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夺冠最多的中国足球队，终究落幕了

文化 2025-01-07 12:28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5年1月6日，中国足协公布了2025赛季职业联赛准入资格，前身为广州恒大足球俱乐部的广州足球俱乐部未能在列。这意味着这家在中国足坛留了下深刻烙印的老牌球队，将就此告别职业联赛。与它一起宣告退出的，还有中超球队沧州雄狮、中乙球队湖南湘涛。

中国足协解释，广州队等3家俱乐部未获准入有三大原因：第一，对于此前欠薪、纠纷的支付比例严重不足；第二，未解决债权人的合理投诉债务；第三，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不能自证有继续经营、应对风险或债务偿还能力。

中国足协的这一纸公告，拔掉了广州队最后的“呼吸闸门”。自2021年恒大集团“爆雷”，有关广州队的命运就一直是足坛关注的焦点。作为恒大集团控股的子公司，广州队在身背巨额负债、且母公司再无力输血的情况下，靠着一帮20岁上下的青年球员和累积的运营团队、庞大球迷群体，艰难地坚持了三年，即使降级到中甲联赛也未放弃，还一度让人看到了重返中超的曙光。

为了清偿债务，近两年的新赛季开幕前，广州队和球迷都会积极自救，方式五花八门。球队通过直播带货和线下大特卖，售卖一切有关球队光辉历史的纪念品，球迷们则踊跃付出真金白金，花费数万元租用曾经属于广州恒大荣耀时期的奖杯，买下奖牌、签名球衣、纪念品，甚至还有普通的粮油和日用品，只为能给俱乐部增加一点点收入。但在投资不菲、立足于规则的足球运动前，这些零星的努力都只能是一场场无济于事的徒劳。广州队后来发布公告称：“由于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债务，所筹得资金不足以清偿，最终未能获得准入，对此我们充满遗憾。”

“世界的坍塌不是轰然一响，而是唏嘘一声。”也许英国诗人艾略特在1925年写下《空心人》诗句，可以用来描述这支中国职业联赛最成功球队的最后日子：那不是一种突然从尖峰跌落的心碎，而是一种漫长哀莫难熬的终结。

广州队和曾经不可一世的广州恒大队，就此寿终正寝、成为了历史。它让“恒大”二字所指的“恒久远大”的寓意，变得讽刺而唏嘘。它的退出也像是一曲挽歌，带着两个亚冠冠军、八个中超冠军、从南美大陆签下来的天价外援、以及金元时代所有的经验与教训，一起深埋进泥土。而中国足球也正式开始了又一次重启。

文｜黄子懿

何为“恒大模式”

关于广州恒大，很多中国球迷都有着一种属于集体记忆的仪式场景：2013年11月9日，广州恒大队在天河体育场参加亚冠决赛次回合比赛，赛前近5万球迷身着红衣，在球场一起高歌Beyond的经典作品《海阔天空》。在全场的助威下，球队势如破竹，拿下当年的亚冠冠军。

这是中国男子足球职业化多年来的第一个洲际大赛冠军，也是恒大王朝的开启序幕。天河体育场涌入6万球迷、创纪录的5500万球票收入，都成为了人们关于广州恒大队最美好的记忆。而夺冠那一天，距恒大入主球队时老板许家印夸下的“五年亚冠”的目标，只过去了三年。

2013年11月9日，广州恒大在亚冠决赛中捧得冠军奖杯

2010年，恒大地产强势入主广州足球。在此之前，他们以广东本土开发商的身份小范围闻名。受2009年-2010年足坛“打黑风暴”影响，彼时的中国足球处在历史最低谷，不少球员、官员锒铛入狱。恒大队的前身是传承了半个多世纪的广州医药足球队，正是在那次反黑风暴中被查出打假球、受罚降入甲级。刮骨疗毒后的足坛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急需要外界注入一针“鸡血”。

恒大入主球队后，开始展现出了他们强势豪横的一面。当时的中国足球还处在2002年打入世界杯后的最后红利期，有着东亚范围内相对的优秀球员。恒大一掷千金，靠自由转会谈判拿下国足队长郑智、进而是500万元转会费拿下国脚郜林。对内，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囤积起一批国脚，对外，则以天价签下当打之年的外援。首场比赛，他们就花费近千万元，邀请全国各地记者来到广州，只为观看一场次级别联赛的开幕式。

这是与往日投资者完全不同的风格。作为一项国民常年关注的运动，中国足球从来不缺乏投资者和“抄底者”。在甲A联赛到中超初期的过渡时期，万达的王健林来了又走，实德的徐明从此落入囹圄，申花的朱骏最后沦为笑柄。但恒大一出手竟然就如此阔绰，奠定下了让球队日后取得巨大竞技成功的基础。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开发商入主足球当然别有目的，但至少在手段上，他们还是能以一种专业和市场化的运营与营销，让俱乐部在最短时间内快速崛起。

中国的地方足球队，通常是与地方足协牢牢绑在一起的，带着一定的行政色彩。恒大入主足球之前曾投资过排球队、请来了郎平做主教练，因排球联赛行政化色彩浓厚，继而又投资了足球。最开始，广州足协也提了要求，首年的管理权要在地方足协手中。不过恒大入主仅25天之后就打破了这一规则：在未告知足协的情况下，他们先斩后奏，签下了熟谙中国足球的韩国教练李章洙做主教练，取代了广州足球名宿彭伟国。

这是恒大式的行事风格，是一种极度市场化逻辑下的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这让俱乐部即使成本巨大，也至少能打破行政桎梏、把钱花在刀刃上。一帮职业经理人以一种企业化的思维，在运营俱乐部的市场开发和后勤，多位高管此前从没有足球经验，甚至不是球迷。总经理刘永灼做人力资源出身，自称“管后勤的”。当时曾有人问许家印，为什么不找内行来管理？许家印直言不讳，认为没有意义，“中国足球有什么成功经验？有经验为什么搞成这样？”具体到竞技层面，他们则相信和授权给专业人士，提出“董事长领导下的主教练负责制”。就像在女排时信任郎平那样，恒大在进军足球后则三顾茅庐，请来了意大利功勋名帅马塞洛·里皮，后者带来了先进的理念、深厚的经验以及中国职业球队的第一个亚冠冠军。

对于当时濒临休克的足坛来说，市场化、专业化力量的入场，宛若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迅速催活了大病后的市场。升入中超第一个赛季，恒大走到哪，球市就跟到哪，天河体育场成了一片红色海洋，体育西地铁站每到比赛日堵得水泄不通。2012年，他们在南京客场与江苏舜天的争冠战，创下中超观赛记录之最，超6万人涌入球场。红蓝球迷高歌对峙，南京奥体水泄不通的，让球迷彷佛梦回到2002年一般。

广州队位列2024赛季中甲联赛第三名（图源｜微博@广州足球俱乐部）

对于横空出世的恒大，多数球迷们的情感也是复杂的——与恨铁不成钢的国家队相比，恒大至少创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它以不菲的代价，荟聚国内中坚力量于一体，配以即战力强大的外援与外教团队，去冲击那些我们原本触不可及的荣耀。它两次夺得亚冠冠军是2002年中国首进世界杯以来最大的喜讯。它代表亚洲与巅峰巴萨、拜仁鏖战的场景，也成了一场遥远的艳遇，不时被人们津津乐道。球迷们也因为恒大，能在现场看到此前从未见过的球星们：孔卡、埃尔克森、保利尼奥……以及后来的德罗巴、阿内尔卡、拉维奇、拉米雷斯、奥斯卡等等。

恒大广州队发布解散公告（图源｜广州队官方微信公众号）

投机：泡沫的催生

2013年夺取亚冠以后，刘永灼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你发现有一项事物在人群中如此受欢迎的时候，会有很多的商机接踵而至、扑面而来，中国足球这个市场，不是没有开发价值，而是根本没有被开发出来。”

恒大短期内的现象级成功，迅速激发了市场。2011年后，中国足坛涌入众多资本，有富力、华夏幸福这样的地产商，也有天津权健这样主营传销和保健品的投机者。当中甚至不乏万达——王健林在1998年放言的“永久退出”食言了，像是一场中国足球版的“淘金热”。

但在极端金元的堆砌之下，正常的市场规律被一步步打破。除了价格通胀之外，还有业内最基本的运转规则。比如当权健买下国脚孙可后，因合作方天津泰达不同意，索性直接买下了另一支球队天津松江，重新打造一只名为天津权健的球队。河北华夏幸福则开启了在市场上“强挖”先河，许以8000万元的签字费邀请国脚任航加盟。

广州队作为中超联赛史上第一支“八冠王”球队（图源｜微博@广州足球俱乐部）

如果说恒大在入主之初还在按规律办事的话，那么后来的市场已变得浮夸且紊乱。当初500万元能买下郜林，仅两年后于大宝就要卖3000万，再四年后一个张呈栋就达到惊人的1.5亿。六年间，中国球员标王的身价暴涨几十倍。球员薪资也水涨船高，百千万级成了普遍。不少后来者也模仿恒大，提出中甲、中超、亚冠、世俱杯“四步走”战略以及做百年俱乐部的目标，日后锒铛入狱的老板束昱辉此时甚至夸下海口——称梅西团队报价21亿人民币，“不排除以后我们会做”。

泡沫堆积，越吹越大。但因中国足球本身基础薄弱、优质资源稀缺。这个市场是严重的僧多粥少，纵使豪掷千金，后入场者也只能分得市场的残羹冷炙。盲目投入的其边际效应在大幅递减，由此造成了无尽的资源浪费。当联赛的话语权长久被先行者广州恒大垄断，多只球队只能为了零星的成绩而大肆烧钱。华夏幸福、天津权健几十亿的投入像是石沉大海，丝毫没有收获。恒大“爆雷”之前，只有2018年的上海上港和2020年的江苏苏宁能从他们手中抢得一座联赛冠军。而代价也是巨大的，江苏苏宁夺冠之后不久即宣告解散，至今欠债，成为世界足坛的罕见案例。

无节制烧钱催生而出的泡沫，终究不可持续。因为中国的足球市场并不成熟，很难依靠足球本身实现盈利。欧陆豪门的常青得益于百年积累，具有成熟土壤和强大的品牌效应，电视转播、球员转会、球票收入、商业赞助都是收益；但在中国，电视转播和商业赞助未成气候，球票收入微乎其微，中超球队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是中超公司分红，一年数千万不等——对于一个疯狂的中超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一位地方足协负责人指出，中超联赛前三球队，2019年每年投入不低于10亿元，保级球队也在4-5亿。而财报显示，从2013年到2019年，广州恒大亏损总额达70多亿元，平均每年近10亿元，数额巨大。

但更多的人喜欢“算大账”。对于恒大等企业的入场，舆论场像是一件皇帝的新衣，心照不宣。作为最初还处在第二梯队的民营地产，他们需要借助足球的影响力，在房地产的上行期来博取更好的曝光率。2011年中超开幕式前，许家印坦言投资足球是一种营销策略，足球上的大投入只不过是他们“年销售额的零头的零头”。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在中央台打广告一秒钟大概15万元，那么我们一场球下来，比如说4月2日在广州举行的中超开幕式，有25家电视台现场直播，有300多家媒体报道。11个运动员穿着印上了‘恒大’两字的背心，你说是不是很值钱？一个半小时的直播时间如果做广告要多少钱？”

广州队球迷喝彩助威（图源｜微博@广州足球俱乐部）

足球也是许家印等商人们博取政商关系的重要砝码。2012年3月，恒大初登亚冠赛场，在客场5-1击溃了卫冕冠军全北现代。比赛时许家印正在北京开“两会”，决定开出“为国争光奖”——也是在那一年“两会”上，他戴着爱马仕皮带，笑逐颜开地在广场上奔跑的镜头，成了一个有关中国足球的时代注脚。

至少在足球领域，恒大是押中了。他们赌对了经济大势的红利，在不断攀升的房价中节节高升，靠着无节制地举债扩张至全国楼市。后来蜂拥到足坛的资本中，房地产业占了多数。从2011年到2021年赛季的10年中超里，多数球队股东的主营业务都是房地产，后者高周转、大资金、见效快的行业风格也刚好契合足球的高投入。

这些精明的商人们在投资足球时也会留一个心眼——母公司在支援俱乐部时，并非是单向度地付出，通常是以“借款”的名义进行拨款，似乎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回本。一位来自2023年末解散的、幕后金主是地产集团佳兆业的深圳队官员就对本刊透露，正式解散前一两年他们就知道“球队要死了”，因为“集团把什么烂账都往俱乐部身上推”。哪怕是非地产行业的江苏苏宁，给球队的每一笔注资也是以借款形式存在，5年下来超过50亿元，并且宁愿破产倒闭也绝不免除这笔债务。这成了中国足球俱乐部普遍债台高筑的直接原因。

也许是这种发家路径的成功，让许家印开始想象，它是否可以套用到其他产业之上，从汽车到金融，他最终走向了一条不归路。而恒大集团以“借款”名义给俱乐部累积下的天价债务，则几乎无解，彻底断绝了球队在困境中所有的自救和出路。

让足球回归本质

疯狂而无节制的投资不是没有引起主管单位的警觉。2017年，中国足协开始征收引援调节费（后来成了一笔烂账）。2019年后，足协要求所有俱乐部控制单年总支出，规定了转会费与球员薪酬上限，降幅巨大，同时实施“俱乐部名称中性化”，去掉企业、商号与品牌名。这直接阻断了借足球做品牌营销的道路。恰逢新冠疫情突来、房地产经济下行。泡沫一挤，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就开启。

进入2020年后，以中超的天津天海（权健）为首，短短100天内有14只职业联赛球队宣布解散或退出——中超1支、中甲4支、中乙9支，另有8支中冠球队放弃了中乙资格准入。潮水退出之后，人们恍然大悟，原来过去多年来无节制地“烧钱”，已近乎重创了中国足球的根基。低级别联赛的成本水涨船高、入不敷出，从2020年到2024年，有大量球队、机构的先后退出。2020年中超联赛参赛的16支球队中，现在只有6家还在存活。

广州队在足协杯上（视觉中国供图）

2020年广东华南虎俱乐部解散后，一位高管直言，中国足球过于急功近利。“国外俱乐部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先从一块场地开始，之后有教练，有青训，培养出运动员有收入了，用自己的队员组队，降低运营成本，工资不用这么高，这样组队一级一级往上打，而中国老板直接来了先买一个一线队，打职业联赛，然后再补充训练基地、青训教练，一线队有巨大花销，后期建设还没产生效果，一线队已经撑不下去了。”

这是两种足球路径的本质不同。恒大模式，依赖着母公司自上而下的输血，在一个行业上行期或许无可厚非，甚至还能用极端市场化的高昂代价砸出不菲的成绩。但一旦进入经济调整期，重注的投资将很难持续。资本和足球的本性也是相违背的，资本利己，对利润的追求是周期越短越好，而足球却有着很强的社会公共属性，需要自下而上地一步步耕耘和一种细水长流的自我造血。从青训人才的培养到市场环境的培育，无一不需要时间。

图源视频截图｜微博@恒大足球学校

从这种意义上说，2021年恒大的“爆雷”和多位投资者的相继退出，也是给了中国足球一个重启契机，让我们去回归这项运动本源。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在诸多主打房地产的民营企业退出后，中国足协开始引导各大俱乐部进行“股改”、引入地方政府及多家国企的重要原因——在中国足球依然积贫积弱、行业本身短期内难以盈利的情况，只有将能承担社会责任的企业或组织们联合起来，方能担当起大幅投入和运营的重任。

恒大的投入也并非一无是处，在退场之际仍然留了一些积极遗产。2012年起，他们在广东清远投资打造了恒大足球学校，将巨额资金投向了中国足球众所周知最薄弱的地方——青训。这座被吉尼斯认定的世界上最大的足球学校，投资近30亿元，招收学生3000人，以“振兴中国足球、培养足球明星”为目的。学校采用了公司化的独立运营、对优秀学员进行了学费的减免。十多年来，这个项目在专业教练的带领下，已经培养了不少苗子、结出了一定果实。

图源｜微博@广州足球俱乐部

自2022年起，当恒大集团深陷危机，是这些恒大足校的孩子在赛场上撑起了广州队的战绩。他们从2022年的中超降级、2023年的中甲第12一路打到了2024年的中甲第三，差一点就能在去年年底在竞技层面重回中超的舞台，这也成了很多广州球迷倾力救队的一大基础。而做到这些的球员们是惊人的年轻，平均年龄只有20.3岁。

他们的存在，才是未来广州乃至中国足球的希望。一个负债完全无解、有着深重历史包袱的俱乐部的解散，也许正好是一次解脱，能给于球队和球员们一次重新组队来过、从低级别打起的机会。只是那些眼见着球队从顶峰到解散、一次次伤心和煎熬的球迷们，还有耐心等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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