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鱿鱼游戏2》的烂尾，既源于大IP续集的常见困境，也折射了当韩剧成为Netflix的“代工厂”后，创造力的严重衰退。
文｜曾于里
重复、拖沓与漏洞
2021年的《鱿鱼游戏》，围绕456位生活困顿、负债累累的参赛者展开，他们被神秘组织邀请参加一系列看似简单的儿童游戏，比如一二三木头人、拔河、打弹珠等，游戏背后隐藏着残酷的竞争机制——失败即意味着死亡，唯一的胜者才能获得巨额奖金。
李政宰饰演的成奇勋是一名失业且创业失败的父亲，陷入严重的经济困境，妻女离开他去往美国。在接到游戏邀请后，成奇勋抱着一线生机，参加这场充分放大人性恶的生死竞赛……
视觉上，《鱿鱼游戏》采用鲜艳的颜色对比（红色制服与绿色运动服）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构图，让观众获得强烈的感官体验。同时，剧中使用许多亚洲传统儿童游戏作为竞赛项目，既唤起亚洲观众的怀旧情感，又使得非亚洲地区的观众易于理解并感兴趣。
但更根本的，剧集的火爆在于它的设定深刻反映了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问题。
比如参赛者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深陷债务泥潭，生活无望。这映射现实世界中，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底层民众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的现象。
参与游戏的人对一夜暴富的渴望反映出现实中一部分人希望通过赌博、炒币等方式迅速改善生活状况的心理，背后是对稳定的经济增长和畅通的阶层流动的绝望。
在游戏中，参赛者面对生死考验时展现出的人性光辉或黑暗面，亦引发观众对于人性本质的思考。在极端环境下，人类是否能够保持基本的道德底线？
《鱿鱼游戏2》承接第一季的故事。三年前，成奇勋成为当届优胜者，但他对游戏组织者草菅人命义愤填膺。为了找到并终结游戏背后的组织，他不惜一切代价，再次以“456号玩家”的身份参加游戏。
当观众进入《鱿鱼游戏2》，第一直观感受是“重复”。
《鱿鱼游戏》揭示了贫富差距、阶级固化以及人性中的贪婪、自私与冷漠，这些社会议题和人性批判在第二季中得到了延续，但并未进一步深入。
比如为了凸显人性的贪婪与自私，在《鱿鱼游戏2》中，每场比赛结束后，幸存玩家都会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是否继续游戏。依然是通过投票的方式来决定，玩家可以选择赞成（继续游戏）或反对（平分奖金离开）。许多玩家在面对巨额奖金的诱惑时，选择继续游戏，即使这意味着要承担更高的死亡风险；为了获得更多奖金，很多玩家巴不得死的人越多越好。
观众猜都不用猜：游戏一定是会进行下去。而第一轮投票又是“001”投下关键一票，直接复刻上一季的。
在游戏部分，《鱿鱼游戏2》再次出现第一季中的经典游戏“一二三木头人”，观众难免觉得这是新瓶装旧酒；虽然第二季也引入一些新的游戏项目，如五人六足趣味竞赛、寻找同伴，但7集只有两个新游戏，刺激性和新鲜感严重缩水。
观众的第二观感是——拖沓。
第一季节奏很快，第一集就进入游戏环节，9集共有6个游戏，并直接决出最后赢家。《鱿鱼游戏2》7集3个游戏，只进行到游戏的一半，后半部分要等《鱿鱼游戏3》。更长的剧情、更少的干货，《鱿鱼游戏2》多了大量冗长的文戏。
比如剧集直到第3集，游戏才正式开始；进入游戏中，时不时还是有大量繁琐的人物对话，剧情进展缓慢，比如第5集几乎都是对话。第二季过于集中在某些次要角色或支线情节上，观看体验变得枯燥，削弱了它作为娱乐产品应有的吸引力。
此外，《鱿鱼游戏2》的不少情节设定存在逻辑bug，经不起推敲，让人疑窦丛生。
比如孔刘饰演的角色作为中间人，在没有明显动机的情况下提出玩俄罗斯轮盘，并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死法太离谱了吧？
比如成奇勋有着明确的复仇计划，却又同意与孔刘进行随机性强、风险极高的生死赌局，就不担心死的是自己吗？这让他的行动看起来不够理智，不符合之前建立起来的人物性格。
又比如某些参赛者轻易带违禁品进入游戏场地，如T.O.P佩戴含有违禁物品的项链，参赛者149号婆婆携带发簪入场。成奇勋吃了大苦头在牙齿里装的GPS定位装置，却被检查到并移除。这是否有矛盾？
最后一集中，成奇勋提议发动攻击控制室，其他参赛者几乎毫无理由地同意加入这一高风险行动。他们本是为了生存而相互竞争甚至杀戮的人，却突然愿意牺牲自己去支持一个看似不可能成功的计划，这种转变缺乏足够的铺垫和说服力……
总之，跟第一季相比，《鱿鱼游戏2》略显乏味、冗长、降智，是一种自我重复。
当韩剧成为Netflix“代工厂”
《鱿鱼游戏2》的口碑滑铁卢，一方面是大IP普遍存在的续集魔咒。
不少续集是在第一部大火后，为了迎合市场和观众需求仓促决定的。跟风式的创作，导致续集在剧本打磨、角色设定、剧情发展等方面存在不足。《鱿鱼游戏2》也是如此。
大IP在拍续集时，常常遭遇人情债和资本塞人的困扰，制作方面临来自各方的压力，要求安排某些演员或角色。这些安排并非出于剧情需要，而是人情或关系考量，角色设置显得突兀，剧情发展也因此变得不连贯。
《鱿鱼游戏2》大咖云集，但一些角色的存在感不强，更像是来“刷脸”的；T.O.P因吸毒曾被韩娱封杀，依然得到导演和平台力挺，背后很难说没有“高人”助力。
另一方面，《鱿鱼游戏2》的创新乏力，也是Netflix主导韩剧内容生产后的结果。
2018年以来，Netflix大力押宝韩剧市场。一则，韩国拥有庞大且成熟的娱乐产业基础，韩剧在全球范围内拥有广泛的受众基础。二则，Netflix一直致力于全球化战略，通过投入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原创内容，实现全球市场的拓展；投入韩剧既丰富Netflix内容库，也能借助韩剧提升平台的竞争力。
以《鱿鱼游戏》火爆全球（2021年）为界，Netflix与韩剧的合作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堪称“蜜月期”。韩剧帮助Netflix拓展全球市场，Netflix也给韩剧带来不少正向的效果。
Netflix为韩剧注入大量资金，帮助韩剧提升单部作品的预算，提高韩剧的制作水平。例如Netflix的第一部原创韩剧《王国》（2019），每集成本约20亿韩元（约合1000万人民币），远超当时大多数本土电视剧的制作费用。高预算意味着更好的视觉效果、更精细的场景布置、更高质量的后期制作，提高了韩剧在全球范围内的认可度。
通过与Netflix的合作，韩剧获得前所未有的国际曝光机会。Netflix拥有超过2亿的全球订阅用户，韩剧迅速触及到世界各地的观众群体，尤其是那些原本接触不到或不太了解韩流文化的地区。
Netflix鼓励韩国创作者尝试更全球化的叙事方式和题材选择——本质上就是更加“美式”的故事，更多的Netflix韩剧以科幻、悬疑、惊悚等为主，丰富了韩剧的类型和风格。以Netflix纯网播的剧集为例：2019年的《王国》将韩国古代权谋与丧尸结合，2020年的《人间课堂》聚焦校园霸凌、《甜蜜家园》是末日题材的怪兽剧，2021年的《D.P：逃兵追缉令》聚焦军队霸凌、《地狱公使》将邪教与奇幻结合、《我的名字》是黑帮题材下的女性暴力复仇……
但当韩剧的生产愈发依赖Netflix后，Netflix与韩剧内容生产者的强弱关系立即发生倒转。
在Netflix到来之前，一部韩剧的平均单集制作成本大约为3亿至4亿韩元。比如2013年的爆款剧《来自星星的你》，有全智贤和金秀贤两大顶流，单集制作成本是当时最高的6亿韩元（300万元），全智贤单集1亿韩元（50万元）的片酬也是当时最高。
Netflix资金涌入，单集20亿韩元的制作成本变得不再罕见。《鱿鱼游戏2》的制作成本更是高达1000亿韩元（50亿元），单集成本110亿韩元（5500万元）。演员片酬水涨船高。一线明星如宋康昊、李政宰等人的片酬已经达到每集7亿韩元（350万元）和10亿韩元（500万元）。
在Netflix高额投资的吸引下，市场上最好的IP、演员和制作班底纷纷向其靠拢，形成强大的虹吸效应。Netflix通过与知名编剧、导演和制作公司合作，获取大量优质的剧本和创意，越来越多的韩国一线演员非Netflix或Disney+不演；Netflix又凭借其强大的资金实力和全球化的发行网络，为这些IP提供了更广阔的展示舞台和更高的商业价值。
《我的名字》剧照
这直接扭转原来的韩剧生态。
Netflix带动韩剧制作成本大幅提升，IP、导演、编剧及演员的价格水涨船高，中小规模的制作公司难以承受高昂的成本压力，减少了它们参与高质量内容创作的机会。韩剧的原创性和多元化遭到破坏。
传统韩剧通常采用边拍边播的方式，允许制作者根据观众反馈即时调整剧情走向，并能够灵活地植入各种广告，广告商的支持分担了制作压力。但Netflix偏好一次性放全集，剧作必须提前完成，不少韩剧失去实时响应观众意见的能力。传统韩国三大台KBS、SBS、MBC等由于广告减少、财务危机减少了电视剧的排播需求，许多已完成的韩剧无法播出，形成大量的积压库存。
韩国本土的流媒体平台如TVING和Wavve，根本扛不住Netflix的来势汹汹——韩国5100万人口，Netflix用户量最高时就达到惊人的1400万。尽管本土两家流媒体平台尝试通过合并等方式增强自身实力，但在用户基数、内容库深度以及国际化程度上仍存在明显差距，无法提供同样水平的资金投入和服务体验，很难留住优质内容和受众群体。
直到这时，“蜜月期”彻底结束，Netflix掌握了韩剧市场的主导权。如今，拍什么、请谁来拍、怎么拍等方面，Netflix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和决策权，韩剧渐渐成为Netflix的“代工厂”。韩国制作方还需将作品的全球版权转让给Netflix，失去对自己内容在全球市场的控制权。
比如《鱿鱼游戏》为Netflix带来近9亿美元的影响价值，但版权费用在前期已经一次性支付，后续的广告收入、用户订阅费增长等收益则主要归Netflix所有，韩国制作方从中获得的收益却相对较少。再赚钱，都是Netflix拿大头。
Netflix通过大数据分析和市场调研，把握观众的需求和喜好，制定出更具针对性的制作策略和发行计划，这样的“算法”主导了Netflix原创韩剧的创作。所以，时下的韩剧愈发“美剧化”：更多地涉足悬疑、惊悚、犯罪等题材，以及大尺度和敏感话题，如暴力与性等；越来越注重通过大场面、动作戏、特效等元素来增强视觉冲击力；节奏明显加快，冲突和对立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主要动力……
譬如2024年Netflix的一众原创韩剧：《寄生兽：灰色部队》《甜蜜家园3》《京城怪物2》，是科幻/奇幻+怪兽+惊悚；《杀人者的难堪》《遗赠的秘密》是犯罪、惊悚与悬疑的结合；也有爱情剧，《一箱情缘》和《好久没做》都是“19禁”……这些剧除了《好久没做》是植根于韩国现实的言之有物，其他的多是Netflix的流水线产物。
《鱿鱼游戏2》失去了《鱿鱼游戏》的原创性——这个多年打磨的剧本是以往韩剧生态的产物。《鱿鱼游戏2》处处是“算法”的影子：有惊悚与悬疑元素，有人性表达，有变性群体的生存挑战、脱北者的艰辛历程，还有对资本主义剥削、道德沦丧和阶级差距的批判，还不忘政治正确的考量……就是少了个性、创新和逻辑。
引狼入室后，既需要狼的保护，又要避免被狼吞噬，只能争取与狼和平共处。这是资本与内容生产者的恒久博弈。Netflix在韩国本土只手遮天的情形一时半会很难改变，韩国内容生产者能够做的，或许就是以日薄西山的电视台和本土流媒体平台为内容生产的阵地，可以与Netflix合作，但只出售播映权，不让出内容的主导权。2024年的《眼泪女王》《现在拨打的电话》《贞淑的推销》《虽然不是英雄》等，都是这类“与狼共处”的合作模式，或许还能为韩剧保持一点内容的多样性与创新力，而不是被Netflix的“算法”彻底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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