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昆凌,生于 1947 年,云南昆明人。诗人、画家。曾任《滇池》杂志诗歌编辑。著有诗集《显影与碎片》《人鱼同体》《向着车站的蟋蟀》及大量美术评论、散文。
它是墨蓝色的,在植被,在水面,忒显眼
翕然而动,款款地,精巧地,气息一样灵妙
飘移的身体像毛笔一横般颀长
但说成是头发和瞳仁的幻感也行
她说,我是蜻蜓;她也是,早年悲剧的代码
一时蜻蜓在水上跌跌撞撞,如掉下的某枚别针
但绿树、钴蓝的水光、太阳、田野和风
让它逃脱了死的诱惑,于是游戏还要继续
仿佛在等待真切的一吻,从此生命
获得护佑,终极都不会顾及宿敌和陷阱
岩石的肌理像风声和牧场
多年磨蚀已干枯,呈褐色,多皱褶
皮革似的,疙瘩似的,仍在皲裂
我看见那个裹头布、披蓑衣的牧人
趁羊群埋头吃草,在洞穴睡了
醒来,用赭土把梦画上岩面
羊身子是抻长的,前后腿也左右扯开
如同后世也会被豺狼追逐
而动物凡运动时段,都弓箭般俊美
我跟着它们拽长的体态喘息
贪婪呼吸一尘不染的空气
而原始画家,画了小巧的角,添了胡须
细节完好了,还有咩咩的叫声
我叙述的是岩画,由闪电照亮后
放在展厅里,好像我的眼睛
也如闪电光芒那么煊赫
走长路都是沉默的
她的翅膀也是沉默的
我没听到过她的声音
像离我很远的一块顽石
但她牵着我的手走着
如同石头和石头的黑夜
然后坐上破旧的火车
不听车轮摩擦铁轨的响动
我们就那么连呼吸也细弱
便到矿坑,无罪之罪的深处
见到后我们一言不发回家
她愈加沉默,跟她的同事
相处,他们沉默的陷阱无底
不是礁石,是压在海水下的
比目鱼,眼睛和嗓子都压扁了
我是如此隐忍着,把少年时光
刻在她的沉默里,直到她过世
我是在说母亲与我的故事
随后到了1979年,人间摇晃
夜间迁徙的鸟们
都被天空染得像鸦群
其实不然,有很美的灰雁和鹤
汇聚着杂花亮羽的斑斓
夜徙是神秘的,它们不知行为原理
这时翅膀扫过灯窗,我会感到
是母亲、父亲的灵魂来看我了
瞬间为夜行的悲苦操心
但想到有星月的磁场为其引路
而天宇的黑洞会收敛地球的坟茔
我便觉得,夜徙的鸟群
是值得的,它们到了另一地域
会变成许多绿树,装饰春天
到下雪的时候又迁移远行
如同我懂得父母的智慧和愿望
在这个候鸟夜徙的时分
我的想象和诗即是它们的回音
夜间迁徙的候鸟
(作者:邹昆凌 诵者:海王星)
诗,一种放肆或精妙的态势(创作谈)
邹昆凌
艺术都是玄奥的。如果你探究那些大艺术家,可能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作为,就如色彩之于莫奈,如立体编织之于毕加索,如宏大青绿山水之于王希孟。至于诗,那应是在音乐、散文、绘画、哲思等等之间的语言形式或意味,神秘,且有一种放肆或精妙的态势,正如保罗·瓦雷里说的:散文是走路,诗是跳舞。当然还有更多夸张的说法。但是我觉得,极致的艺术都是天生的,诗也是。这里说的是别人,是成大气候的诗人;我们都只是诗歌的爱好者,也算是殊荣了,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享乐。
说说我自己对诗的理解,或我的诗歌经历。每次参加诗会,都会有人说写,城市诗、打工诗什么的,这跟诗的本质没有什么关系。诗是什么,我今早读到一句“老树夜风虫咬叶”,是一个唐朝颓废诗人失眠时的感受,这是他心灵的悲鸣。借物写心,很难把这句诗放在写实或写意里,但这就是有意味的诗。我读现代诗很特别,先读刘大白、应修人、潘漠华,再读布罗茨基的《大哀歌》和瓦雷里的《海滨墓园》等,当然也会有许多读者、诗家都崇拜的诗人;然后是若干小说、诗论及音乐家、画家、诗人的传记,甚至柏拉图、维特根斯坦、汉娜·阿伦特等。反正,我没开始写诗时就耽于阅读,写诗后觉得阅读更重要。其实我更爱读而不是写。
年轻时得到一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印象派画史》,我翻来覆去读,每个画家的故事都记得,他们的画法也了解,自己也画起画来,这对我的诗歌写作很有利。后来知道沃尔科特、扎加耶夫斯基,他们也画画、懂画,以画入诗的作品也常见。旧说诗画同源,如王维既画山水,更是诗之强者;我也看着勃鲁盖尔的画作写过诗,因为有的画本身就是诗,无非加点想象,把它文字化、音律化而已。当然,这些是文化充实的部分,各种生存境遇是诗生成的另一重要维度。生活的比例和文化的比例、情感的比例在艺术里是说不清的,例如托马斯·曼的小说《魔山》,有多少是实际,有多少是诗性或哲理,他可能自己也说不清吧,随直觉、认知和处境游走创造罢了。当然小说家必须有自己的诗学,否则写出来的东西会干巴巴的。
扯了那么多貌似与诗沾边的话,说明我对“什么是诗”真不懂。但对具体诗作我很敏感,即使是翻译诗,我也会猜测或体验到诗人创作时的状态,所以我写诗是很在意状态的,不会作文似的坐下来就写,一定要有触动或情绪契机,否则会变成叙事或说明文。当然质地在诗歌方面也是重要元素,只是它的置入状是诗的置入状。其他方面也许更重要,特别是词语的想象、音乐感和句法。当然还有很多道不明的内涵。我读诗或写诗,不是没想过向传统学习,我也读《随园诗话》《陶渊明集》什么的,喜欢古代文人点评的见地,得益不浅。从传统里,我也会得到启发,觉得民间图腾、巫术、神话(《山海经》《搜神记》《希腊神话》)等,本身就是诗和富于诗元素的;冯至的叙事诗《蚕马》我很喜欢,鲁迅的小说《铸剑》也是诗,所以诗的取材是数不尽的,从生活、从文本、从各方面。我写诗不论题材,什么都能入诗。
但写了就丢在一边,有时忘了,玩性太大。写现代诗其实是对散文的提升,因为我相信有些大诗人的说法。如米沃什说,诗是即兴的。如斯蒂文森说,生活是文学的反映;还说,诗最终的信息是信任一种虚构,你知道那是一个虚构,此外别无他物。布罗茨基说,诗高于散文。而且,他们都说,诗歌必须是非理性的。我遵循他们的诗教,也尊重自己,反正诗不是职业,而是一种真实和虚构的冲突与结合,语言有这种状态才会好看。云南写诗的人多,名家辈出,与诗人交往我就淡泊,少生事。但我在这里再次表达,我写诗的状态是非理性的,且即兴,对语言的要求第一,而在行文上,我注重实词,以及语言的留白和密度,正如阿赫玛托娃教导曼德尔施塔姆的,多用实词,慎用修饰词,但在写作时顾不了这些,凭潜意识萌生罢了。
写诗要对事物细致观察,要阅读面广,要有很多别开生面的知识,甚至要了解量子纠缠、夸克什么的,天上地下,一草一木、一虫一石和山川大海都要涉猎。你读米沃什,读布罗茨基,读奥登,或者读《体育场演讲》,你会被震慑,他们真是学富五车的人。法国诗学家巴什拉在他的《梦想诗学》里说阅读重要,且描述他书桌上的书都摞成山了,最后还引了一段济慈给他兄长的信:“它令我震惊,一个有成就的,尤其是在文学领域有成就的人应有的品质——莎士比亚具备很多这样的品质——正是消极感受力,它指的是一个人置身于不确定、神秘、怀疑之中,并不急于去追寻事实和理性。”这指的是诗的原生态吧。
——选自《诗歌月刊》2025年第1期独秀
编校:余超 审核:闫今 核发: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