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曲径通幽处
刘婧
人近中年,在唏嘘时光仓促与叹惋岁月无情的时候,总不由得却顾所来径,品味那苍苍翠微中的曲径通幽。
这些日子,总能想起一个人,想起那个初见陌生、交集不多、有些误读却又陪伴了我五年、令我至今回味的那个人。
2002年9月16日上午,顺着教学楼一楼通往文史系办公室门口的那条通道,我跟着父母随着人流慢慢向前挪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挪到了那位迎新外加给我们报名的班主任老师跟前。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一条有些褪色的蓝裤子,戴着一副度数不低的眼镜。父亲一边跟班主任老师寒暄,一边开票报名。班主任老师身旁的几位学生模样者,则给我递来了脸盆、床单、被罩、枕巾等生活用品。
“班主任不是叫高文吗?听名字应该是个女的,怎么是个男的?”报名结束后,我问父亲。
“男的咋啦?”
“男的不好沟通呗!”
一
晚上七点四十分,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打扫卫生,排座位,领书、发书……一切准备就绪,同学们各就各位。
“从今天起,我们将要在一起度过3至5年的时光……”高老师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启了我的师范求学生涯。
开场白后,高老师准备将全班同学的名字逐一点一遍,目的在于让同学们尽快熟悉。
当天一大早,父亲在校门口张贴的红榜中寻找我的名字的时候,就告诉我说,你们班还有一个跟你同姓同名但不同字的同学。所以在高老师点名的时候,我就心想:如果一会儿点到我的名字,就先让那位跟我同名同姓的同学应声吧!
“刘婧(静)……”不一会儿,高老师果然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稳稳地坐着,眼睛却在偷偷环视着四周。发现那个刘静真的站了起来。
“咦,咱们班不是还有一个刘婧吗?在哪里呢?”
这时候,我才站了起来。
“你俩谁大呢……”为了区分我俩,高老师在询问过我俩的年龄之后,给那位同学取名“大刘静”,而叫我“小刘婧”。
从此,“小刘婧”这一亲切的称呼,就在师生中传了开来。
因我学习较为认真,上课发言积极踊跃,又是科代表,很快便得到了一些老师的重视与偏爱。我与一些老师上课是师生,课后则为朋友。放学后,我常常去老师家聊天吃饭。当晚自习的铃声即将响起的时候,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而跟班主任高老师,却从未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他给我的感觉总是严厉,且不苟言笑,令人难以接近。甚至,还有一丝清高。
二
进校两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有些心慌气短,把舍友们吓得不轻。凌晨一点左右,舍友拨通了高老师家的座机电话。
不一会儿,他来了;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走进了我们420宿舍。
他看了看我,坐在我的床上,用手轻轻摁着我的手腕处,帮我数着脉搏。
被一个刚认识的异性拉住了胳膊,我的心里自然颇为紧张。可在紧张之余,又觉出一丢丢暖意。
我不敢看他,却在心里暗想:他竟然还会数脉搏?!
那一分钟,宿舍里安静极了。
可那一分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你心跳有点快,让你家长来……”
“不用,没事的,你不要给我们家打电话……”
我很清楚,那天晚上,父亲出车不在家,母亲也在单位值班。家里只有姑姑照顾着年迈的奶奶。
“你看,你考虑好,你确定没事吗?”高老师郑重且严肃地问我。
“没事……”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事发当晚,他确实给我家打了电话。姑姑接起了电话,告诉他我父母都不在家,明天下班之后来学校。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家中座机电话的铃声再次响起。
“家长咋还不来学校?!”
当时,母亲中午才能下班。
下午,母亲赶到了学校,与高老师进行了交谈。
高老师给母亲说,每天上早操的时候,他看到我跑步很是吃力,经常气喘吁吁;说看我好像心事重重,问母亲我在家中跟父母交流些什么。母亲说我常常说一些学习方面的困惑。听了母亲的话,高老师说:“回去给孩子开导一下,学校对学生学习的要求其实并没有我们给学生说的那样严重,可如果我们在教育学生的时候不说严重点,学生就都不好好学习了……”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我除了早早放弃了理科课程的学习之外,对于其他课程的学习,自我要求甚高。
尽管回家后,母亲向我传达了高老师的话,但他给我的感觉还是严厉。
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笑的时候,是在一节体育课上。
从读初中开始,我就养成了除了睡觉之外,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的习惯。每节体育课或者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要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上边抄着语文课文或者英语单词的纸张,利用自由活动时间或者等车、步行时间进行背诵。上了师范之后也不例外。
一节体育课上,当老师宣布可以自由活动后,我就远离了人声鼎沸的小操场,来到了大操场边十分僻静的某个角落,掏出一张抄写着一首古诗的纸张,专心致志地背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人影从我附近路过。
抬头一看,正是高老师。
“你怎么在这里?”
“体育课自由活动,我背点东西……”
“起来玩儿吧,不要学习了……”他一改往日的严肃,用非常和善的语气笑着对我说。
未曾想,我心中那个向来严肃的他,也有着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柔情。
三
他给我们带班,但不代课。
刚进校不久,因为有事到他家请假,在寥寥数语的闲谈中,我问他:“你们这里班主任怎么不给本班学生代课?不带课的话,怎么了解学生呢?”
“那你是哪里的?”听到他的诘问,我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现在就是存在这个问题……”
在他给我当班主任的三年时间里,我除了偶尔找他批假条,跟他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还是那个原因——他严厉。
一个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写毛笔字,他在教室里转悠。当他走到我跟前,看着我在毛边纸上写着“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的诗句,因我的字写得不好,他说了句:“写的啥,没章没法的”;又一个晚自习,他又站在我的课桌前,拿起我刚写好的一篇作文端详。那时候,15岁的我在还未完全掌握双重否定句式的时候就随意写了一句:“我们不能否认父母不爱我们”。未曾想这句话被他看到,他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哎,你来说说,‘我们不能否认父母不爱我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当时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随后,他给我讲了双重否定表肯定之意;一次,我有事找他,他对我说:“听其他老师说你经常吃方便面,方便面能有什么营养……”
因了他对我的“批评”,所以我一直对他敬而远之。就算偶尔在校园里一不小心迎面碰到,我也极其别扭地低低叫一声“高老师”,然后赶紧离开。
青春的成长有它特有的苍凉。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絮絮叨叨地写了成长期的一些心事,然后交给了语文老师。
过了几天,语文老师找我谈了话,说我对自己要求太高。谈话结束时,我给语文老师说了句:“这篇文章别给我班主任看。”
“他已经看过了。”
“他说啥了?”
“他问我你平时作文写得怎样?我说不错。”
我隐隐觉出,高老师还是有些在意我。
记得那个冬夜里,因了为师者的职责,他于凌晨一点左右穿衣出门顶着严寒来宿舍看我;记得非典时期,他从自己居住的五楼出发,一直把我送出了校门;也记得一个晚自习,他将我叫到教室外,问我医院检查结果如何……
四
而他真正作为我的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却始于他不再是我班主任的时候。
那阵子,他正在给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学生上古代文学课程。
某日,我突发奇想:虽然高老师给我当了三年的班主任,但我还没有听过他讲课。我何不试着听听他所讲的古代文学,看能否多一点收获?
可我对他有些惧怕,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于是,这件事在心里憋了很久,很久。
“高老师,我也想听你讲课,跟你学习……”终于有一天,再也憋不住的我壮着胆子来到他面前,说出了那个久违的心愿。
听了我的话,对于日常就翘课跑去旁听高中课程的我的这一情况心知肚明的他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再也绷不住那张严肃的脸,笑着应了一声:“噢……”
从此,我拜于高老师的门下。
从此,我也更加忙碌。
每次旁听他的古代文学课,我除了第一天夜里点着蜡烛预习课程外,第二天还要努力排除整日熬夜读书与四处旁听导致的疲倦与困意,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而他似乎比当我班主任时候更加重视我。在讲课过程中,有提问环节时,他时不时地点到我。
记得一节古文课,他讲到永贞革新,讲到二王八司马之一的柳宗元,讲到他的《江雪》的时候,他对全班同学说:“你们谁来赏析一下这首诗?”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作为旁听生的我也低下了头。
“小刘婧……”短暂的安静后,高老师点着我的名字。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大脑顿时短路。
“你来赏析一下……”
“千……绝……万……灭……”随后,我又用极不顺畅的言语说了几句与该诗有关的话。
那时年龄尚小,每次面对老师的提问,或多或少都心生胆怯。更不像如今,知道《江雪》的核心要义无非就是“千万孤独”四个字。
“我听懂了……对!以后就这样赏析……”
高老师看着我,严肃且认真。
从此以后,他对我似乎更加上心。
在他讲课的时候,每当提到某本著作、某篇文章,他先问全班同学是否读过。若大家的回答是没有读过,他便会把目光转向我,严肃地问一句:“小刘婧,你读过没有?”
若我也回答没有读过,他仿佛有些失望与尴尬,但很快就会补充一句:“你应该读一读,你跟他们还不太一样……”
每当听到高老师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既为作为一名旁听生的自己能得到高老师的重视而窃喜,又担心引起其他同学的不满。
因了他对我的重视,后来,每当旁听他的课,我就更加认真了!那至今珍存着的古代文学课本上那密密麻麻的笔记便是最好的证明。
在一次次提溜着凳子去其他班级旁听高老师授课的忙碌中,在一节节余韵深远回味无穷的古文课堂上,我知道了什么是平仄,什么是拗救,什么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我理解了何谓民本思想,何谓良知说,何谓儒家提倡的“八目”, 何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明白了《红楼梦》中四大家族那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及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三国演义》拥刘贬曹的主题、曹操那“既奸又雄,奸雄互包”的性格特征,《水浒传》的“忠义”思想,施耐庵对“招安”那种既肯定又否定的矛盾心理,《金瓶梅》那纵横交错的故事情节以及书名的三个字是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得来;我懂得了“才子佳人戏”的常规模式,沉醉于“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那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美好爱情中,我观“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我看“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歌溜的圆”……
听过高老师的课,我才知道何为学识渊博,我才知道自己的浅薄与渺小。于是乎,我跟他学习的信念更加坚定。我找来其他专业班级的课程表,我把本班无关紧要的课程都翘了,为的是腾出更多时间跟高老师学习。在英语班,通过他的细致讲解,我第一次知道了中国现在文学划分为解放区文学、国统区文学、沦陷区文学;我听他将《死水》一诗讲活,且记住了新月派的新诗主张——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我第一次了解了刘心武的《班主任》,张扬的《第二次握手》;在理科班,随着他的讲授,我背会了庄子的《秋水》《逍遥游》,李白的《行路难》,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甚至直至今天,我仍在想,当年我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慢?为什么刚进校时就不懂得跟高老师好好学习,而非要坐在天书般的数理化课堂上以及浪费那一节又一节的自习课呢?如若我能早点“开窍”,是不是就能收获更多的知识呢?
五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行文至此,脑中又想起高老师曾经讲过的这支马致远的元曲。于是乎,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想起了高老师给我当班主任的时候,晚自习来到教室,在给我们上“政治课”前,总喜欢说一句“把手里的活儿都停下来”,那霸气侧漏的声音似乎至今仍在我的耳畔回响;想起他教育我们的时候,说过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古训,顿时觉得他好有文化;想起他说我们同学“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想起一年中秋节的晚自习上,他来到教室,从口袋中掏出几个高档月饼,让我们分享;想起某个寒冷的夜晚,他说明天降温,嘱咐我们穿厚点;想起在国庆放假前,他形容我们“归心似箭”,又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以及他那句“各号号长……”提纲挈领式的强调语;三年中师生活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叮嘱毕业的同学“先立业,后成家”……而他教导我们最多的时候,就是在他晚饭时喝了点酒,来到教室,站在我的身边,我能闻到他身上略带酒气的时候……
也许,他并不知道,在我看来,他自己其实就是一壶陈年的老酒,需要细细品尝,才能解出其中味。
岁月倏忽,往事已矣。如今,当年那些陪我走过青春的年富力强的老师们,很多也接近教师生涯的尾声。我多想再回到20年前,做师长们一直惦记且常常在闲谈中提及的那个“小”刘婧,在他们爱意与善意的包围下,尽情遨游于知识的海洋。
可“一秋风雨敬桑田,从此无年少。”如今,在慨叹时光无情的同时,也无奈于造化弄人。那就是即便再努力,本科之后,也未能敲开继续深造的大门。只能将曾经马不停蹄见缝插针四处旁听得到的一点点知识与毕业后日积月累的文化圆融地结为一体,沉淀为自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滋养着那颗无奈、无助且不甘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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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婧,女,陕西延安人。自幼酷爱读书,喜欢写作。先后在《西北文学》《延安作家》《华商报》《延安日报》《宝塔山》《延河水》、陕西政协刊物、延安人大刊物等书籍杂志上发表文章共计百余篇。参编《陕北女作家》《时文典藏》《延安名胜凤凰山》等书籍。现为延安市作协会员、宝塔区文联会员、延安青年文艺工作者协会会员。著有《成长的足迹——刘婧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