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重症监护室外，刚上任不久的主任正在听医生交代新入院患者的病情：
「昨夜转入一位 51 岁患者，转移性肺癌，11 年前就在本院确诊了。」
「11 年前就确诊了？」听到这里，这位年仅 47 岁的主任开始皱眉。
当班医生赶紧补充：「是啊，本院的老病号了，11 年前就确诊为 IV 期肺癌，也在这里治了 11 年，但按这次的情况看，大概率是挺不过去了......」
「你说他确诊 IV 期肺癌后还活了 11 年？！」
主任差点两眼放光：这简直是医学奇迹、「天降顶刊」——全球范围的已有报道中，没有哪个 IV 期肺癌患者能活这么久，大多数的生存期都几乎只有几个月。
他赶紧去调阅这位「转移性肺癌」患者的详细病历资料。但他没想到，自己发现的并非是顶刊病例，而是这所医院、以及本院一位「明星医生」联合起来编织的惊天谎言。
院内唯一的肿瘤学家：天使还是恶魔？
这位年轻的重症监护室主任名为兰迪（Randy Sasich），虽然才 47 岁，但早已是业内知名的肺部疾病专家，不久前刚跟这家医院签了短期聘任合同。
在工作间隙，兰迪调阅并仔细查看这位「转移性肺癌」患者的病历：要么是误诊，要么就是癌症治疗领域的重大进展。
但很快兰迪就发现，前者的概率更大——现有的医疗记录中，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癌症」的诊断。
患者最初在 2009 年因颈部肿块前往耳鼻喉科就诊，主诊医生将患者颈部的细胞样本送到了实验室、并在几天后表示「很可能为癌症细胞」；随后，患者被转诊到本院（圣彼得医院）的癌症治疗中心。
医疗记录在患者转诊后开始变得逐渐离谱，在没有活检确诊的情况下，患者直接开始了化疗——拍板的是院内唯一的肿瘤学家韦纳（Thomas C. Weine），也是当地有名的明星医生。
韦纳（Thomas C. Weine），图源：参考资料 1
韦纳作为一名肿瘤学家，在 1996 年来到了这座约 3 万多居民的小城、入职圣彼得医院。在当时，医院直接高调宣布：已聘请了一位常驻肿瘤学家来指导其新的癌症治疗中心，以取代那些流动的轮班医生。当地媒体则称「韦纳的到来就像是救世主。」
韦纳医生表示：「我想给医学带来个人色彩，并帮助那些最脆弱的人。」在入职圣彼得医院后，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癌症治疗中心的业务量，接诊人数从每天 12～13 人，增加到了 35～40 人，再到后来高达 70 人次。
在接下来的 24 年里，他成为了数千名癌症患者的唯一选择；当地任何患过癌症的人、或认识癌症患者的人，几乎都知道韦纳。
海伦娜，蒙大拿州（圣彼得医院所在地），图源：参考资料 2
在一座城市里，当某位医生成为该治疗领域唯一的权威后，会发生什么？
从 2009 年韦纳接手这名「肺癌」患者开始，他先后进行了 5 年化疗、6 年试验性治疗；但奇怪的是，在这 11 年里，没有任何实验室报告支持该患者癌症的诊断。唯一能找到的细胞活检报告是 2 个月前进行的，病理医生的结论为：阴性，患者没有患癌症。
但接下来的 2 个月里，韦纳医生依旧为患者安排了新一轮化疗，此后患者身体迅速衰弱，直到本次高热、呼吸困难，住进了 ICU。
兰迪给病理医生打电话、再次确认了病检结果后，单独告知了患者病检结果，并反对继续使用化疗药物。
但患者压根就不相信，转身就给自己的妻子打电话：「这医生是个白痴吧，他说我没患癌症；好像对我 11 年以来的病情一无所知。」
权威与纵容，建立在患者死亡之上
在患者看来，韦纳医生不仅是救世主，还是治疗之路上一直陪伴鼓励自己的好朋友；兰迪医生也有自己的苦恼：医生很少质疑彼此的工作，尤其是在这个领域里的权威。
但想到自己还有可能挽救一条生命，他还是联系了医院内负责审查患者护理情况的同行评审委员会，投诉韦纳在这位患者身上犯的严重错误。他在邮件中表示：这位患者将是医学文献中「存活时间最长」的病例。
兰迪（Randy Sasich），图源：参考资料 1
但这位初来乍到的「合同工」主任没有料到，存在问题的不止是这位明星医生，还有医院的包庇和纵容：长期以来，他的利益早已与整所医院的利益绑定在一起。
根据相关资料，韦纳每天治疗多达 70 名患者，其治疗癌症所得贡献了全院收入的 10%；自从韦纳到来后，圣彼得医院就一直「生意兴隆」，2012 年共接诊近 20 万名患者，收入超过 1.87 亿美元。
韦纳的年薪和地位也随着癌症中心的崛起而不断上升。早在 2007 年，他就成为医院、乃至全美收入最高的医生之一，一度年薪高达 200 万美元。
而另一方面，韦纳总是利用自己作为该地区唯一肿瘤学家的地位，在谈判薪酬时威胁医院「要起诉或辞职」、从而获胜，甚至一度把两任质疑自己薪酬的医院管理人逼下台。
根据后来的庭审记录文件，医院默许他成为患者们的主要保健医生、接管患者护理的方方面面；与此同时，韦纳拒绝医院聘请其他肿瘤学家或将患者转诊给其他医生。
圣彼得医院，图源：参考资料 2
在医院里，有人将他创造的体系称为「韦纳的王国」。其中一位医生表示：「如果你是韦纳的病人，他会抓住你、并陪伴你一生；直到你死去，也没有其他人会再见到你。」
事实确实如此，投诉邮件发出了一个多月，兰迪医生还没有等到评审委员会的回复，患者却在此刻去世了。
最终的尸检报告称：没有发现任何癌细胞，在医疗记录中也找不到任何他得过癌症或恶性肿瘤的记录；该患者并非死于癌症，而是死于长期以来使用的化疗药物引起的肺部衰竭。
阴谋败露后，患者依旧对他感恩戴德
实际上，兰迪医生并非院内唯一一位举报韦纳的医护，院内肾脏专家拉克（Robert LaClair）在新上任评审委员会主席 1 年以来，一直在暗中收集关于韦纳的诊疗过失的证据，「肺癌」患者的死亡，是其中一根有力的稻草。
2020 年 10 月 15 日，圣彼得医院暂停了韦纳的工作，并对其的医学诊疗行为和薪酬都开启了审查。
医院聘请了外部医疗保健咨询公司对韦纳接诊的数十名患者进行病历审查（包括「肺癌」患者在内），其中许多患者已经死亡；医院相关负责人表示：「我从未见过医院能查出这么多不符合护理标准的病例。」
另一边，医院现任首席执行官聘请了一位联邦《虚假索赔法》和欺诈性账单行为专家来研究韦纳的薪酬。这位顾问表示，韦纳的薪酬明显偏高：「从 2009 年到 2020 年，医院向韦纳支付了超过 2010 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 1.46 亿元），」
「尽管韦纳在人口稀少的地区工作，但他的就诊和治疗次数几乎是美国肿瘤科医生平均值的四倍，几乎在 30min 内看 15 名肿瘤患者，这可能给医院和韦纳带来法律以及财务风险。」
最终，在 2020 年 11 月 7 日，医院解雇了韦纳，并发布声明：我们发现的问题包括「患者接受化疗等非临床指征或不必要的治疗而受到伤害；不符合与开具麻醉药品有关的州和联邦法律；未将患者转诊给其他专家进行适当的治疗；以及未满足与临床文件相关的要求。」
解雇声明，图源：圣彼得医院官网
对于医院的解雇，韦纳本人和他的患者们却并不买账。
韦纳否认了所有指控，并起诉了医院以及兰迪医生；而韦纳的治疗过的几百位患者在听说韦纳被解雇后，迅速组成名为「我们支持韦纳医生」的社群，并在医院门口进行了上百次示威：「韦纳医生是善良的，他救了所有人的命。」
但实际上，患者们口中的「善良医生」，却是将阿片类药物随意开给他们的恶魔。
医院后续接诊到「韦纳的患者们」时发现，他的许多患者多年来一直在服用危险剂量的麻醉药：在韦纳被解雇后的几天里，数十名患者来到医院要求补充羟考酮、吗啡和其他阿片类药物。
接手韦纳病例的医生却无法在医院电子系统中找到处方，最后通过记录所有药房阿片类药物销售情况的州数据库，发现他一直在手写处方，来绕过了医院的内部控制。
为此，圣彼得医院审查了 2000 多份患者档案，并聘请专家为患者们戒毒。戒毒专家表示，韦纳的处方「对社区的危害比新冠病毒更大」。
医院门口示威的韦纳支持者们，图源：参考资料 1
尾声
今年 8 月，蒙大拿州检察官和圣彼得医院宣布达成 1080 万美元和解协议，以解决该医院违反《虚假索赔法》多项条例的行为，包括收取不必要的治疗费用、开具不必要的麻醉药等。
宣布和解的同一天，美国检察官办公室起诉了韦纳。
尽管被解雇，韦纳仍保留了他的行医执照。根据当地法律，圣彼得医院只需向州医学委员会和国家执业医师数据库报告韦纳的停职情况。韦纳的蒙大拿州行医执照将于 2025 年 3 月到期。也就是说，他目前依旧可以自由行医和开药。
Weiner 的医师执照，图源：蒙大拿州劳工与工业部官网
当韦纳被问及「你是否杀死了你的患者」时，他陷入了犹豫：「这取决于你说的是哪种『杀』。」
参考资料：
1、https://www.propublica.org/article/thomas-weiner-montana-st-peters-hospital-oncology
2、 https://www.propublica.org/article/anthony-olson-thomas-weiner-montana-st-peters-hospital-leukemia
3、https://oig.hhs.gov/fraud/enforcement/us-attorney-jesse-laslovich-announces-108-million-civil-settlement-with-st-peters-health-over-false-claims-act-misconduct/
4、https://www.sphealth.org/stories-news/news/update-ceo-wade-johnson-st-peters-health-oncology-services
5、 https://ebizws.mt.gov/PUBLICPORTAL/ver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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