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祖先到神明:​一个村落女神的文化建构

学术   2024-10-02 18:02   江苏  



























































































































































参与观察方法往往与实地调研、驻村调研、田野调查结合在一起,并成为其中次要一环。而本文给出了参与观察为主的方法展示和文本表现。以严婆田(地名)为研究个案,说明这个林姓村落在宗族与村落文化复兴的过程中,如何创造严婆成为宗族文化传统。在方法和题材上,该文都值得学人朋友们一起赏析!


黄萍瑛

民俗曲艺》TSSCI 2024年第1期

从祖先到神明:

近二十年来一个村落女神的文化建构


摘要

改革开放后,我国民间社会的信仰空间逐渐宽阔。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乡村一些宗族陆续复兴修建祠堂、编纂族谱或修祖坟,庙会活动也日渐复苏。然此所谓的复兴并非刻版的重现,而是伴随社会变迁进行一系列的创造。福建长汀严婆田为一林氏单姓村落,2000年左右展开宗族文化的复兴,其在村民固有的“婆太(女祖先)崇拜”习俗基础上,与村名“严婆田”穿凿附会,进而创造出“严婆”(女神)。严婆不仅被纳入族谱,也载入地方志书,甚至以“汀州客家严婆信俗”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前,除极少数村干部或地方精英,绝大多数村民对于严婆几乎毫无所悉,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等懂得老祖宗故事的老人们凋零后情况应会有所不同。


关键词

严婆信俗;婆太崇拜;

文化建构;宗族复兴;客家


在中国大陆客家地区,一些宗族中往往有个别女性祖先被崇拜的现象。这些被尊崇的女祖先多为开基前后的人物,有些以“祖先神”被崇祀,甚至日久年深之后,或演化成为跨宗族、超地域的信仰,学界一般称之为“婆太崇拜”“祖婆崇拜”


2017年初,笔者得知闽西长汀县南山镇辖下有一林姓单姓血缘宗族村落“严婆田”,据闻该宗族有著名的“严婆信仰”,而“严婆”(女神)所指称的正是林姓开基祖妣涂、杨氏两位婆太(女祖先)合祀化身的尊称,不仅载于2002年的《严婆田婆林氏族谱》,且有具体的神像及专祀的庙宇。饶富趣味的是,一俟进入田野现场,笔者却发觉村民对于严婆几乎毫无所悉,着实令人费解。尔后,经由深入的田野调查,方领略“严婆”委实与林姓宗族的“复兴”有关,其实为新近所建构的宗族文化“传统”。


1978年“改革开放”,民间社会逐渐有更多的喘息空间,至上世纪80年代,乡村一些宗族陆续复兴修建祠堂、编纂族谱或修祖坟,庙会活动也日渐复苏。地处福建西部山区的长汀县也不例外。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所谓的“复兴”或“复苏”,其实并非为单纯的“复原”。麻国庆认为,就意识形态来说,“组织严密、结构完整、制度完善的中国宗族组织”,于上世纪50年代虽已划上句号,却也未彻底瓦解,主要是透过民间对其重新建构的努力,除对固有的宗族传统及其文化仪式在某些方面进行“复制”外,同时也进行了“创新”和“生产”。范丽珠则指出,这是一个复杂过程,其包含了社会变迁、地方政府与社会的关系变化、地方官员与地方精英和民众参与等诸多因素掺杂的结果。进一步的考察会让我们看到一幅复杂得多的图景。这些观念和活动并不是机械地返回到了过去,而是与文化创造相伴随,受到激进社会主义时期地方性经历的塑造,而且还渗透了人们对当代的关怀。


严婆田村的概况

严婆田是福建省龙岩市长汀县南山镇辖下的一个行政村,由石哩岗、林哩、楼梯坝和下坝四个自然村组成。该村位于汀江支流南山河北溪下游,北与大田村相邻,东与连屋岗村重山相望,南与河田镇群山接壤,群山环抱,南北纵开,615县道穿村而过,距离南山镇2.5公里。全村土地面积约1,595亩,多为山地及森林所覆盖,耕地面积只有970亩。


本村为林姓单姓血缘宗族村落,目前已繁衍至第22代,全村人口约1,200多人,常住人口约800人。


在经济方面,村民原仰赖种田、编草鞋、畜养牲畜或外出打工为生,现除种植和养殖外,另有农副产品加工,整体而言,村子的资源较为匮乏。二十世纪70年代之前,村子仍没有公路,对外联系仅靠两条约一米多宽的石砌小路,村中只有林哩(村部)到楼梯坝有木桥连通的较大土路外,其他均为田埂便道,运输全得仰赖手提肩挑。1977年左右,公路延建贯穿村子,方与外界有顺畅联结,与此同时,村民也迎来电力时代。1978年改革开放,位处内陆山区的严婆田,经济发展仍显得缓慢。80年代中期始,村民甚至陷入灾荒困境,依然耕樵为生,青壮人口只能外出打工另谋出路。直至90年代中后期,随着在外打拼村民的财富积攒,村子的生活水平才逐渐提高,无需再辛苦樵伐,逐步改用煤炭、电力、液化气等。然而,村民真正衣食无忧,则是进入2000年以后的事。只是,村民的生活仍不算宽裕,2017年12月上级政府部门甚至派任“驻村第一书记”丁书记到村,展开为期三年的扶贫工作。直到2019年,该村仍名列龙岩市政府全市5个扶贫村之一。


或因如此,平日的村子可说分外宁静,因为青壮人口大多在外地工作,留村多为老弱妇孺,一位小学退休校长兼礼生的耆老,即以村子只过“三八妇女节”、“六一儿童节”和“九九重阳节”的说法,来调侃留村人口的情形。林哩是村子的行政中心所在,村部和三家小商号就紧挨县道两侧,林氏总宗祠(香火堂)也在此。村办楼下有数张桌椅,白天除午休时间,总有村民聚此玩牌或聊天,他们多为男性长者,此处无疑是村子最热闹的地方。前村书记金水夫妇经营的小杂货店就在村部斜对面,村民也会驻足聊天、泡茶。因兜售有小孩喜爱的零食,每当小朋友呼朋引伴前来时,所伴随的嬉闹声才让村子稍显朝气。


至于村子的庙宇,目前所见,全是2000年以后才修建的,年代最久的严福庵兴建于2001年,也不过二十来年,历史相当短。这是因为在1960年代文化大革命时,旧有的庙宇悉数被毁。文革对该村冲击甚大,村民林文清这样叙述:

为各自彰显“彻底革命”,大家都狂热地破坏历史文化遗迹遗产,写“大字报”批判攻击人,于是,像其他被毁物用一样,严婆田全村所有祠庙老屋的联匾器物、古饰标志就是在六六年“文革”刮风时几个小时之内被毁掉了。


目前,村里供奉的神明有福主公王、社公、五显公王、杨大伯公、妈祖,三将公王和镇武祖师等。福主公王位在村子的中心(林哩),属于村庙;五显公王为自然村楼梯坝的守护神;社公则是护守自然村石哩岗;妈祖神像镶玻璃框位于村口的同心桥上,平时由村子聘任的一位村民专责为全村神明早晚的烧香和供茶。三将公王被视为家神,没有庙宇,由全村家户轮值祭祀,半年为一轮值期,每年农历正月初四和七月初四都要“抬菩萨”,这可说是全村重要的大事。这些祭祀工作无论打醮或抬菩萨等,全仰赖四个“坊”来运作,分别是“福庆坊”、“福善坊”、“福正坊”和“福寿坊”,每一个坊又分为两个半坊,或两个小坊。坊作为一种祭祀组织,其所属的家户数相差无几,以轮流方式均摊任务。“这种轮流的基本原则,广泛存在于客家传统社会之中。它作为一种方式较好解决了成员之间权利与义务的公平性问题”。前述严福庵奉祀有许多佛教神像、吉祥哥哥、五榖真仙等,由一位和尚驻守,逢初一、十五几位念经老妇则会来诵经。


被创造的传统:“严婆”

关于林姓宗族的来源,据说开基祖友成公是汀州西陲古城人,十多岁时父母双亡,只身流落到本村给涂百万家当长工,后与涂家女儿(涂氏太婆)共结连理。涂氏太婆怀孕时,友成公想回老家古城,行前便将家神(一尊小神像)放进箩筐打算一同挑回去,途中却发现神像并未同行,只能折还,前后三次,返乡不成,以为家神要他留下;熟不知,是涂氏太婆事先将神像偷偷地取出。尔后,友成公和涂氏太婆便在涂家的竹林地搭寮定居。传说此为风水宝地,只有林姓会发,其他姓氏人家无法在此生活,后来都陆续搬离,村子也就成了林姓单姓村。因此,村民特别崇拜涂氏太婆,认为是“婆太发家”,林姓方能在此奠基,而此婆太发家的传说故事,也几乎是可搜罗到有关林姓宗族的“历史”。友成公定居后,将双亲遗骸迁葬本村,并奉父亲永发公为始祖,至于开基祖妣友成公与涂氏太婆生活的年代,若依林氏宗族最发达的房派已至第22世,粗估一代以25年计,大约距今425年前,也就是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左右,已是明朝末年。


值得注意的是,依2002年的《严婆田林氏族谱》载,林姓开基祖妣除涂氏太婆外,另有位杨氏太婆。只是相较涂氏太婆所占的篇幅,杨氏太婆则显得微不足道,仅有“杨氏”两个字载于系谱图,以及“友成公杨氏太婆墓葬蛇形坑地戌兼辛”的坟图说明。既然有杨氏太婆的墓,那么杨氏太婆的存在自然是假不了。饶富趣味的是,当下绝大多数村民,甚至连最熟悉宗族事务的九旬长者,也都不知晓还有一位杨氏太婆的存在。当笔者于2018年6月下旬再次造访时,一位70多岁小学退休教师兼礼生的报导人特地向笔者致意,说明先前笔者访谈时,他并不知道有杨氏太婆,


严婆田此一位于闽西偏僻山区的小村子,迄今尚无公共运输交通工具可抵达,邮件或快递也只送至南山镇,近来却以“严婆文化”声名鹊起。对此,2018年即有好奇的县民在网站(blog)贴文说“长汀县南山镇严婆田村,在县里本也知者无多,近年来忽然名声大噪,『严婆文化』研究、推广似有方兴未艾之势”。然而,其所指称的严婆文化,早已在2015年龙岩市人民政府所公布的第五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以“汀州客家严婆信俗”名列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相传,严婆教育人们,“做人要勤正,做官要廉明,做事要顺天”,要文武兼济,男女相携,兴家利国⋯⋯其要旨就是尊重女性⋯⋯一处以“严”为律、以“婆”为尊的优秀传统文化遗产—她融合了古越女尊文化、客家迁徙披拓文化⋯⋯对当前的家庭教育、风尚教育、婚育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及勤政廉政教育等有着切实而持续的催化警示价值。


关于林姓祖妣为“涂兰馨”和“杨金珠”,我们是无法由族谱、墓碑甚至村民的口述访谈来印证,一如前述。村民口述中的“婆太发家”,载入2002年的《严婆田林氏族谱》也只提及涂氏太婆,如下:

友成⋯⋯漂落到汀州南山坝⋯⋯到现今严婆田帮一涂姓富户看牛、打杂⋯⋯主人将女儿配于他,⋯⋯妻涂氏已身怀六甲⋯⋯友成欲携妻返乡生孕。其妻不想离开此地,便劝丈夫不要回去。友成想:在岳家生育多有不便,⋯⋯执意回古城。友成将行李收拾一番,并将自己请人用古木雕刻的最心爱的家神土地身像放在行李中,准备返乡。其妻乘性文化村简介”、“前言”、“净仪令”、“严婆灵应诀”、“严婆醒世言”、“严婆礼颂”、“严婆教化『六三』经”、“严婆训诫(部分)”、“严婆谣颂”、“明世宗皇帝御题”、“玉婆玉神会庆”和“月光光”、“嘲嫁歌”、“火萤虫”等童谣,以及村里联匾的楹联等,据悉曾于2017年1月曾分发给一些家户。


综上,不难看出“严婆”是从村民世代相传“(涂)婆太发家”之宗族传说基础建构出来,进而将村名“严婆田”穿凿附会成“严婆”存在的正当性。此外,诚如上述所言,村民熟知的是“涂太婆发家”,或由扫墓(恐还得识字)得知有杨氏太婆,纵使如此,也未听闻两人的名字,因为她们不是以“涂氏”、“杨氏”,就是以“孺人”的身分被记述。那么“涂兰馨”和“杨金珠”这两个名字又如何能被记忆下来,显然极有可能也是被创造出来的。


专祀严婆的严慈宫,位于严福庵左侧数十公尺外,2013年底竣工,但竣工仪式直至2015年1月8日才举行。严慈宫正前方不远处,有两座小土墩,貌似笔架状,称为“感恩墩”。墩上各有一座不及腰高的小祠,祠内有一块石碑及一只小香炉,据说奉祀的是涂、杨氏太婆的父母。奉祀杨大伯公的小祠则在严慈宫后方不远处,附近还有供奉孔子与门下弟子以及魁星的“青云阁”。严慈宫、严福庵、杨大伯公祠、青云阁等所在地理位置,村民称为“上坝”(小地名),在村子的南端,已接近村口,靠近水口,地点相对偏僻,平时人迹罕至,仰赖同心桥与县道连接,县道另一头有一小凉亭名为“友馨亭”。据严福庵里的碑文所称,此处为规划中的“严婆觐明园”,宣称“以『尊重女性,鉴严为明,固家安国,清正奋进』为主题,具有旅游观光及教育陶冶双重功能的大型人文景区”。严慈宫为一进落建筑,若大的严婆神像就矗立于神龛,龛上有“女仪万方”字样的匾额,而“严婆灵验诀”的牌匾就挂在入门大梁上,上头写着:

严婆玉神,聚华涵英,严面慈心,福泽万应,举善化冥,逢事吉引护佑华厦〔夏〕,海宴河清,龙凤呈祥,风调雨顺,贤德永盛勤律廉明,寿康美满,家国荣兴,神品赐恩,思乡念亲子孙姑嫂,代代香馨⋯⋯。


严婆田龙岩同村会恭立,2014年冬月44除严婆神像,另有后来安置的文武财神和闽王(王审知)夫妇等小神像,其尺寸大小和严婆神像差距甚大,神龛前方有一张可放置祭祀用品的桌子,内部空间显得有些空荡。严婆文本就展示于左右两侧墙面的玻璃布告栏里(图7),诸如“严婆玉神”、“严婆训诫”、“严婆田情缘特产”、“严祠〔慈〕宫”、“婆教化『六三』经”,及“严婆田特色会庆”等信息;乙纸“二维条形码”(QRcode)就贴在墙上,只要用手机扫瞄即可获取与“严婆”相关的讯息。严慈宫门口两侧外墙,则分别挂有“汀州严婆觐明园景区严福庵特色文化景区简介”及“中国•汀州•严婆田女性、家庭德馨教育基地”等招牌。


2013年重新修缮的林氏总祠堂(香火堂)(图8),则成为严婆文本里的严婆故居,祠堂里的碑文〈林氏宗祠重修前言〉载述着:

严婆田林氏宗祠堂(严婆故居)位于村落中心,始建于明朝万历元年,是严婆田开基祖、永发公儿子林友成及后来成为严婆的涂氏、杨氏二位夫人及其儿女所建,故在敬祖睦宗、弘福荣兴之外,也成为“严婆文化”的发祥圣地。


上述祠堂始建于明万历元年(1573)之说,此恐有误,诚如前述林姓在本地开基的年代约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已是明朝末年。祠堂里仍供奉有林氏祖牌,周遭墙面也布满严婆文本,包括“严婆净仪令”、“严婆醒世言”、“严婆教化『六三』经”、“严婆教诫(部分)”、“严婆警世传说”、“严婆童谣”等。祠堂外则挂牌有“家训馆”、“汀州客家严婆传统文化活动中心”、“福建省家风家教示范基地”,“家风家教学习基地”等;各单位团体到村参访的活动不少,2018年计有汀州城区妇女代表严婆田庆三八活动暨汀州客家严婆家风家教道德讲坛、文明家风—中国移动长汀分公司举行家风家教学习活动、国家统计局长汀调查队庆三八暨汀州客家严婆家风家教道德讲坛、共青团龙岩市委书记等人考察严婆田女性文化村暨家风家教示范基地、漳州市政协副主席杨胜华及有关委室领导一行在龙岩市政协领导和长汀政协领导陪同参访严婆田村女性文化暨家风家教古村落、厦门大学经济学院社会实践项目考察团等单位。笔者田野调查期间即曾见过载送前来参加家风家教讲坛的大型游览车,庞大的车身就停驻在村子狭小的县道旁,格外显眼。有时,村干部也会在香火堂里宣传政令,故祠堂内摆着数张桌椅,没有活动时,祠堂是上锁的,只在门外留下几位可联系人的信息,若有人想参观可与他们连络。


当2019年10月笔者再次造访村子,发现村子又新增“福建省巾帼示范基地”的井字形大立牌,就竖立在穿越村子的县道旁,立牌单位为福建省妇联,日期为2019年3月,日期下方加注“有效期3年”。


2017年,长汀县妇女联合会出版的内部数据《汀州客家严婆家风家教文化概要》也是出自林文清之笔。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林文清,文采斐然,任长汀县城某中学副校长,平时住在县城。林文清可以说是严婆田村“不在场”的地方精英,每有上级领导、政府单位或机构参访,他即返乡接待、导览,并担任“严婆家风家教道德讲坛”主讲人,因此也可以说是村子涉外的重要窗口之一。严福庵里的碑文载述着“严婆觐明园是以『尊重女性,鉴严为明,固家安国,清正奋进』为主题,具有旅游观光及教育陶冶双重功能的大型人文景区,该景区的修建由文清、梁华两人发起,并由文清无偿进行总体策划,文化发掘及内外宣传”。事实上,村里祠庙的沿革与楹联几乎全是林文清所写,村干部(如村长、书记)也多仰赖他的协助,包括研拟计划书向政府单位申请建设经费等。


走向“被创造的传统”


由于该村迄今尚无公共运输交通工具可抵达,笔者自动车(高速铁路)站至村子的往返,全仰赖村民阿水师傅的接送,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笔者自然即以“严婆”作为和阿水师傅之间的聊天话题。饶有兴味的是,阿水师傅压根不知道笔者在说什么;而笔者对于阿水师傅的反应则感到纳闷与不解,这无疑是笔者进入田野地前的首要冲击。一如前述,以严婆为主祀的严慈宫就竖立在村里,还有具体象征的神像,有意图的文本也不难触及,甚至载入2002年《严婆田林氏族谱》,成为林姓宗族的“历史”文化。然而,截至2019年10月下旬,依笔者的田野调查,绝大多数村民都像阿水师傅一样,对于“严婆”毫无所悉。


阿水师傅彷佛是笔者掌握村子消息的前哨站,每回在动车站一上阿水师傅的车,他便滔滔不绝说着笔者不在村子时所发生的大小事情。在笔者田野调查期间,适逢村子多项工程进行,例如修路、筑河堤步道、拓宽桥面、铺设路灯等。其中,与村民生活最为密切应属路灯的装设,2018年底村民终于迎来有路灯的生活,这使晚上的小村子由先前的一片乌黑转变为明亮些。2019年春节前夕,一如往常,笔者搭着阿水师傅的车前去严婆田,进村时天色已暗,这时阿水师傅的手机突然响起,原来是新任驻守严福庵和尚的来电,提醒晚上到庵里泡茶聊天一事。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邀约,在没有路灯之前,其实是很难令人感兴趣的,主要因为庵位于村口人烟稀少的树林内。挂上电话后,阿水师傅开心的跟我聊着,说自从有路灯,村民晚餐后不再只是待在家里看电视,左右邻居会外出散步或聊天。显然,路灯的装设影响或改变了村民的生活形态。而2019年10月下旬之行,阿水师傅告诉我说,村里又新修筑一条水的需求,例如载送小学生到南山镇就学、妇女要到外地念经,或老人家赶墟采买等,除固定的行程外,阿水师空档时总在镇上招揽生意,可说相当忙碌。由于留村者多为老弱妇孺,村子又无公共交通工具,要满足教育和生活物资需求,最近得到2公里外的南山镇,特别是一些老人家生病临时要就医或买药,一通电话阿水师傅就能协助。因此,阿水师傅对村民的生活有其不可或缺的角色。


礼生是乡村里的仪式专家,无疑是笔者访问对象的首选。只是,他们就“供奉在严福庵旁『那间庙』(严慈宫)里的神像如何称呼”的问题,他们毫不犹豫告诉笔者是涂氏太婆。笔者之所以用“供奉在严福庵旁『那间庙』里的神像如何称呼”来访谈,自然是因为村民几乎未曾听闻“严婆”或“严慈宫”;在村民们的认知里,他们顶多知道“那里”在“搞景点”。一位年近85岁对宗族“历史”和神明信仰颇为熟悉的耆老,他告诉笔者“那间庙”(严慈宫)是“县委”搞的,里头所供奉的神像是涂氏太婆。或许,正因为是县委搞的,所以严慈宫内外并未见有村民捐款的功德榜。村里的严福庵、杨大伯公、社令真官、妈祖、福主公王、青云阁或五显公王等,都有村民捐资重建庙宇、塑神像,或神像镶玻璃等的落款芳名榜。我们知道严婆神像最初是供奉在严福庵,2015年才移至严慈宫,空出的神位随后安位的是五榖真仙,神位周遭同样镶满一块块的功德碑,上头刻着2015年捐款村民姓名,以及“吉祥如意功德无量”字样的回应。


村里以林文清母亲为首的念经老妇,大约有四至五人,71年龄全是70岁以上,逢初一、十五她们就在严福庵诵经,帮村民向菩萨祈福。之后,她们会将念经时使用的法器,例如木鱼、大鼓和桌钟等,合力搬至严慈宫,顺道念些经。但这并不意谓着她们对严婆有较深的认识,因为她们大多未受过教育。2017年10月28日(农历9月9日),她们唱诵《汀州严婆玉神教化【发家】经忏》,显得有些生硬,经常停顿讨论接续该念的地方或如何发音。然而,她们对神明的虔诚是毋庸置疑的。据笔者了解,她们大多为皈依的佛教徒,帮村民念经,既可赚取些许生活费,又能满足精神生活,同时也能够和姐妹伴一起,唠唠家常。


因为严慈宫没有诵经的法器,全靠这些念经老妇搬来搬去,后来才有村民捐资购置;一张红纸日期标示2018年4月25日的功德榜就贴在木门上,以毛笔写着“弘扬严婆文化,捐资购严慈宫大鼓、桌钟信众芳名公布如下,神灵保佑大家兴旺吉祥,福寿安康”,捐款者也包括这些念经老妇。此举标示着,捐款村民对于庙里顶礼膜拜的神像,如同一般信众祈求平安或财富,“这是一种人跟神之间互惠性的交流”。然而,对于建构严婆的极少数地方精英而言,偶像崇拜或封建“迷信”一直他们戒慎小心力图避开的标签。有趣的是,早在2006年出版的《长汀县志(1988–2003)》,即将严婆以民间神祇身分载入,并说明其为“元末汀南涂氏女。相传她严面慈心,相夫教子,助夫成家立业。后人遂以『严婆田』为村名”。


除此之外,严婆神像是依塑像习俗装脏开光,就民间信仰而言,它就是一尊“神”像。由隔壁大田村吴师傅所雕塑及开光,他说神明或菩萨的塑造是有根据的,不能随意雕塑,他认为严婆不是神,塑像造型主要依村子已故耆老雄飞、老村长(曾任村书记)等人的意见,加上自己的构思而来。吴师傅转述耆老的说法,神像右手持剑因严婆曾受封为玉神,左手拿书则是认为村里的女孩太苦了,希望可以透过读书改变处境。吴师傅揣摩着严婆形象,勾勒一位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就像是太公、太婆,不是菩萨,也不是神,那么在体态上应略微驼背;老人家德高望重,却又非富贵人家,脸庞应显尊严,严中带慈,慈中带严;既出身于老百姓,又生活于较艰辛的农村,手脚应为较粗的大手大脚;以老人家读书样貌呈现,眼神貌似看书,似又端视膜拜她的信众,期后代能够仿效好好读书。至于开光仪式,菩萨开光所需用品通常由庙方准备,包括红布一丈二尺(绑头六尺,绑腰六尺)、毛巾、墨水和笔等。红布用来去煞,煞怕红,故据称用于开光的红布具有镇煞作用,一些家中有小婴孩的人家经常会他索取,如小孩晚上吵闹不好睡,便将红布剪成小条状缠绕小孩手腕上好压惊、保平安。开光仪式具有煞气,因此多在午夜时分进行,此时出入的人比较少,一般也不会有人好奇观看,以避免运气不好被冲煞到。此外,半夜也较少有鸟、鸡或狗的叫声,可避免它们篡位。开光的日子得挑选,还得打醮。仪式前吴师傅得事先茹素,一旦头和腰际系绑红布,其身分立即转成红头法师。首先得烧香向菩萨禀报,敲桌钟三次,召请韦驮神将把守四周围安全,不让牛鬼蛇神窜入。吴师傅在神像背后钻孔,放入象征五行的金、银、铜、铁、锡;然后是作为五官的五色布(五种不同颜色的布),喻意丰收景象;接着装入五样种子(榖子、黄豆、豆角的豆等),代表内脏;最后是海马(海龙),寓意蛟龙腾空,上山下海。神像完成装脏,吴师傅手持毛笔沾着盛在镜面上的鸡血,为神像进行点光仪式,一边动作,一边持念着:


一点严婆田玉神头上光,一笔透天堂;

二点严婆田玉神眉毛光,祝您左眉为龙,右眉为凤,龙凤两边走;

三点严婆田玉神眼睛光,祝您左眼为太阴,右眼为太阳;四点严婆田玉神耳朵光,祝您左耳听得天下事,右耳听我弟子说元章;

五点严婆田玉神鼻子光,祝您鼻得银河万里香;

六点严婆田玉神口中光,祝您口吃四方满天窗;

七点严婆田玉神手中光,祝您左手拿财宝,右手提笔作文章;

八点严婆田玉神心中光,祝您心通变化五里香;

九点严婆田玉神肚中光,祝您世上好坏事情肚中装;

十点严婆田玉神脚中光,祝您左脚踏天下转,右脚时时在本方;全身都要光。


吴师傅念一句,鼓手唱和、放铳,外头跟着鸣炮。最后,用事先准备好大约半脸盆“干净”的水,以毛巾轻轻擦拭神像的脸,即完成点光仪式。


由于严婆神像颇为雄伟,村干部文书即表示,老人协会未来打算另雕刻一尊尺寸较小的严婆神像,这样正月初四和七月初四抬菩萨时,便可与三将公王一起游神为能更了解严婆这个被建构的传统如何与村民产生联结,笔者于2019年2月到村子过春节。随着春节的即将到来,出外打工或求学的村民都一一返乡,这使原本宁静的小村子跟着热闹起来,穿越村子的唯一小县道竟也出现塞车的情形,各家门前几乎都停有私家车,有的甚至是两、三部。大年初一,早上8点钟左右,一位小学退休校长兼礼生的报导人已在严福庵门口处大笔挥毫写春联,一旁村民协助将春联贴上。这时已有不少走春拜庙的村民扶老携幼接踵而至,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庙埕早已铺上一层厚厚的红色鞭炮纸屑,这时的严福庵无疑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庵里摆放两张桌子供村民登记正月初一“拜千佛”、每月农历十五的“常年经”或“点光明灯”,由平时在村部玩扑克牌的男性长者协助登记和收费。一整年除正月初一拜千佛外,其余11个月的初一则由“办莲社”的村民“敬菩萨”。据悉,敬菩萨得请人念经、供香烛祭神,及宴客(素菜)等,一天花费粗估人民币1,400至1,500元不等。敬菩萨的家户与时间是固定,例如某甲排定的是农历三月,那么每年的三月初一都是由他敬菩萨,除非有人弃权,否则很难排入这11个名额。就平时得在外地工作的村民而言,来年的祈愿似乎多于正月初一这天安排好,似乎也是现代化社会最有效益的安排。


除严福庵外,村民也会拎着香烛和供品前去其他供奉菩萨神位处拜拜,严慈宫前两座感恩敦上的小祠也不例外。只是,笔者趋前询问烧香老妇或老先生其所拜神明的身分,有人回说是妈祖,更多是不知道。当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供品进入严慈宫时,笔者旋即跟进,只见妇人忙着摆放供品,先生则端视墙面上的介绍,还不时用手机拍照,彷佛生疏的游客,他表示自己只是载太太来拜拜,至于所拜神像是谁他并不清楚。除了这对夫妇,严慈宫内还有一些平时罕见的青壮人口,他们好似访客般的走访。总之,相较于严福庵,严慈宫显得冷清许多。


除夕晚,吃完年夜饭后,有位妇人带着女儿到林文清家,希望让她女儿也可以认识家乡的严婆文化,于是几位村民就在林家门口前,聆听林文清讲述着严婆文化。妇人的家就在林家右侧约百公尺远,长辈在广东打工发迹,返乡盖了豪华楼房,逢年过节会回来小住几天。就此个案而言,严婆文化的实践似乎也就成为村民展示自己及外地人认识村子的窗口,“由此完成了自我与他者的建构”。


总而言之,严婆为林姓宗族近来所创建的传统,且此建构过程仍是进行式。虽然,目前的村民大多尚未熟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等村里懂得老祖宗故事的老人凋零后,情况应该就会有所不同。这里所谓了解宗族故事的长者,基本上指的是男性,年龄层约七十岁以上,这一辈人曾在祠堂里的私塾受教育、祭祖、喝祭祖酒,处理宗族共同的事务等,藉此他们了解或掌握宗族的“历史”。然而,他们的妻子—这些嫁进村子的女性,她们大多在几个月大时,就被抱离原生家庭去当童养媳,她们的父母再抱别人家的女婴来抚养。1949年后,不允许包办婚姻,实行婚姻自主,于是她们长大后又出嫁。只是,依父系社会逻辑完成为人妻母之理想角色的这些女性,在她们百年之后,却未必能上夫家的祖牌成为女祖先,一如我们所熟悉的汉人父系社会的祖先崇拜惯习那样。一位家住石哩岗年近八旬的耆老说,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父亲就帮他上祖牌了。由于老的祖牌,祖妣的名字是一同刻上的,虽然“妣”只有姓氏加上“孺人”两个字。于是,笔者好奇的问道,那么祖牌上的配偶该如何书写。他说他的父亲就随便弄个吴姓,即“吴孺人”。至于为何选用吴姓,老人家言,可能是因为隔壁大田村、洋背村姓吴的人很多,村里林、吴两姓通婚的情形也很普遍。此外,村里还有二战逃难时被人贩从汕头卖到农村的女孩子,现在已90多岁的老妇说,她刚到村子时连话都说不上,因为不懂村里的方言。总之,老人家这一代很多人的妻子彷佛就像是没有根的人,游移于男性宗族社会,自然对于林姓宗族的“历史”会远比她们的丈夫来得陌生。


社会变迁下的“严婆”塑造


严婆为一新近建构的传统,一如上述。本节将透过历史文献资料,辅以笔者田野调查的成果,藉由时间的纵深来梳理与分析此一创造脉络,及与时俱进的内涵。首先,就严婆田村名的沿革来看,据清代地方志记载,严婆田村即为宣河里下的饶婆田村。1939年长汀县行政区划改编为“四区七镇二十四乡三百二十三保”,村子隶属第三区南山坝乡辖下的保,未见以饶婆田或严婆田作为行政区划单位名称。1941年的《长汀县志》则载及,该县因长年战乱民生凋敝,省府为救地方经济,于1935至1941年间陆续设立81个信用合作社,其中有一社名为严婆田。这些信用合作社就是以村为单位筹办,换言之,严婆田的名称早在1930年代就出现。


1949年之后,中国于1979年进行第一次全国地名普查,调查成果辑录成《长汀县地名录》付梓。据该书载,在人民公社时期(1958∼1984年),南山公社下有严婆田大队(另名东风大队),涵盖严婆田、石里岗、楼梯坝三个自然村,崛起而解体,取而代之的是乡级行政区。1993年的《长汀县志》即载,1984年“撤社建乡。各公社均改为乡(镇),设政府,大队改称村民委员会,生产队改称村民小组;辖区不变”,“严婆田大队”遂改为“严婆田村民委员会”。第二次全国地名普查于2014年展开,并于2017年出版《福建省长汀县保护地名录》,此中说明严婆田的行政区划沿革,即1949年大陆政府“成立初属南山乡,合作化时为初级社,1958年公社化时为南山公社下有严婆田大队,1966年更名为东风大队,1972年改为严婆田大队,1984年改为严婆田村。”吊诡的是,该书却又宣称村名“相传明末清初,林姓先祖涂氏、杨氏太婆治家严谨,对子女管教严格,家风正派,邻里和睦,远近闻名。此地由『尧和田』改称为严婆田。”只是,既是“1984年改为严婆田村”,又何来“明末清初”“由『尧和田』改称为严婆田”之说,文脉前后之自相矛盾,不言而喻。


至于村名原为“尧和田”之说,据称村子早期曾住有涂、杨、罗、赖、董、蕉等十余姓,因众姓合睦而得名。笔者认为,此“尧和田”实为“饶婆田”方音文字化的差异。前述对严婆感到好奇的县民曾撰文〈“饶婆田”岂有“严婆文化”〉援引张鸿祥的说法,即村民“称此村为『niao婆田』,『niao』与『饶』的长汀客家方音一致,故原作『饶婆田』。可能后来(比如1950年代)重新登记地名时,登记人员不明方音,遂有『严婆田』之新名”。事实上,除“尧和田”了,尚有以“绕河田”来指称今“严婆田”村。关于林姓宗族的来源,余兴红、钟晋兰在〈河田集镇的宗族、经济及神明〉便提及林姓原是河田大姓,素有“河田林半街”之名,据说元代某知县为修水圳而欲毁林姓风水极佳的祖坟,未料竟合族将知县打死犯案,遂举族外迁避难,据闻一部分迁移至南山乡(今南山镇)的“绕河田”。作者余兴红为河田本地人,该文于2002年出版,这说明至少在此之前,与南山镇相邻的河田镇民仍以“绕河田”来书写。笔者以为,文字书写无论是“尧和田”或“绕河田”,均为“饶婆田”方音文字化所造成的差异。这可能与闽西多为山区,方言受阻于山形地势致使破碎有关,例如严婆田村民土话(方音)称“庵”为“angha”,紧邻隔壁的大田村民则说“ongha”。此外,依笔者驻村的生活经验,土话是村民生活主要使用的语言,留村又多为老人家,这些长者很多不识字,或根本不会说普通话,他们很多人这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小村子;且据方志数据显示,“饶婆田”村名一直沿用至1939年行政区划改制前。105笔者访问几位九旬以上或近百岁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妇,她们以“ŋiaohothieŋ”称自己居住的村子。当笔者访问一位九旬老妇时,她60多岁的儿子立即响应笔者说,有文化的(受过教育)人称之为“严婆田”,没文化的才说“ŋiaohothieŋ”。106总之,以“严婆田”为村名,委实与林姓宗族的开基祖妣无涉。


严婆的出现,实与林姓宗族于2000左右年之编修族谱有关。据称耆老们为修谱齐聚商讨的同时,燃起村里有识之士对于重建宗族与民间文化的热忱。于是2000年开始修谱;其次,以2001年竣工的严福庵作为“严婆觐明园景区”的中心景点;此外,再将塑好的严婆神像安置于严福庵左侧厢房;最后,《严婆田林氏族谱》于2002年编修完成,此时“严婆”已与村民口述的“(涂)婆太发家”故事相结合而被纳入谱牒,成为林姓宗族的“历史”,甚至赋予村名典故的由来。换言之,林姓宗族文化的复兴是在固有的婆太(女祖先)崇拜习俗基础上,与村名严婆田穿凿附会,进而创造出严婆(女神)。其间的逻辑显而易见,即“严婆田”是一个村名,而“严婆”可以是对一位年长女性的称呼。何以如此,2002年编修的《严婆田林氏族谱》开宗明义就指出:

严婆田村资源较为缺乏,⋯⋯顺合现代人企盼夫妻和谐、家庭美满的心愿,充分发掘我村村名“严婆”的历史文化内涵,弘扬妇女相夫教子的传统美德,附合美丽动人的故事传说,在原供奉朝拜神位的基础上,发起修复“严婆庵”,并完善上坝屋桥“通心桥”等,以教化人们尊重女性,以家为本,守土之业,光耀门宗,发展我村特色旅游业。

显见,林姓宗族的建构,着实与村子的发展紧扣相连,其中以开发旅游资源为首重。这是因为上世纪80年代所倡导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至今已转变成文化产业,其中“乡村文化产业也成为一个新的概念而体现在乡村旅游、农家饭、绿色食品等含有文化意味的乡村文化产品的开发上”。面对这样的社会经济文化变迁,无疑给资源贫乏的小山村带来经济发展的新契机。尤为重要的是,严婆之创造,是“以教化人们尊重女性,以家为本,守土之业,光耀门宗”等符合国家秩序要求的象征存在,而非封建迷信的偶像崇拜。


林姓的宗族文化被发掘成为一项文化产业,它成为一种资源,依当地的说法也就是为一种招牌或品牌。于是乎,尊女的婆太崇拜传统,被重新诠释为现代社会尊重女性应有的观念,无疑是新时代社会强调男女平等的先进典范。特别是“一胎化”政策(1979–2015)实施后,频传有女婴被扼杀的社会现象,因而严婆文化也是计划生育部门借助作为“关爱女孩”、“女孩也是儿”等政策宣传的最佳标竿。另因长汀被誉为“世界客家首府”,每年举办的“世界客属公祭客家母亲河—汀江大典”总是吸引大批海内外的客家人莅临,时值客家文化蔚风潮的时期,严婆文化理所当然也应是汀州客家优秀文化。为此,2003年始,县府相关部门无不抓紧“汀州客家严婆文化”创造各项客家文化建设政绩。十八大之后,各种祖训、家风家训、族谱家训选编、家训读本,及乡规民约等大量被出版,并设立家风家训馆、祖训馆、齐家馆、家风堂等,一些名人故居、宗祠或村落也有家风家训的展览场,其中包括了严婆田村的林姓总祠堂。严婆在(婆太)“发家”之后,自然得教化、训诫子孙以培养良好的家风,故而所谓“严婆训诫”或“严婆家训”因应而创生,与时俱进,符合国家政策所需。只是,一如前述,一般村民几乎不知谁是严婆,遑论严婆家训,甚至该家训各版本也不一致,足见其仍持续被修订或创造的情形,自然未能像曾造访村子的学者陈桂蓉所言“族人朗朗上口、口口相传”。


诚如肖剑南在〈新时代福建传统家训文化的传承发展〉一文指出:“当前『空心村』现象较严重,留在村里善于用方言土话宣讲家训文化的『土专家』『田秀才』很少,甚至没有,这就影响了家训馆在当地乡村居民中传播力。”总之,福建省妇联会将严婆田作为福建省家风家教示范基地,并于2017年5月15日正式揭牌。此外,自2006年中国大陆国务院陆续公布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开启各地政府上行下效争相挖掘本地的非遗项目,除附和中央政策、彰显政绩外,更希望申遗成功所带来的经济利益。“汀州客家严婆信俗”于2015年10月名列市级非遗,或许其经济效益并没有预期的显著。2016年3月长汀县文化部门仍以长汀“严婆女性文化村”旅游开发向上级提报为扶贫项目。2017年12月,为协助村子脱贫的驻村第一书记丁书记到任,这位来自外地年轻优秀的共产党员,显然与过往或现任的村委书记不同,他受过大学高等教育的熏陶,见识较广,不时邀请福建省一些学术单位到村造访,并多方面努力的包装和宣传严婆文化,试图以此推动村子的经济发展。


据称过去村子很穷困,除农作没什么收获外,田地也几乎被隔壁大田村的人买走,村民只能向他们租佃,甚至连赌钱的都输。为此,村民曾请风水先生前来村子一探究竟。经风水先生指点,问题在于村子的水口,因为村里的溪流流经村口时是直流而出,水又是财富的象征,水口守不住,村子也就贫穷。于是,村民们陆续于水口合力挑砂土堆栈成墩,好让河道能够拐个弯,使溪水不再是直流出村子,并在墩上安了妈祖神位镇守(原守水口的是镇武祖师,又称“龟神”)。“水口在客家人的观念中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地方,尤其在乡村,每个村都有水口,并且把它看成是关系全村福祉的关键所在。”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解决乡村贫困问题,已从农村移转成为当政者得处理的国家社会问题。总之,严婆可以说是地方社会与国家历史变迁中的文化创造,其主要透过受现代高等教育的地方精英、人文学者、大学研究生,需要政绩的各级政府单位,及一般村民也以他们的传统观念在不自觉或习惯性地自然参与此传统的建构和实践而所共同形塑。严婆从最初被赋予尊重女性的内涵,尔后加上客家文化的标志,成为非遗的汀州客家严婆信俗,并适时添加严婆训诫之家风家教的元素,通过一系列的文化创造,以符合政治上的“正确性”被经营及包装,从而建立起与国家意识形态的联系,并藉此重新建立新的地方社会秩序与文化规范。



结语

综上所述,1978年改革开放后,乡村的宗族文化也逐渐复兴。然在经历了近30年激烈的社会运动转型之后,此一复兴内涵实包括因应时代变迁而不断地进行着文化的创造或生产,即使是位处闽西山区严婆田村的林姓宗族也不例外。只是,或受限于经济条件的因素,该宗族直至2000年左右才展开。


关于林姓宗族的由来,开基祖妣涂氏太婆发家的宗族“历史”为林姓裔孙所口头传诵着。2000年左右,耆老们为修族谱齐聚商讨,与此同时,燃起村里有识之士对于重建宗族和民间文化的热忱。上世纪80年代所倡导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迄今已转变成文化产业的概念,其中食有机绿色食品、住农家乐(民宿)的乡村文化旅游日渐成为一种时尚,这对经济资源相对贫乏的小农村而言,无疑是一千载难逢图谋经济发展的良机。于是,林姓宗族于2000年修谱;2001年严福庵竣工,严婆神像随后供奉于左侧厢房,直至县委建了严慈宫才移入;2002年《严婆田林氏族谱》修成,严婆已与村民口传“(涂)婆太发家”之宗族传说揉杂一起载入谱牒,成为林姓宗族“历史”的一部分,甚至将村名严婆田诠释来自严婆的典故。总之,林姓宗族文化的重建是在固有的“婆太(女祖先)崇拜”习俗基础上,与村名附会穿凿,进而创造了严婆(女神),希冀为能作为村子的旅游资源并带来经济发展。其间的逻辑昭然若揭:即“严婆田”是一个村名,而“严婆”可以是对一位年长女性的称呼。尤为重要的是,严婆之创造,是以“尊重女性、严鉴为明、固家安国、清正奋进”为主题,旅游兼具教育陶冶功能目的,符合国家秩序要求的象征存在,而非封建迷信的偶像崇拜。


综上可知,以严婆为主题的这一系列文化创造,有其政治上的“正确性”为基础,且符合所谓中华优秀传统舆论基调,进而与国家意识形态产生了联系,表征着一种新的秩序及文化规范的形成。在严婆此一传统的创造过程中,除了少数地方精英、人文学者、大学研究生之外,地方政府(甚至中央)的许多单位也参与其中。至于一般村民,则不自觉地或习惯性地以自身的神明崇拜观念参与传统的建构和实践。此外,发达的网络社群媒体所产生的加乘效应也不容忽视。


(参考文献、场景照片: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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