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
连载(一)
我爹的话吓着了赵粉花,她躲在一边生气去了。我一看就知道是爹的大嗓门惹了她。饭熟后,文军给她铲了半碗土豆丝,又拿了个锅贴递到她手里。她有些慌张和胆怯,背过身子一阵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半张着嘴朝爹跑来,不用说,她这是噎住了……
PART 1
“哥,你有时间回来一趟吧。咱爹的腿瘸了,我是过完年才发现他走路不得劲的。开始以为他受了凉,我回去给他拔了几次罐子,吃了好些舒经活血的药,贴了些膏药也不管用,现在他的病腿是被好腿拖着走的……”
“那你为何不让爹住进你们医院?”
是我弟文军的电话,我一接通,他就顺势扔过来一长串絮叨,只要我不挂电话,他就能继续说下去。我及时打断,他半天没有作声。我心想,既然爹的腿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急于这几天,你难道不知道麦子熟了?再说了,你好歹也是个大夫,省城医院去不了,到你供职的医院先让爹好查一下不行吗?我这一大家子全指望这些麦子活呢,能跟你一样?你一天即使啥也不干,一月照样有六七千揣回家,我呢?种不出粮食,一家四口就得喝西北风去……
我的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金黄麦田,微风起处,一波又一波麦浪像涨潮的海水,向麦田圪塄涌去。我家麦田这圪塄,高而陡,像一道堤坝,挡住了随时涨潮的麦浪。圪塄上一个大大的缺口,麦浪好像要从这里流出去。这缺口是我为收割机进地方便专门挖开的。今年春天种的墨西哥一号优质麦子,已经熟得再不能熟了。我必须马上收割,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这墨西哥一号麦子,最大的特点是麦穗大、产量高,但也口松,一旦成熟,三天不收割,一年的希望就全部泡汤了。我必须看着这块麦田变成颗粒饱满的麦子倒进粮仓,才能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
收割机进了地,我哪有闲工夫听人说话。我没有听完文军的话,便挂了电话。我得跟着收割机,叮嘱司机把麦茬割得高点,以便日后好烧麦秸。
紧赶慢赶,才赶上突突突把十几垄麦子吸进肚子里的收割机。我跳上驾驶室,跟司机说了麦茬的事。刚缓口气,手机又响了。
我不想接,我又回不去。
我今年这些麦子,已经有了主,只等晒好、晾干、装袋,订好的客商就会上门收购,我一手交麦子给他们,他们一手拿新崭愣愣的票子给我。
眼看着紧跟在收割机后面的小四轮拖拉机车厢里装满了红润饱满的麦子,我怕装多了会溢出马槽,就告诉司机停下歇歇,让四轮车往家送一趟。
四轮车开出麦田,我跳下收割机,找了个树荫坐下擦汗,想点支烟歇缓歇缓。这时,手机又响了。我还是不想接,不就是爹腿疼嘛,不是要命的病,我这边火烧眉毛呢,一周后收麦子的就来了,交不了麦子,春天的合同就毁了,我哪有钱赔人家?这个文军,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添堵。
但我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看了眼,的确还是文军的电话。我和弟弟平时很少打电话,有什么事都在微信上说。自从他三年前当了市医院的住院医师,我们之间就更少通话了。
今天这是太阳从西出来了?
“文军,还是爹腿疼的事?”我对着手机提高嗓门问。
可能我的声音过高了,惊吓了在树上歇凉凉的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飞起,像满天星一样,瞬时消失在广袤的蓝天上。狗日的,就这能耐啊,竟然被我的声音吓跑了,我又不是二踢脚或蹿天猴,至于让你们这么小心谨慎?
以往,我们兄弟俩说话的声音都很平和,我们从小就懂得看人眉高眼低,从来没高声大气过。
“哥,刚才说着怎么挂了?妈都几次给我打电话了……”
文军声音也有点高,我听出来了。我说,“妈的话你也信啊,不就是爹腿疼嘛,我卖了麦子就去眊他,你是大夫,你又离爹妈近,你让爹住院啊,爹有工资和医保卡,能报销不少,你跟我说有啥用?我是吃一爪刨一爪的主,跟你们吃公家饭的不能比……”
正说着话,四轮车又突突地开回了麦地,紧跟在收割机后面等着麦子流进马槽。我急忙对着电话听筒说:“马上割麦子了,我安顿好四轮车再说。”
我跳起来再次进了麦田,收割机又开始轰隆隆地割麦,我看了下麦茬,还行,司机按我的意思留高了茬子,这样我收了麦子后,就能一把火烧了麦秸和麦茬,秋天四轮车带着犁铧进来,这地一天就翻完了。
收割机真是个好家伙,这块麦田,如果出10个像我这样的壮劳力割,没有三天是割不完的,割完还得碾打扬场,不把人累个半死也得脱成皮,眼下好了,虽然一亩花个二三十块钱,但值啊!你看,前面收割机轰隆隆开过,后面的麦子就净刷刷地就出来了,只需晾晒一下,该卖卖,该磨面磨面,随便你。说起来,我的日子能过到今天的份上,多亏了听了我爹打劝,我才从村里流转了一百多亩地,看来今年又能挣点钱了,在外打工,终究像无根的草,除了吃喝,一分钱存不下……
手机又不失时机地响了,还是文军的。
“哥,我再跟你说一声,爹的腿不能再拖了,咱得带他到呼市看看。妈整天哭哭啼啼的,我听了闹心。你是老大,你得拿个主意。”
“就这事吧?我知道了,到爹这么大岁数的人,谁没个腿疼、腰疼?妈也说了,爹疼了好几个月了,也不差这几天,我卖了麦子就回去看他。”
文军被我恼怒的语气感染了,停了一下,大声说:“爹又不是疼了一天、两天了,你说得对,你忙吧,我也忙得了。”
从我记事起,我妈赵粉花就疯疯癫癫,我爹当过教师,从来没有吼喊过她一次,也不允许我们对赵粉花用大嗓门说话。习惯使然,我们一家人无论对家里还是跟外人说话,都情绪平和语速稳定。
我顺着麦垄向一望无垠的麦田走去。眼前的麦地金光闪闪,远远看去,麦地像一幅金色的缎面,微风吹来,缎面上像积了层细碎连绵的纹理,给人一种满足和幸福的感觉。天空很蓝很高远,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有些灼人,田野空旷。
我的心情好极了。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麦田外,稍远些的地方,还有长城般的玉米和哨兵似的高粱。在玉米和高粱的间隙,向日葵和土豆、胡麻正在开花,那金黄的是向日葵花,粉白的是土豆花,蓝汪汪的是胡麻花,徜徉其中,恍若置身于世外桃源。
当年,我倒插门来到这黑油油、平展展的地方时,下定决心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在我们铺子村,男娃娃到二十多岁还娶不上媳妇的话,是抬不起头的。尽管我爹是村里的老师,吃着公家饭,可我们全家还得在土里刨食,我爹还得在周六日和假期,天天带我们下地干活去。
每年农历七月,是我家最开心的时候,我们种的麦子收了,全家人高高兴兴背着暖壶、饼子、咸菜,一人戴一双一面有塑胶的手套,赶着驴车浩浩荡荡地到地里拔麦子来了。
我爹虽然是个书生,但干活一点也比村里的人差。我爹在前面拔四垄,我在他后面也拔四垄,我爹蹲着拔,我撅着屁股拔,头扎在麦垄里,拔一会儿直起腰来歇歇。文军那时才十二三岁,跟在我身后也能拔两垄,拔累了就躺在麦子上睡觉。
黄土场那块麦地,我爹说有五亩,我们父子三人汗流浃背地整整拔了一天才拔完,我记得一共拔了有一百多捆麦子,捆好后,我和爹一人一垛背,直到把山上所有麦子背下山,才把麦子都垛到毛驴车上。我们坐在麦垛上,我搂着文军,爹坐在车辕上,赶着驴车下了山。
那时的星星特别多也特别亮,我们下山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像棋盘似的忽闪着眼睛,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颗似的。我爹不时嘱咐我们一声:“坐好!谁也别乱动……”是呀,在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毛驴车一路颠簸,我们坐在上面,感觉车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麦垛也东倒西歪,似乎要被车子给甩出去。
把我们送回家,爹还得把车上的麦子放到场院里垛起来晾着。赵粉花倚在门口看看我又看看文军,懒散地说:“想给你们做饭了不知做啥,又没做。”文军上去抱住她的腿:“妈,我饿了,家里有吃的没?”赵粉花一把推开他,愤愤地说:“我也饿了一天了,谁给我做饭啊。”
我摸摸文军的头,安抚道:“你先睡一会儿,我这就做饭。”
我没有对赵粉花说话,想不起该对她说什么。即便她真的有精神病,难道就没有清醒的时候?看不到我们一天这么辛苦下地干活?
我找出几颗土豆,削了皮,从面缸里挖出一碗白面,又从玉米面袋里挖了一碗玉米面,捏了一撮小苏打进去开始和面,准备做锅贴和炒土豆丝吃。
爹在我做熟饭的时候回来了。不用说,他已经疲惫不堪,赵粉花看到爹回来后,眼睛一下就亮了,从炕上爬到他跟前说:“你可回来了,我快饿死了。”我爹看她一眼,温和地推开她,说:“那赶紧吃饭吧,早上给你留的饼子了?都吃完了……”赵粉花慌乱地看看我们,像做了错事似的压低声音说:“三娃来要吃的,我见他快死了,就全给了他。”
“你呀!怕他饿死你也得给自己留点啊,我们今天要是不回来,你咋办?”
我爹的话吓着了赵粉花,她躲在一边去了。我一看就知道是爹的大嗓门惹了她。饭熟后,文军给她铲了半碗土豆丝,又拿了个锅贴递到她手里。她有些慌张和胆怯,背过身子一阵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半张着嘴朝爹跑来,不用说,她这是噎住了。
我爹赶紧倒了半碗热水,又兑了半碗凉水递给她,赵粉花端起来仰头灌了几口好像还不行,嗷嗷叫着,一边用手掏嘴巴。文军嫌烦,躲了出去,到檐台上吃去了。
我看着赵粉花痛苦和我爹着急,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此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有留意过父母的生活细节。只是知道我妈疯疯癫癫不靠谱,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爹打理。我们的扣子掉了,是爹来缀;家里没有米面油盐了,是爹去买;拆洗盖窝、打扫家等等这些琐碎,也全都是爹一手在操持,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赵粉花也会打打下手。但她越帮越忙,这时候爹就对她说:“外面唱戏了,你快出去看戏吧。”她就兴高采烈地跑了。
“静军,别愣着,快给你妈捶捶背。”爹喊我。
“唉!”我应一声,放下碗来到赵粉花身边。她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可能刚才噎的难受,除了嘴里,她的鼻子里也流出了饭渣。我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一阵难受。捶了没几下,我终于忍不住吐了。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猛听到我爹一声断喝:“她是你妈!”
也就是在那次,在目睹了赵粉花这样的状态后,我决定到外面去生活,不然,我的未来一定是噩梦连连。
如今想起那一幕,还像发生在昨天。我爹病了,赵粉花怎么办呢?她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