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文摘   2024-11-14 18:35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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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别看这一回的回目上半段写薛小妹,下半段写胡庸医,但其实这两类都不是文章的重点。这一回包括下一回,真正的主人公都是晴雯。为了让晴雯能有大放异彩的机会,曹雪芹还特意给袭人编了一段故事,把它支开了。

第一部分:新姨娘荣归故里。

这个新姨娘是谁啊?当然是袭人啊。这一年的夏秋之际,袭人被王夫人内定为姨娘,直接从王夫人那儿领工资。那荣归故里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他的哥哥花字坊到贾府来报告,说袭人的母亲病重要接袭人回家看看。

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红楼梦》第19回已经写过一次袭人回家了。那时候袭人还只是宝玉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她母亲接她回家吃年茶,还商量着要把她赎回来。不料,宝玉居然带着茗烟到家里去找她,这就让袭人的母亲大喜过望,认为女儿终身有靠,从此就歇了赎她的心。那当然这也让袭人更加笃定宝玉离不开他,还借机规劝宝玉改了素日那些毛病。

那把这两次回娘家放在一块儿一比较,大家就知道什么叫荣归故里了。袭人上一次回家是怎么回的?找王夫人请个假自己走就完了,而且是当天去当天回,除了怡红院根本就没人知道。但是这一次袭人的身份变了,从丫头变成姨娘了,新姨娘出门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王夫人批了假还不够,还要让凤姐来亲自安排。

那凤姐是怎么安排的呢?凤姐一共关注了三个方向,从车马到衣服再到住宿,尽显贾富富贵气象。

那先看车马。接到王夫人的委派之后,凤姐就把专管跟太太奶奶出门这件事的周瑞家的给叫来了,跟她讲,“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大家看到没有,贾府一个姨奶奶出门就要八个人跟着。这八个人是四男四女,还要分成两辆车,一辆大车给姨奶奶和两个婆子坐,还有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这个排场够可以吧?

那再看衣服。凤姐又跟周瑞家的说了,“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

那什么叫省事?这里所谓省事就是懂事。那怎么才叫懂事呢?那就是要懂得自己其实代表着贾府的脸面,虽然是回家探望病危的母亲,也要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不能给贾府丢脸。

那袭人是怎么贯彻落实凤姐这个指示的呢?过了半天,袭人穿戴好了来见凤姐,只见她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这可是清朝贵妇冬天的标准打扮,而且颜色也是桃红配葱绿,新鲜的很很明显。袭人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把富贵两个字都给穿在身上了。

那凤姐看了之后就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这不一下子又跟《红楼梦》第37回呼应起来了吗?第37回秋纹奉了宝玉之命,去给王夫人送园子里新开的桂花,正赶上王夫人和凤姐在找她。当年穿过的颜色新鲜的衣裳要赏给袭人,看见秋纹去了,还顺手也赏了她两件。到这一回,这个衣裳终于现身了。

按理说太太穿过的衣服应该是相当上档次了,可是凤姐还是不满意,嫌外套太单薄了,而且颜色也不够新鲜,怎么办呢?凤姐说了,“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

说到这儿,很多朋友其实已经被这里头的各色皮草给搞糊涂了。凤姐这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跟王夫人那件青缎灰鼠褂到底有什么区别?这里头的区别可太大了。简单说来,这两件皮褂子一件是大毛,一件是中毛;一件华贵,一件素净。

先说大毛跟中毛。所谓大毛、中毛、小毛是按照这个皮毛的长度来分的。按照清朝的规矩,虎皮猞猁皮属于大毛,那要到隆冬时节才传。银鼠灰鼠属于中毛,要在寒冬的时候穿。而珍珠毛,也就是羊羔毛属于小毛,最适合深秋初冬的时节穿。

那王夫人给袭人的那件灰鼠褂子,无疑是中毛。那凤姐这件天马皮褂子算是什么呢?大家要知道所谓的天马皮就是沙狐皮,但是它可不是一般的沙狐皮,而是沙狐肚子下面最轻最软的那块皮。这样说来,这件天马皮褂子它不仅仅是大毛,而且还是大毛里头的珍品哪。

此时也不过是十月底、十一月初,正该是穿中毛的时候。那为什么凤姐要给袭人穿大毛的衣服呢?这就是富贵人家的娇贵,别人不冷他先冷。所以历代皇宫的供暖不都比外头要早上一个月吗?穿衣服自然也要超前一个时间段,才十月底的天气,大毛衣服就穿在身上了。

再看素净跟华贵的区别,王夫人那件青缎灰鼠褂,就是青缎素面的这个面。灰鼠皮的虽然说材料也不错,但是就显得比较家常。相比之下,凤姐这件石青克丝八团天马皮褂子可就华丽多了。

先说石青,石青是一种蓝到发黑的深蓝色,这在古代可是相当庄重的颜色。你就拿清朝来说,皇后的朝服自然是明黄色,但是除了朝服之外,一般的吉服常服就都是石青色了。那内外命妇的吉福也是石青色。

再说克丝,克丝可是一种最为复杂的丝织工艺,能够织出立体的效果来。这种工艺是费时费工,一件克丝的衣料差不多就得工人一年的时间才能制成。而八团其实就是八个团花图案,肩膀两个,胸前一个,下摆两个,背面相对位置也是一样,这不就是八团团花吗?这可是清朝贵妇的专属纹样。

把这些元素都组合到一起意味着什么?按照大清会典的规定,这其实就是郑国公夫人、辅国公夫人、郡主以及三品以上夫人参加重大活动时候礼服的这样。如果真是严格按照规矩办事儿,整个贾府恐怕也只有贾母才有资格穿衣。可是现在倒好,凤姐自己做自己穿也就罢了,她居然还轻轻松松就把这样的衣服赏给了一个小姨娘,这不就是僭越了吗?

这还不够,安排完身上的衣服,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凤姐又让平儿给袭人拿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还嫌袭人拿的那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跟这个季节不搭,又送了她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这相当于什么?这就相当于先给了她一套范思哲的高定时装,又给她配了一个路易威登的行李箱。这样的装束,不要说姨奶奶,就算是贾府的正头少奶奶也不过如此了。

那车马和衣服都安排妥帖了,还得安排住宿。凤姐又吩咐袭人道,“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说,“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

那看到这儿大家是什么感受?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低配版的元妃省亲吗?袭人坐的大车就相当于元春的那个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袭人穿的石青克丝八团天马皮褂子,就相当于元春的朝服朝冠,袭人家为接待袭人腾出来的那一两间内房,就相当于贾府为元春建的大观园哪。

那元春不过就是皇帝的小老婆,但是到了贾府这儿,可就成了顶天立地的贵妃娘娘。同样,袭人也不过就是宝玉的通房丫头,可是到了花家,那就是尊贵之极的姑奶奶呀,该摆的谱一样都不能少。这个权力的威严不就是这么一层层传递下去的吗?那这样一来,袭人的探病奔丧之旅也就硬生生的变成了一场大户人家姨奶奶荣归故里的回门秀。

说到这儿,可能有的朋友就好奇了,凤姐为什么这么费心费力费钱的替袭人操持?这一方面固然是王夫人交办的任务,她为了讨好王夫人也得办好。另一方面这也满足了凤姐好大喜功的虚荣心。

咱们之前就说过,凤姐这个人,第一爱钱,第二就爱出风头,是个妥妥的表演型人格。这样的人最喜欢办婚丧嫁娶这一类的外场事儿。因为这些事儿最光鲜亮丽,最容易出彩。那凤姐办了这么光彩的事儿,不就是为了让人夸她吗?贾府这些下人们个个都是人精,把凤姐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所以马上就对着她吹彩虹屁了。

那怎么吹呢?凤姐不是把那件石青天马褂给了袭人吗?还跟袭人说,“等年下太太给你做衣服的时间,我再做就只当你还我一样”。她这个玩笑话一出口,马上周瑞家的他们这些下人就把话头给接过来了,说:“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的赔的是说不出来,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

大家想这个彩虹屁吹得有水平吧,凤姐明明是个最爱财的人啊,每个月都扣着丫头的月钱,银子不发,自己拿出去放高利贷。当初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周瑞家的不就跟他抱怨说凤姐对下人太苛刻了。可是呢,还是这个周瑞家的到凤姐面前,却换了一副嘴脸,说奶奶成年就大手大脚的,不知道往外赔了多少钱,这不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可是,自古以来人性就是如此,不大聪明的人都希望别人夸他聪明,不大自信的人总希望别人夸他果断,同样爱财如命的人最希望别人夸她慷慨。那有周瑞家的他们这些婆子们围着这么一夸,凤姐真是飘飘然,得意的不得了,立马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众人一听,又都在那感叹,“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

大家看到没有,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他们主子奴才这么一通戏精附体,又一出大秀也完成了。什么秀呢?这一回是凤姐的慈善秀,一个既能干又慈悲,还顾全大局的完美少奶奶就闪亮登场,站在舞台中央熠熠生辉了。这是凤姐的追求,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好这样光鲜亮丽的面子活。

就趁着凤姐在那高高兴兴的出风头,有个人却背地里悄悄做起好事来了。谁呢?平儿。刚刚不是说凤姐让平儿去给袭人拿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吗?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大家看到没有?这就是平儿和凤姐的不同之处了。凤姐也不是不慈悲,但是她的慈悲一定要做在面子上让大家看。但是平儿不一样,平儿对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她能看到高楼大厦背后那些背街小巷,也能看到红男绿女背后那些拱肩缩背的可怜人。可是平儿毕竟只是个通房丫头,虽然手握凤姐的一大串子钥匙,但她可并没有什么实际权利。

那怎么办呢?她有她办事的方式方法。此刻凤姐不正兴兴头头地享受着自己的慈善光环吗?她就顺手推上一把,让受益人再多上一个。当着众人的面,这是给凤姐增光添彩的事儿,凤姐绝不会反对。

那平儿算的对不对?她算的相当正确。凤姐一看就笑了,还假装抱怨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那众人呢,也马上凑趣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也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看到没有?平儿的智慧就体现在这里,借力打力。既让凤姐得了面子,又让邢岫烟得了里子,那她本人呢?她本人倒是未必会得到什么,这不就是背后真正的慈悲吗?

那到这一步,新姨娘荣归故里才算真正告一段落,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可能有人会说了,你说了这么半天,又是袭人的乖巧,又是凤姐的风头,又是平儿的慈悲智慧。这一部分真正的主题是什么?其实这一部分本身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我们就是通过它看看贾府的富贵和每个人的性格罢了,无需追究背后的深意。但是这一部分本身虽然不太重要,却是一个重要的桥段。有了这一段内容,后面两个重要事情就有了着落了。

哪两个重要事情呢?第一个就是我们下次要说的小鬼当家。试想,如果袭人不离开,她就是怡红院的女一号啊,哪里会让晴雯他们有机会大放异彩呢?所以曹雪芹才要安排袭人回家,其实就是给晴雯腾挪地方,这是一回事儿。

那还有一回事,袭人的母亲去世,王夫人赏银四十两,这又给后面赵姨娘为死去的弟弟赵国基争银子,还跟自己的亲生女儿探春大吵一架埋下了伏笔。

第二部分,怡红院小鬼当家。 

袭人的母亲病重,袭人回家探病连着办丧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那这样一来,怡红院不就群龙无首了吗?怎么办呢?既然袭人不在,排在她后面的两个大丫头晴雯和麝月就得顶上来了。

那这两位当家怎么样?说实在的,跟袭人相比还真是有差距,一个小事故连着一个小事故,都有什么小事故?第一个就没人陪宝玉睡觉了。

说起来古代的贵族少爷小姐还真是娇贵,宝玉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晚上睡觉还得有人陪着。那这陪着的丫头都干什么呢?大家可别想歪了,这个丫头主要是负责夜里端茶倒水,另外也是怕他一个人半夜醒来害怕,给他做个伴儿。

那这个丫头是怎么一个陪法?这就要了解一下宝玉的卧室结构了。冬天宝玉是睡在暖阁里的,所以暖阁就是在卧室里头再用木框架给隔出一个三四平米的小房间,里头陇上炭火,那就比别处都暖和,所以才叫暖阁。暖阁外面还有抗,那就比暖阁里凉多了,陪睡的丫头就睡在这外面的炕上,她也是陪伴宝玉的第一责任人。那卧室还有外间屋,外间屋又安了一个大熏笼,另有一个丫头在这儿值夜班,算是照应宝玉的第二责任人。

那可能有人又问了,说熏笼是个什么东西?所谓薰笼,就是一个大木头架子,下面放着炭盆,这个木头架子上头再铺上被褥,人睡在这上头也比较暖和。那我这么一解释大家就明白了。就休息条件来说,当然是暖阁最好,那也是宝玉的专属空间。其次就是熏笼,又暖和,又没有什么真正的火。最次的就是暖阁外头的大炕了,睡在那儿的丫头不仅冷而且责任重大,整夜都得关注着宝玉的动静,随时准备伺候他。

那袭人在的时候,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这个苦差事,一直都是她干。现在袭人不在,谁去干呢?按麝月的想法,谁也不去,她和晴雯两个人都睡熏笼。可宝玉不同意,宝玉说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那怎么办呢?如果论资排辈的话,袭人是怡红院丫头里的老大,晴雯算是老二。可是晴雯这个二姐可不像袭人那样以身作则了,她就说我是在熏笼上睡的,让麝月往你外面睡去,这不就是大懒支小懒吗?这是第一个小事故。

再看第二个小事故,陪睡的人叫不醒,叫醒的人不干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那麝月不是睡在暖阁外边吗?到了三更天,宝玉睡梦之中叫袭人连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这才想起来袭人不在家。那这时候,连睡在外头屋熏笼上的晴雯都被吵醒了,就叫麝月说,“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然后才问宝玉你要干什么。

大家看这两个丫头好玩吧,麝月哪里是听不见,她压根儿就是懒得动弹。而晴雯分明听见宝玉叫人,可是她也绝对不起来,非得叫麝月。这不还是大懒支小懒吗?

那宝玉叫人到底是干什么?他是半夜口渴了要喝茶,那麝月没办法,只好披衣起来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这时候就听外头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

大家看到没有,这两个丫头伺候起主子来一个比一个懒,照顾起自己来可是个顶个的拿手,这个工作态度也是不合规矩。

再看第三个小事故,半夜淘气吓唬人。既然三个人都醒了,麝月就说了,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我出去走走回来。那可能有人不明白了,这个麝月大半夜的往外走什么?我怀疑这其实是上厕所的隐语,人有三急不可避免。宝玉也就让她去了,还咳嗽了两声,算是给她壮胆。

可是晴雯淘气,她见麝月出去了,就想去吓唬她。你别看她之前一直都怕冷,从傍晚就猫在这个熏笼上不下来,一到淘气的时候,她可来了劲儿了,也不说披件衣服,只穿着小袄,就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那宝玉一看,赶紧劝道,冻着不是玩的。那晴雯只摆摆手,不让他说话,自己就往外走。可是等她真一出去才知道厉害了,那可是刚下过雪的大冬天,一阵冷风吹来,登时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时候只听宝玉在里面高声说道,晴雯出去了。那晴雯一听,连忙又回身进来,就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

别看宝玉颇有点妈宝男,到关键时刻考虑问题可是比晴雯周全多了。那他们两个正说话,只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晴雯一听,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那两个丫头就这么一惊一乍,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又笑又闹,只听自鸣钟铛铛敲了两下,都深夜两点钟了呀,如果袭人在哪,会容许宝玉他们三更半夜的不睡觉了?这不又是一个小事故吗?而且因为这个小事故,又引发出第四个小事故来了。什么事儿呢?晴雯真的冻感冒了。

那晴雯从外面进来之后,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到第二天起来更是觉得鼻塞声重,懒得动弹,这不就是着凉了吗?那怎么办呢?这时候宝玉就说了,“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

那你看宝玉这么做固然是爱护晴雯,可是他也违反了规矩。那什么规矩?大家要知道他所说的里间屋就是暖阁,那可是他的卧榻。此刻他让晴雯去住,这不是主子奴才不分了吗?果然就因为晴雯待遇太好了,就有人闹误会了,谁呢?就是那个从外面请来看病的胡大夫。

大家要知道,贾府是有自己的家庭医生的,无论是谁生了病,都是让总管去找这几位大夫,问题是宝玉不是不想让人知道晴雯生病的事吗,就没有走这条正常渠道,而是让人从外面临时请了一位大夫,那这位胡大夫不了解贾府的情况啊,一看晴雯睡在那么精致的暖阁里,又挂着大红的幔子,心里就以为是个小姐了。那又看见晴雯露出三寸长的两个指甲,还用凤仙花染得通红,越发吓得连头都不敢抬。直到旁边的老嬷嬷用手帕子把这个指甲盖住了,他才毕恭毕敬的诊了脉,还跟嬷嬷们汇报说,“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你看把一个大姐当成个小姐,这不就闹笑话了吗?这算是第四个小事故。

那再看第五个小事故,找不到银子,看不懂戥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人家胡大夫既然来给看了病,就得给人家出诊费。这时候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那既然如此,就让麝月去找银子。没想到麝月两手一摊说了,“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那里呢?”麝月在宝玉房里也好几年了,在丫头里也算是三号人物,居然连银子放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不是平时工作也太漫不经心了吗?后来还是宝玉说,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

说着,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子,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却是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那麝月才懒得动弹,她早掩了柜子出来了,还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

大家想,如果刚才那些还都算是小问题,这个问题可就大了。那宝玉养尊处优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些穷苦出身的丫头都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当初秦可卿跟凤姐托梦的时候说过,贾府赫赫扬扬已历百载,上上下下都安抚尊荣,没有一个人真正为家族的前途操心。那这个局面从宝玉和麝月身上,咱们不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吗?这样拿事儿不当事儿来干,拿钱不当钱来花,在家族兴旺的时候固然可以叫风流潇洒,但是到大厦将倾的时刻,可就变成了浑浑噩噩了。

说完这五个小故事,大家有什么感想?我的感触还真是有点复杂,什么感触呢?

第一个感触,袭人不在还真是不成,没有了她,整个怡红院都乱套了。那些丫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哪里谈得上照顾宝玉,照顾怡红院这个家。当初李纨不是说,怡红院要是没有了袭人,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人家说的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很多人看红楼梦总是不大喜欢袭人,觉得她有心机,而且又妈味儿十足。其实你仔细看看这一回就知道了,袭人还真是默默的干了不少苦活累活和细致活。那可能也正是因为她总是不声不响的干在前头,其他的丫头才会这么又娇又懒。这样的人你可以说她缺乏领导力,但是你总得承认,宝玉其实是不能没有她的,这是第一个感受。

第二个感受,袭人不在也是真欢乐。别看宝玉是怡红院的正头主子,他可是个不管事儿的。怡红院真正镇场子的人其实是袭人。有她这么一个温柔严肃的大姐在,不要说那些丫头们,连宝玉都得收着三分。别的不说,如果袭人在,晴雯和麝月他们俩敢三更半夜的出去瞎折腾吗?可是一旦袭人不在,这两个丫头可就翻了天了。犯懒的犯懒,耍赖的耍赖,淘气的淘气,任性的任性。每个人都把自己最不符合丫头行为规范的那一面给发挥出来了,而且还都是超水平发挥。这固然给他们找了不少麻烦,可是也给他们平添了多少欢乐呀。

怡红院啊,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青少年的冬令营,这不就跟现在大人出差,小孩子尽情作妖是一个道理吗?所以我才会把这一回的回目叫成是怡红院小鬼当家,小鬼当家固然不能是生活的常态,可是话又说回来,按部就班的生活也太沉闷了,谁不需要偶尔有一个快乐的假期呢?

第三个,袭人不在,宝玉是真暖啊。本来宝玉在怡红院的角色就是乖乖的当一个妈宝,或者说当一个姐宝。可是呢一旦袭人不在,他这个暖男本质就充分暴露出来了。晴雯犯懒,他就替她干;麝月夜里伺候他喝茶,他还让麝月披上自己的皮袄;晴雯要吓唬麝月,他就高声提醒;特别是晴雯生病,他不仅让出了自己的暖阁,甚至连药方都要亲自审查。

当时那个胡大夫不是说晴雯是外感内治吗?还给开了一个方子,里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这些都是宣肺解表的。后面又有枳实、麻黄,这都是疏通发散的。照我们一般的理解,这都是对症下药,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宝玉一看就恼了,骂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到底又让茗烟去请了熟悉情况的王太医,把枳实、麻黄这样稍稍烈性一点的药都全部去掉,又添了当归、陈皮一类理气补血的滋补药。

这其实就是回目里所说的“胡庸医乱用虎狼药”。那大家说这个胡庸医的问题到底出在哪?他的问题其实不是不知病,而是不知人。那麝月拿钱的时候不是还损他吗?说他是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很明显这位胡大夫就是个普通的市井大夫,平时也接触不到贾府这样的上流社会,他哪里知道富贵人家的丫头们都这么娇贵。

那大家要想了,晴雯难道真就那么弱不禁风吗?其实也不一定,是宝玉觉得她娇弱。那宝玉不是跟麝月说吗?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

你看这话说的有意思吧,人家湘云的丫头翠里说过,主子为阳,奴才为阴,这也是当时社会的普遍认知,奴才怎么可能比主子还娇贵?可是宝玉心里并没有主子和奴才的分别,他心里有的就是泥做的男子和水做的女儿。那从他那个价值体系来看,女儿可不就比男子娇贵吗?

问题是他自比那个老杨树连麝月都不认可,说:“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大家说这意味着什么?这可不意味着宝玉谦虚,而是意味着他不想承担传统儒家赋予男性的社会责任。宝玉不想顶天立地,不想建功立业,他就想当一个呵护着女儿,也被女儿呵护着的小情种,当一个永远都不用长大的小小少年。这个想法是何等可爱,但又是何等的不切实际。

那天晴雯一出屋子就感受到冷风刺骨,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曹雪芹给我们的一个暗示。怡红院里的小儿女们还在天真烂漫,甚至有点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依托的大环境就要改变了。

所以我们在这一回会看到好多好多像谶语一样的写法。比方说晴雯对麝月讲了,“有你们在一天,我就自在一天,什么时候等你们都去了,我再干活不迟。”说这话的时候,她是何等自信满满,她怎么会想到自己会比伙伴们都先去呢?而且她这个去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离去,而是死去。

还有晴雯看病的时候,露出那个三寸长的红指甲,那正是她得宠张扬,横针不拿,竖线不粘的外在表征。她怎么会料到这两个指甲日后会被它咬下来,送给宝玉,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信物了。这才真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命运的巨石落下之前,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对于有情众生而言,这既是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不幸。

可能有人看到这就会说了,我能感受到这一回的文字明显在向晴雯倾斜,可是他在这一回的形象并不怎么光彩,又娇又懒又急又躁。别急,这一回还只是个铺垫,到下一回就会迎来晴雯真正的高光时刻。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回

丁中广祥听文化
以声音之美,传文化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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