,只一次,下次便不爱。前不久在一家宴席上吃红薯粉丝,桌上的人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怀疑少了红薯的味道,也没自己做的红薯粉丝柔软,自己做的一咬就断,这个韧劲强了很多。他们摇头,一番猜测一番议论,再也不往红薯粉丝里伸筷子了。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聪明的人能不能将传统手艺融入机械化里,在保证红薯的纯正原味不被破坏的基础上增产创收呢?
现在,我依然喜欢吃手工制作的红薯粉丝。我将自家的红薯提炼出淀粉,拿到姨姨家里去加工。她家有手工制作红薯粉丝的工具,还是以前的那种原始做法。她每年都要自己加工几千斤红薯粉丝。周边的人都到她家里或买或自己加工,即使价格高一些,人们也都舍得花钱。
母亲曾说,红薯当了我们半个家,红薯粉丝上桌,占尽了桌子的风光。爱,来自朝夕相处,来自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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