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三
北去县城的班车终于开动。随着父亲的身影逐渐模糊,雷多河也慢慢地消失在大山的夹缝里,简易的石子路像银蛇一样蜿蜒盘旋着从山沟爬向山顶。我很庆幸自己终于冲出了大山的包围,但是在这山沟里的岁月尤其是念初三的那一年,永远地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初三年级是什么概念,当然是镇上最高学府里的最高年级。这个年级的学生从雷多河前街走到后街,无论街上的商贩还是中小学师生都无一例外地从内心崇敬地标注:那是初三娃。这种标识除了初三学生自身的气质以外,大概主要还是物以稀为贵。
其实,初二年级本来是有两个班的,但是每年一到初三就成一个班了。一切都归结于初二期末的那场考试。从形式上看,像往常一样,那是学校组织的一场考试。但是一进考场,就发现学校是很重视的。考题很有意思,不全是课本上的;题量更大,在规定的时间能做完就不错了;老师监考更严,几乎没有凑效的作弊办法。按照惯例,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就意味着暂时无缘继续初三学习。考试结束,一张红纸张贴在老房子侧面的黑板报上,立马吸引了半个校园的师生围观,大家边看边说,议论纷纷。我挤在人群中间,看了一圈怎么也没有找见自己的名字,心想完了,还考什么肤施中学呢,连初三也考不上,怎么向家里交代呢?想到这里,我有些失落地从人群里撤出,灰塌塌地回到石窑宿舍里。那个年代,所有学校都是追求升学率的,全县所有中学好像还要排名。但是在乡下,一般看来念书念到初中也就差不多了。无形中两者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这种神秘的默契是心照不宣的,也是被各界都普遍认可的。就这样,近一半同窗或者选择了留级,或者选择学驾驶搞维修临时就业,或者离开学校做其他事情。这种意识影响下的非正常现象一时半会不会结束,还要陆陆续续持续下去。但是我若不念书还能干啥呢,大约只能回到那遥远的村庄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鼓足勇气再去看一眼那张红纸。黑板报周围聚集的人依然不少,高人还在分析点评。奇怪的是这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脚下马上觉得有了力量。
期末考试结束就是暑假,但是学校对这些准初三的学生毫不松懈,利用假期紧接着就开始了初三课程。这是惯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天气炎热,但是学校宽容的管理还是让人备受鼓舞。宿舍本来是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窑洞里的,恰逢假期,就破例给多开了几间宿舍;灶上伙食虽然一直不怎么样,但是假期人少,校长就要求大师傅每天都给蒸花卷吃,开水自然可以管够了;教室里有的是桌凳,也是可以随意坐的。在这种难得的条件下,大家念书都很用功,因为既然过了考试第一关选择留下来,继续混日子就有些说不过去。良好的学习氛围自然还吸引来一些借读学生。放学休息的时候,校园周围,可以随意上山、下河和逛街。一个年级霸占一个校园的那种感觉有多美,仿佛整个雷多河都是自己的。
那个暑假过得很开心也很短暂,后半年正式一开学,一切又按部就班。刘老师任班主任兼语文教师,风华正茂,帅气潇洒,课余不时提来录音机教唱流行音乐以调节有些单调的校园生活。那时不太懂些什么,只觉得他很有抱负,不像是久留雷多河的人。他待我们比较严格。也许是学业负担有些繁重,那时早上总是睡不够。一反应过来,刘老师总是气势汹汹地打开宿舍门,拎起门旮旯的扫帚长把,大吼着催懒虫们起来。上一秒还在睡梦中下一秒马上一骨碌都穿衣起来在水龙头上抹一把脸,跑进教室里抓起两本书,然后在黄土操场上跑几圈,就到河畔上嘀嘀叨叨念书去了。
背诵些什么,无非是物质决定意识、唧唧复唧唧、变y为i加es,甚至安倍定则、化合物和混合物。考试会考吗,只有天知道。当然,有时也能找来一些闲书看,大多是金庸、梁羽生的小说,其他书就不容易见到了。有一次从宿舍出来,路过校长的柴火灶窟,看见丢弃着一本杂志,只有两三页的样子,我像发现宝贝一样赶紧从灶口抢救出来。那篇文章已经没头没尾,看了半天才明白是关于一个名叫路遥的人。杂志右上角有张人物侧面寸照,戴着墨镜,虽然看不清楚面容,但是扛硬的气势难以掩饰。路遥是男是女,那时从来没听说过,但是从文中有限信息来看,已经不幸去世。当时想着,这个人一定很了不起,哪像我们这些人一样,每天在这河畔过来又过去。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又是一年元旦,又是在操场边那间又破旧又简陋的红砖教室里,又一次响起了青春的歌声。夜莺般的嗓音为谁而尽情歌唱,小龙女的心思杨过应该能懂得。那时还流行赠送贺年卡,我选了一套传统的龙凤呈祥,挑了一张打算送给她。图案背面总得写几个字吧,写什么呢,大概是把很简单的事情想得有些复杂,终于写了几句词不达意的话,估计她却没有想到更没有看懂。其实,懂不懂也没有关系,一年以后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到了最后一个学期,班里的同学都卯足了劲做最后的冲刺。有的同学每天晚上学到10点以后才回到宿舍,第二天甚至凌晨5点就起来又去了教室,反正每天早上我是从来没有在宿舍见过他。而我和几个兄台,除了早上依旧老是睡不够,晚自习到点就走,回到宿舍又不急着睡觉,东拉西扯,不知聊些什么。有一回晚上帮老师改完试卷回到宿舍后,发现大家都已入睡。由于习惯了每天晚上不说一会就睡不着。又聊了会天,我问胖子,你看班里哪个女生最美。胖子说他觉得是白美丽。又问哪里美?他说勾子兮兮地……胖子话音没落,身边睡着的人突然都张嘴爆出一阵笑声!胖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不是都睡着了嘛。
五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花坛边刷牙,突然听见校长屋里的电视机里人声鼎沸,让人觉得有点不太正常。校长的窑洞就在我们宿舍隔壁,每天晚上刷牙时候,都是比较平和的晚间新闻。我很好奇地走过去,屋门是开着的,透过串珠门帘,没有看到校长,倒是家里人正专心看着电视。我大胆地打了个招呼,进去站着看起电视来。电视里的人群攒动、喊着口号把我吓了一跳,于是问演的是啥,回答说也是刚才看上。不一会儿就大致了解是使馆好像被炸了。看到这里我就急忙跑回了宿舍,给大家说,气死人了,使馆都被炸了!宿舍里都说开什么玩笑,我说你们到校长那电视里看去……
第二天这事立马成了热议话题,几个同学甚至义愤填膺。刘老师说使馆炸了你们也顶不上什么事,好好念你们的书吧;英语老师感叹说实力不如人,同志们继续努力吧;教物理的周老师说,学好物理将来制造出更厉害的核武器撂过去;还有一名老师说,安心念书吧,教师工资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还给你们挣死灭火上课呢!是呀,还是念书吧。
一天晚上熄过灯已经睡了一会,突然听见宿舍外面有人呐喊一名同窗的名字。电灯赶紧拉着,睡在门口的同学已经把门打开,几乎在同时,同窗二话不说已经穿好衣服。门里进来俩个乡亲,看见一窑洞人,只是淡淡地说同窗家里有事让回去。然而同窗三下两下就把铺盖捆成卷塞进了不知哪里拿出来的大编织袋里。同窗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被这阵势看呆了,也没有说什么话,都齐刷刷地目送同窗走出了宿舍的门。临走时同窗说了一句话,让班长第二天给老师说一声。随后就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再也没有踏进过校园。
马上临近考试的时候,班里又少了两名同学,一男一女。不久就听说那两个家伙私奔了,一直传到我们村庄那条塬上。村里有人相问,当然矢口否认,因为毕竟对于学校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但是后来事实证明也不是什么坏的事情。他们敢爱敢恨,为了梦想勇猛闯荡,日子也是过得红红火火。
那时中考先从体育科目开始。周边几个乡镇都来到临近城边的另一个镇上考试。正式开考了,一个考官宣读考生名单,另一个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打分。当念到一个同窗的名字,我们都提醒考官说没有来。考官鼻子里哼出几个字:磕了头就剩作揖了。听了这话,当时心里怪不是滋味。心想假如你不拿一毛钱在镇上待几天试试。
再后来就是正式中考的那段日子。
那一年对于雷多河来说依旧平平常常,和往年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对于离开河畔的那些少年来说,注定不再是平凡的一年。
班车怒吼着翻山越岭爬到塬上,又七拐八拐着下山,来到山下更宽的一条河边。根据经验,应该快到县城了。父亲这次没有跟随而来替我铺被子,看来是该自己动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