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路9号:我心中的伊萨卡
——我与《诗歌月刊》的故事
川木
我们这一代诗歌爱好者,见证了中国当代诗坛第一张诗歌大报的闪亮登场、砥砺前行和浴火重生。从《诗歌报》到《诗歌报月刊》再到《诗歌月刊》,从合肥市宿州路9号到合肥市宿州路55号,再到合肥市芜湖路168号,变化的是这张大报的形式和内容,不变的是流淌其中的血脉与诗魂。宿州路9号,始终是我念兹在兹、魂牵梦绕的诗歌圣地。
一
自1986年10月第一次在《安徽青年报》发表诗歌作品后,能上《诗歌报》就成为我梦寐以求的愿望。那年我19岁,在一个小县城里生活,每期《诗歌报》都是我反复研读的枕边读物,是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在我心中激起的震撼,很长时间都在梦中回响。那段时间,我给《诗歌报》投过几次稿,但都没有被选用。直到一年后的1987年12月6日,《诗歌报》在第四版刊发了我的《出山》和《山味》两首小诗。同期第二版是“跨越神圣而古老的土地——跃动在北京秋色中的几个崭新身影”专版,集中发表了钱叶用、西川、海子、骆一禾等北京诗人的作品。看到自己的诗歌变成一个个铅字镶嵌在《诗歌报》这座圣殿里,我兴奋得好几夜难以入睡。那年年底,我冒着寒风在宿州路9号东门前徘徊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上楼。但是,第一次看到心目中的诗歌圣地,心灵得到了极大满足。
1987年12月6日,川木(李训喜)首次在《诗歌报》发表诗作《出山》(外一首)
直到1991年初夏的一天,我才第一次走进《诗歌报月刊》编辑部。楼梯是水泥的,楼板是木质的,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编辑部的门虚掩着,我忐忑不安地敲了几下,里面传来“请进”的温和声音。接待我的是贺羡泉老师,他那时已经离休,返聘在《诗歌报月刊》当编辑,从1990年第10期一直干到1994年第4期。贺老师满头银发,个头很高,面目清癯,颇有仙风道骨,后来我想,这与他的笔名“雪鹤”十分贴切。贺老师给我泡了一杯茶,仔细读着我递上的一沓诗稿,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指出了其中几处毛病,留下一首《红麻》。很快《红麻》就在当年第7期《诗歌报月刊》上发表了。经贺老师推荐,1991年第9期《诗歌报月刊》还发表了我的《水底的村庄》,一首写淮河抗洪抢险题材的诗歌。后来,我又到过几次编辑部,有时是送稿,有时纯粹去看望贺老师。贺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间或问问我工作、学习和家庭情况,像慈父般关心一个基层诗歌小青年。1992年秋天,当他得知我报考杭州大学王元骧教授的文艺学研究生时,嘱咐我先把写作放一放,集中精力备考。尽管这样,他还是向蒋维扬老师推荐了我一组诗,并写了一段非常恳切的推荐语。可惜次年我因为英语差了一分,虽然总分高居第一,王元骧教授也帮着多方奔走,最后还是名落孙山。加之孩子那年春天出生,家庭负担加重,考研的事就从此中断了。
《诗歌报月刊》1991年第7期,川木(李训喜)诗作《红麻》
《诗歌报月刊》1991年第9期,川木(李训喜)诗作《水底的村庄》
当年《诗歌报月刊》只有两间办公室。我印象中,蒋维扬、贺羡泉等老师共用一间办公室。蒋维扬老师每次见到我都点点头,但我们并没有多少交往。记得1984年11月21日《诗歌报》总第5期发表过编辑阿元的文章《自有诗心如火烈——访青年诗人蒋维扬》,其中引用了蒋老师的话:“对于诗歌这门事业,我是虔诚的信徒。‘自有诗心如火烈,献身不惜作尘泥’。这一辈子我背上了诗歌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我的生活我的心灵都需要诗的真善美的修养和陶冶。”他主持《诗歌报》和《诗歌报月刊》期间,除了力主“青年性、探索性、公正性、信息性”,也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包容不同风格的诗歌作品。1995年4月《诗歌报月刊》休刊后,蒋老师调到《安徽日报》工作,此后我们的交往反而多了一些。1997年我张罗安徽省一个行业的文学笔会,邀请蒋老师一路指导,近距离感受到他那谦谦君子的儒者风范。
那时,贺老师隔壁还有贺建军、常学荣、牧菁等几个人挤在一起办公,我与他们很少交流。直到2018年春季在一个朋友聚会上,我才得知建军是贺老师的儿子。在酒桌上,我怀着对贺老师的深深敬意,接连敬了建军三杯白酒,以此告慰贺老师的在天之灵。
二
1996年10月,我通过安徽省首届公务员考试进入省直机关工作,与《诗歌报月刊》的交往也渐渐多了起来。1996年1月《诗歌报月刊》复刊到1999年3月停刊期间,乔延凤老师一直担任常务副主编(主编始终空缺)。我与乔老师是什么时候相识的已经记不清了。记忆中有几次去送稿,他的儿子也在办公室,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在乔老师身上爬上爬下,有时还用小手掐几下乔老师的脸,非常顽皮。乔老师也不呵斥制止,只是嘿嘿笑着,偶尔扬起手吓唬一下,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父爱。更多的时候,他给我倒上一杯茶,让我看看新出的刊物,然后自己就静静地看稿。那年,我在《诗歌报月刊》发表了《技术与诗歌制作》《门外乱弹》《民间方式》三篇评论,篇幅都不长,但都有感而发、不吐不快,其中《民间方式》还被1997年第3期的《诗刊》转载。1997年第6期发表我的《一个旁观者的打量》,主题是对当年《诗歌报月刊》发表的探索诗、爱情诗的评论,引起不少好评。1998年第6期发表我的评论《梦想与现实的诗歌》,篇幅较长,反响也不错。以后再次在这本刊物上发表作品,已经是20年后的事情了。
《诗歌报月刊》1996年第7期,川木(李训喜)文章《技术与诗歌制作》
《诗歌报月刊》1996年第9期,川木(李训喜)文章《门外乱弹》
《诗歌报月刊》1996年第11期,川木(李训喜)文章《民间方式》
《诗歌报月刊》1997年第6期,川木(李训喜)文章《一个旁观者的打量》
《诗歌报月刊》1998年第6期,川木(李训喜)文章《梦想与现实的诗歌》
在乔老师的邀请下,我从1997年第10期开始,与魏克一同加入《诗歌报月刊》编辑队伍。我是兼职看稿,每周末去编辑部取稿,同时送上初选备用的稿子。稿子都是编辑部登记好的,每次乔老师交给我厚厚两摞诗稿,装在牛皮纸大信封里。我的任务是从这些稿件中挑选能够发表的,写上推荐的理由。没有选用的稿件也要写好退稿信,指出不足之处,有的还鼓励几句,仍然交还编辑部。有时工作实在忙不开,就两周去一次编辑部,向乔老师汇报看稿情况,也聊聊诗歌创作。有一天,编辑部通知我去领看稿费。钱虽不多,但对于一本自收自支、经营步履维艰的诗歌刊物来说,我怎能忍心领取?见到乔老师我说了自己的想法,但他坚持要给,说是对编辑的起码尊重。如今回想起来,内心真是五味杂陈。
我虽然是兼职编辑,也发表了一些诗作,但在诗坛上寂寂无闻,也很少参与合肥的诗歌圈子活动,觉得自己不够格。有几次见到祝凤鸣老师,他长发披肩、身板壮实、风度翩翩。他和钱叶用老师都是安徽师范大学江南诗社的创办者,其时诗歌创作势头正旺。他那时在省社科院工作,好像还在安徽电视台做兼职编导,但仍然兼职给编辑部编稿。我虽对他仰慕已久,但也许是感到与他的诗歌创作距离较大,等到见面时也就点头寒暄几句,交往并不深入。2020年1月25日,正值56岁壮年的祝凤鸣老师因癌症去世。我和钱叶用老师谈及此事,彼此都唏嘘不已、深感痛惜。
1999年3月《诗歌报月刊》停刊,我也结束了兼职编辑的生涯。2001年6月,我调往武汉工作。因为距离较远,加之本职工作更加繁忙,我与改名复刊的《诗歌月刊》联系很少。乔老师退休后,曾经在诗人洪放主编的《未来》内刊帮忙校对。据洪放回忆:“他对文字的执着与认真,令我敬重。每次拿到他送回来的校样,总能看见他红笔校改的字词句,甚至标点符号的用法,他都一一标明。有时,他也到编辑部与我们谈谈诗歌。”2022年8月12日,78岁的乔延凤老师在合肥家中去世。惊闻这一噩耗,我心里仿佛压了一块石头,非常难受。洪放说:“我觉得乔老师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天真,浪漫,理想主义,但却活在物质极度节省的平凡生活中。”
三
在武汉工作期间,我对网络文学发生了兴趣,曾与诗人游刃等创办过网易文化诗歌栏目,但很少在纸质报刊上发表作品。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与诗坛渐行渐远,以至相忘于江湖了。2005年10月底我到北京工作后,工作节奏更快,诗歌创作更少。但我始终没有放弃对诗歌的阅读,偶尔也写几首放在电脑里。2018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时任《诗歌月刊》主编的李云老师发现了我这个“老古董”,鼓励我重归诗歌队伍,并热情约我给刊物一组诗。我把约10年间创作的十几首诗集中在一起交给编辑部。承蒙编辑老师赏识,以《川木的诗》为题在当年的《诗歌月刊》第6期“头条”栏目发表。李云老师在“主编荐语”里写道:“川木是‘新新归来诗人’(“新新归来诗人”是我为有别于新时期“归来诗人”提出的),他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写诗,本世纪初搁笔,今又回归诗坛。他是严肃而纯粹的诗人,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就回来‘玩票’的。诗歌对于他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水和阳光。他虽一度远离诗坛,却并没有停下对中西方诗歌的理论研究,没有停下诗歌创作,只是把自己创作出来的诗歌‘雪藏’起来,暂不面世,是为诗歌除去火气、俗气。”在我几十年诗歌写作历程中,这是对我最高的褒奖了。这以后,每次与李云老师见面,我们谈论最多的是两人的诗歌创作,对其中的缺点也直言不讳。他倡导“写有难度的诗歌”,与我的诗歌观点不谋而合。李云老师离开《诗歌月刊》后,何冰凌老师接手刊物,继续坚守“现代意识”“中国精神”,在传承诗歌报精神谱系的基础上,对栏目设置、装帧设计等进行了调整,致力于复兴和发展当代诗歌。在《诗歌月刊》的激励与鞭策下,这几年,我又重新拾起手中的笔,把自己最满意的诗作首先投给《诗歌月刊》,陆续在“先锋时刻”“隧道”“中坚”“诗话”等栏目里发表诗歌和评论。
《诗歌月刊》2018年第6期,“头条”栏目刊发《川木的诗》
抚今追昔,百感交集。可以说,从宿州路9号出发,我开启了诗歌的生命之旅,也见证了《诗歌月刊》的生命之旅。在40年的一路同行里,我与这本刊物都经历了激情燃烧的青葱岁月、激流裹挟的艰难困顿、激浪冲刷后的行稳致远。这期间,是《诗歌报》鼓起了我心中的风帆,是《诗歌报月刊》给予我抵御心魔的力量,是《诗歌月刊》唤醒我沉睡的诗意梦想。卡瓦菲斯在《伊萨卡岛》一诗中曾写道:“当你启航前往伊萨卡/但愿你旅途漫长/充满冒险,充满发现。”在我看来,伊萨卡不仅是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乡,也是每一个诗人的诗歌原乡。而我心中的伊萨卡,就是宿州路9号。
川木,本名李训喜,生于1967年,安徽霍邱人,现居北京。1997至1999年,任《诗歌报月刊》兼职编辑。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等。著有诗集《谁能把一朵玫瑰举过天空》,诗文集《交叉》,评论随笔集《此心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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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余超 审核:闫今 核发: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