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那,就是一首诗歌,劫波历尽,一片冰心。
你一开口,宛如飞天展袖,古今悲喜,荡气回肠。
七十年滋兰树蕙,融贯中西;集驼庵之诗话而别开生面,启桃李之芳园而香远益清;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
你是擎灯使者,迦陵妙音。
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逝世,享年100岁。
1978年,暮春,黄昏。54岁的叶嘉莹经过温哥华家门前的一片小树林,到马路边的邮筒寄信。在那封即将远渡重洋的信中,她向中国政府申请回国教书。
“落日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金黄色的亮丽光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落英缤纷。一寸光阴一寸金,这种景色唤起了我年华老去的警醒。”叶嘉莹说,她的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选择,从来都是命运推她往何处,她就往何处。唯有这次,是她人生中主动争取的。
一年后,叶嘉莹穿着特意在香港定做的蓝色中式上衣,站到了祖国的讲台前。如今37年过去了,她依然在南开大学马蹄湖畔的迦陵学舍,未曾停止教书育人的脚步。
她一生致力于古典诗词的教学,获得了使古典诗词于当代“再生”的赞誉。90岁生日之时,国务院前总理温家宝向她发来贺信,在信中称赞她心灵纯净、志向高尚,诗作给人以力量,“多难、真实和审美的一生将教育后人” 。
01.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台湾作家龙应台写道,叶嘉莹是“被时代践踏、侮辱、伤害”的人之一。她的一生,安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
叶嘉莹,号迦陵,本是旗人蒙古族,出身叶赫那拉氏,出生于文学世家。叶嘉莹从小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十岁开始写诗,并填写令词。1941年,她考入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诗词名家顾随先生。
17岁时,叶嘉莹的故乡北平已被日本占领达四年之久。此时,她的父亲已因“七七事变”随国民政府南迁,与家中断绝了音信。同年,母亲因癌症去世,令她比一般人提早明白了生死离别之意。
△叶嘉莹1948年婚纱照
1948年,叶嘉莹随丈夫渡海来台。台湾当局施行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问题入狱,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政治风暴让她无以为家。那时,她常常做“回不去”的梦。梦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但所有门窗紧闭,她进不去,只能长久徘徊于门外。
丈夫几年后出狱,却因长期囚禁变得性情扭曲,动辄暴怒。最痛苦时,叶嘉莹想过用煤气结束生命。此时,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把她从悲苦中提振了起来。其中一句,“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如当头棒喝。她对自己说,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杀死,杀死了,就不再为它烦恼。
诗词佐证了她的艰辛岁月。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长,一家的生计落在了她纤弱的肩上。1950年代,戴君仁、许世瑛两位先生在台大教书,经他们推介,叶嘉莹先后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等校兼职教授诗词曲。
△年轻的叶嘉莹在给孩子们上课
“我们在大时代的战乱变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把你漂到哪里,就落到哪里,都不是你的选择。”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认为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苦难之中,人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是“弱德”。
叶嘉莹说,“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02.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诗
1969年,叶嘉莹携全家迁居加拿大温哥华,受聘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这,或许是叶嘉莹所期盼的新开始。
只是,“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就在短短七年之后,结婚不足三年的长女言言与女婿发生车祸双双殒命。后事操持完毕后,叶嘉莹闭门不出,日日哭泣,写下了十首哭女诗。
“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她叹命运不公,反思劳瘁一生的意义,最后终于醒悟,“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和理想”。这,便是随着那封信,寄回祖国的她的决心。
她自认是“天生教书的”,一讲诗词就忘情投身进去,她在海外每天穿旗袍,用半生不熟的英文教中国文学,自嘲原本讲课像“跑野马”放得开,用英文却像在地上爬。为了用自己的语言讲自己的诗歌,1979年起,她回到大陆,在北大、南开等校任教。
△1979年初,叶先生第一次从北京至天津,南开大学诸教师在车站迎接
1979年在南开读历史系的张侯萍,犹记得叶嘉莹回到大陆后第一次讲学的盛况——
南开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在一间大约可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不仅是南开学生,天津其他学校的学生也赶来听课。临时增加的椅子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上课时叶嘉莹想进教室都很困难。中文系没辙了,想出一个方法:持听课证才能入场。
结果天津师范大学的一个女生心生一计,找了一块萝卜刻了一个假章,自己做了假听课证,引致很多人效仿。所以叶嘉莹讲课时,教室的阶梯上、墙边、窗口,挤满了学生。讲座结束那天晚上,大家不肯下课,一直等到学校的熄灯号吹响了才纷纷离去。
△1993年春,叶先生在哈佛大学远东系讲演
另一位曾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叶听过叶嘉莹讲课的学生,如此描绘当时的情景——
当年她吟花,我们看见花在摇曳绽放;她咏水,我们眼前有水回环流荡;她说雾,我们觉得四周一片片岚霭迷茫;她唱风,我们能感到秋木枝叶在寒气中颤动飘扬;她念到黄鹂黄莺,我们好像听到真有鸟儿在窗外鸣啭欢唱…… 她说话的声音像水晶,像珠玉,像钻石,晶莹剔透,温婉圆润,光明华丽;她的声音即使最苍凉时也有一种童音般的清脆,最欢快时也有若隐若现的悲伤;她在春天的词里吟咏生命的凋零,在秋天的诗里赞颂人生的悲壮;她能从花前月下的儿女情长,读出英雄豪杰的家国之思,从酒徒贰臣的狎妓纵酒,体会忠臣志士的天下情怀。 ——单正平《聆听叶嘉莹》,《中华读书报》2000年10月
他们说,叶嘉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诗。
03. 莲心不死,人生未老
叶嘉莹一直习惯站着讲课。她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无法站立,至少仍能指导学生,整理以前讲课的2000多个小时的录音。
在家中的小客厅里,她每周给学生上一次课,逐字逐句地帮学生批改论文。她听力不如往昔,上课时学生发言,需要坐得离她近一点,声音大一些。
对于不认真、不下功夫的学生,她批评起来很严厉,语气重,近乎呵斥。如果学生很刻苦认真,即使谈诗谈得笨拙可笑,她也宽容。有一次同学们在课堂上各抒己见,一个年纪挺大的师兄说得完全不对路,旁人都听不下去了,但他非常认真投入。一看叶嘉莹,她用书把脸挡着,躲在后边悄悄地笑。
很多人问她,“您为什么不老?”得以亲炙于叶嘉莹的人不难发现,说到动情处,她会一手虚虚握拳,逆时针向外缓缓旋动,似乎轻执书卷,又像在启人向学。这使人联想到一个词——“拳拳”。《礼记·中庸》有言:“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诗词之美、传承之责一直是叶嘉莹心中坚执的“一善”,她因这拳拳之心而不老。
△叶嘉莹先生即兴吟诵诗词
九十二年的岁月悠悠,叶嘉莹依然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她说,自己要做的,是打开一扇门,“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否则,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后人。她仿佛是为诗歌而生,一辈子从事教育,除大学讲课外,叶嘉莹更热衷于在中小学和幼儿园讲述古典诗词,她做了很多“清高”的诗人或学者不愿去做的事情。比如,她曾在国内率先建议“振兴传统文化提高国民品质要从幼儿园和中小学做起”。
叶嘉莹曾听过一件轶事,有人从汉墓里发掘出来的一颗汉代莲子,居然还培育出来荷花,能够成活。她受其鼓舞,写了一首《浣溪沙》,词中写道,“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说,人生寒暑很容易就过去,但自己有一个“千春犹待发华滋”的“痴梦”——在千年以后,自己结下的莲子还能开出莲花。
此后很多场合中,每当人们问起她对诗词文化未来的看法,耄耋之年的叶嘉莹,总是复述这个故事作为回答。
来半城,读灿烂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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