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三回

文摘 2024-11-15 19:44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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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红楼梦》写贾府的富贵有两处高潮。第一处是第18回的元春省亲，第二处则是这第53回连着第54回，我们可以统称为贾府过年。等到这个年过去了，贾府就像王熙凤所说的那样，聋子放炮仗散了吧，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了。这样看来，这第53回和第54回既是鲜花着锦的最高潮，也是由盛转衰的分水岭。

这两回又有一个分工，第53回主要讲除夕祭祖，第54回主要讲元宵夜宴。这两场活动一个在宁国府，一个在荣国府；一个在白天，一个在晚上；一个主打宏大庄严，一个主打富丽热闹，真是异彩纷呈。我们这一回主要就讲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第一部分：外头体面里头苦。

这句话从哪来的？其实是宁国府的当家人贾珍跟庄头乌进孝说的一句俏皮话，“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那体面的是什么？体面的是贾府的架势跟排场。咱们之前看贾府的生活，那真是既精致又奢侈。这些公子小姐们吃的是茄鲞和小荷叶小莲蓬做的汤，穿的是雀金裘和凫靥裘，住的是大观园，就算娱乐一下都有自家专属的戏班子。那这样顶配的生活，再加上宫府门第和妃子娘家这两大金字招牌，可不就是体面的很吗？

那苦的又是什么呢？其实是贾府的财政收入，体面的日子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堆起来，贾府的银子到底够不够花呢？借着过年，曹雪芹好好的给我们算了一笔经济账。贾府的经济来源都有哪些？其实一共是三大项。

第一项是俸禄，也就是工资收入。

偌大的贾府和府上上千号的人，真正领俸禄的其实只有三个。一个是贾珍，他袭爵三品威烈将军，这个爵位是虚拟的。咱们姑且比照清朝三品奉国将军的待遇，那是每年禄银235两禄米235斛。还有一个是贾赦袭爵一等神威将军，这个爵位也是虚拟的，咱们姑且比照清朝一品镇国将军的待遇，每年的俸禄是银子410两，禄米410斛。还有一个是贾政，他是贾府唯一的实职官员，先是公布员外郎，是个从五品的文官，后来钦点了学政，学政属于临时差遣，如果本官不变，那就还是从五品，只不过是地位比较重要罢了。从五品的官员，每年是禄银80两，禄米80斛。此外贾琏捐了个五品的同知，贾蓉捐了个五品的龙进尉，那都是虚挂了一个头衔，并不真的领薪水。这样算下来，宁荣两府的俸银加起来只有725两，禄米也只有725斛，这个数字那真是出人意料的少。

第二项收入是来自皇宫的赏赐。

这不是要过年了吗？第53回一开头，宁国府的当家奶奶尤氏就让儿子贾蓉去光禄寺领春季的恩赏。那过了一会儿，贾蓉就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回来了。那口袋上一边印的是皇恩永熙四个大字，另一边印着礼部慈济司的印，又写着一行小字：“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贾珍就带着贾蓉，捧着银子到荣国府去了，先回过贾母和王夫人，又回过贾赦和邢夫人，这才回到宁国府，取出银子，把口袋扔到宗祠大炉里焚化了。那这银子能捧着走来走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少，想来也就是100两左右，这是来自皇上的赏赐。

那再看元妃的赏赐，荣国府出了一个妃子，那真是莫大的荣耀。问题是元妃能给荣国府带来多少实惠呢？贾蓉算得清清楚楚，他说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是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那咱们也知道贾府随便吃一顿饭都要二十多两银子，那这点钱可不真是不够干什么吗？

别急，贾府还有一项最大的收入，那就是田庄的租子。

第53回《红楼梦》写了一件大事儿，黑山村的乌庄头给宁国府送年例来了。那什么叫庄头？所谓庄头其实就是我们俗称的二地主，他们承包地主的土地，再分租给农民，从中赚取差价。当初清军入关，把关东跟直隶的好多土地都收作了，其地就分给满洲贵族做永世基业。那谁去替这些贵族管理田庄呢？就是庄头。按照史料记载，到乾隆32年，天下庄头总共有608名。那曹雪芹笔下的乌庄头就是以这样的历史事实做依据的。

大家可不要小看庄头，他们也是有身份的人。康熙55年规定各个庄头根据当差的年限和缴纳钱粮的情况，着授八品或者九品顶戴。所以乌庄头在给贾珍的禀帖上才会写：“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别看写的粗人家，乌庄头是有身份的，他不是奴才，而是门下，这不就是所谓的宰相门房七品官吗？那乌庄头送来的年例都有什么呢？曹雪芹可是不得了，他直接就给我们开了一张详细的账单。

那乌庄头送来的年历都有什么呢？曹雪芹可是不得了，他直接就给我们开了一张详细的账单，里面是这么写的，单子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这像什么？像报菜名，这张账单子真是比史料还像史料，让我们一下子就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了。大家说宁国府这块田庄在哪儿？毫无疑问在关东，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东北。那为什么这么说呢？咱们看看账单上的货色就知道了，这张账单里头有大鹿獐子、狍子、熊掌这一类山货，还有鲟鳇鱼、大对虾、杂虾、蛏子这一类海产，主打的粮食不是白面，而是大米，另外还有榛子、松子、桃干、杏干这一类干鲜果品，这不都是关东的出产吗？

事实上，清朝最早设皇庄就是从盛京，也就是今天的沈阳周边开始的，那从盛京到北京是1500里，按照一般的速度应该是20天左右就能到。可是乌庄头这一次出门没赶上好天儿，先是下了四五尺深的雪，紧接着又一暖一化，满道上都是泥，所以足足走了一个月又两天，喊着年根底下，这才到了宁国府。有道是好饭不怕晚，有了乌庄头交上来的这份年例，贾珍这个年就过得比较踏实了。为什么？因为这才是贾府的主要收入啊。

这份收入有多少呢？咱们抛开熊掌炖虾这些山珍海味不谈，就看两项主要内容就明白了。哪两项，一个是银，一个是米。乌庄头给宁国府送来的银子一共是2500两，米则是有粗细两种，细米包括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那按照一石等于两斛，一斛等于60斤来算，一共是9240斤。粗米则包括杂色粮谷各五十斛，下用长米一千石。这个算下来，一共是126000斤。

如果按照每个人每个月吃30斤粮食算，宁国府的细米可以供应25个人吃一年，粗米可以供应350个人吃一年，这个数字就不小了。那这是不是宁国府的全部收入？还不是因为贾珍说了：“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看到没有像乌庄头这样的庄子，宁国府有八九个，那乌庄头这份年例，只是宁国府收入的八九分之一。那贾珍算定乌庄头应该能拿出五千两银子来，这大概就是正常年景的收入。如果真按这个数字来算，宁国府一年的田租收入，那就是4.2万以上的白银呢，还有数不清的各色出产。

那宁国府如此，荣国府又如何呢？按照清朝的制度，庄头都是授给兄弟两个的，所以乌进孝的兄弟又是荣国府的庄头。那乌进孝也说了，“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这话说的不大明白，荣国府到底有多少田庄，其实这里头有点矛盾，那我们就笼统理解好了。荣国府的田庄比宁国府的还要多，收入也差不多要再翻一番。很明显贾府既是大官僚又是大地主。当官真正的意义并不是挣那点俸禄，而是拿官爵来保护自己的产业。这不正是中国古代官僚社会的特色吗？

那按刘姥姥的说法，一个庄户人家一年有20两银子就够活着了。宁荣两府的年收入都有几万两白银，那就是超级大富翁了。

那怎么贾珍还说是外头体面里头苦了，因为他们的开销实在这太大了，都什么开销，别的不说，光是日常开销就多得吓人。

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红楼梦》第14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一天履职，她不就把宁国府的丫头婆子的花名册点了一个遍吗？那里头涉及到具体工种的就有134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按房分开，各守房头的丫头。那这样算下来，宁国府的丫头婆子总数就得有200人上下。那按照男女协调的原则，外头的男仆小厮也应该在200上下，这两项相加那就是400人。这么多人的生活费跟工钱，就按照每人每年十两银子算，也得是四千两。那如果在再加上主子的花费，肯定是还要翻翻，这不就是一大笔开销吗？

日常生活之外，两府的第二项开销是抚恤宗亲。咱们之前也说过，贾府是聚族而居，族人之间原本就有相互帮衬的义务。那些没有官爵的族人都指着宁荣两府输血。所以乌进孝的年例一送来，贾珍就开始分份了。一份儿拿出来供祖宗，一份儿送给荣国府，一份留出来自己用，还有一份就要分给宗亲了。那怎么分呢？贾珍又把这一份儿分成了若干小份儿、一小份儿，一小份的都堆在月台上，让族中子侄自己来拿。

那就在这时候，不是一个不知餍足的活宝就出现了吗？谁呢？贾芹。我们之前讲过，贾芹的母亲求了凤姐，让她去管家庙里的小和尚小道士了，这不就等于从荣国府赚了一份工资了吗？可是，听说宁国府分东西，贾芹又过来了。那一看见他，贾珍就发火了，“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

很明显，只要是没有收入的族人，宁荣两府就有抚恤的义务。或者是直接给钱给物，或者是以工代赈给他们派活，然后发工资。那这不又是一笔开销吗？

第三份开销是什么？是人情网。贾蓉从光禄寺领了春季的恩赏回来，就跟贾珍汇报了，说：“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

那戏酒也罢，送礼也罢，建立的可都是贾府的人脉资源，所以贾珍发牢骚归发牢骚，他可一点儿都不敢马虎。既然说到戏酒，她就跟贾蓉吩咐了：“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

你看一到过年，两府就得轮流把该维护的人脉全都维护一遍，这不又是一笔开销吗？

这三项固定开销之外，还有各路的额外开销。你就拿宁国府来说，秦可卿一死光是棺材板，就是1000银子。给贾蓉捐一个龙进尉又是1200两银子。这也罢了，更可怕的是荣国府一个元妃省亲，已经把老底儿都给翻上来了，那建大观园要钱，维护大观园又何尝不要钱呢？别的不说，贾芹那份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工作，那不也属于大观园的维护费用之一吗？这还不够，上一回红楼梦第52回，凤姐又启禀贾母，说要在大观园里增设小厨房，专门照管园子里的公子小姐。这个动议当然给凤姐的形象加分不少，问题是这小厨房的经营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那后来到红楼梦第61回，秦显家的和刘嫂子不还因为这里头的利益搞出来一场宫斗戏吗？

咱们之前也说过，宁国府和荣国府的关系是相当微妙的。两原本势均力敌，但是荣国府出了一个妃子，在态势上就压了宁国府一头了。所以宁国府对荣国府的感觉颇有些五味杂陈。

那现在说起荣国府的开销，贾珍和贾蓉父子的对话就有意思了。贾蓉说了：“那府里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也接茬说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这里头可是颇有些酸酸的味道，而且就这么一小段话，给未来的好多故事都埋下了伏笔。贾母后来吃饭都要磕着脑袋做帽子，又着落了林黛玉那句名言，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也有着落了；探春在大观园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有着落了；贾琏和凤姐偷偷跟鸳鸯商量，拿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还有着落了。

那他们这么多努力有没有用处？全都没有！为什么？因为贾府已经烂透了。别的不说，就说贾珍，他疑心乌庄头跟他打擂台，谎报天灾，隐瞒收入，那他会不会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呢？他才不会，他自己呼朋唤友赌钱吃酒还忙不过来。贾府是地主，却不真的去关心土地，这不就和薛家是商人，薛蟠却连秤都没见过是一个道理吗？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此刻都已经没了当年打天下的豪情，只剩下一群浪荡子。那还有贾珍知道贾芹在家庙里养老婆小子胡作非为，那他会不会跟贾琏说一声？他也不会。个人自扫门前雪，他哪里会管荣国府的家务事儿呢？倒是跟贾琏一块泡小姨子，才是他们之间的哥们儿义气。这些脏烂事儿，咱们到《红楼梦》第54回以后就会一一看到了。

不过尽管危机将至，此刻的贾府上下却还都浑然不觉，大家都还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之中。这不就是唐诗里所说的“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吗？

第二部分：宁国府的祭祀大典。

咱们现在过年的仪式感都比较弱了，放假只有从除夕到初六这七天。所以除夕就成了吃年夜饭、看春晚、放鞭炮这三件套。那近几年城市都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那就越发连放鞭炮都没有了，只剩下吃饭和刷手机两件事。

那古代大户人家是怎么过年的呢？你把《红楼梦》第53回54回两回都看下来就全明白了。《红楼梦》是直接给大家排了一个贾府过年的日程表。贾府过年是一进腊月就忙起来了，那到腊月29就进入了过年的倒计时，这一天要换门神、贴对联，桃符挂灯笼，到处都焕然一新。那除夕这一天，过年的各项仪式就正式开始了。贾母他们这些有封诰的朝廷命妇，都要按品级穿了朝服进宫朝贺，回来之后，还要祭祖上供以及合府男女给贾母行礼。到大年初一，贾母他们接着进宫朝贺，先给元春祝寿，再回到宁国府祭祖。从初二到初十，是各路亲友之间相互请吃年酒。那从正月11到正月15就进入家宴环节了。正月11是贾赦请贾母，正月12是贾珍请贾母，然后就是正月15，贾母主持元宵家，宴请宁荣两府的孙男弟女以及近的宗亲。正月17演宗祠收影像，仪式性的活动告一段落，但是请客吃饭可还没结束，正月17就是薛姨妈请客，从正月18到正月22就是两府有头有脸的奴才请客。你比方说正月18是荣国府大总管赖大请客，正月19是宁国府总管赖生请客，正月20林之孝请，等两府的主子奴才都轮过一圈之后，这个年才算过完。

大家看这个流程复杂。在所有的这些活动里面，仪式感最强的就是除夕祭祖。那这个祭祖怎么记？贾府的祭祖其实分成了祠堂祭祀和正堂祭祀两部分。先说祠堂祭祀，除夕这天贾母他们从宫里回来，就直接到宁国府的暖阁落轿。那为什么要到宁国府落轿呢？因为宁国公居长，贾氏宗祠就建在宁国府这边。那贾赦贾珍他们这些有爵位有官职的人都是随着贾母进宫朝贺的，回到家里他们还得参加祠堂祭祀。而贾母过一会儿也要主持宁国府的正堂祭祀，所以就都没有回荣国府，直接过宁国府来了。

在古代，只有男子有资格到祠堂的正殿祭祀，所以贾母也好，其他女眷也好，这时候只是在祠堂观礼。那这样一来，曹雪芹就在女眷里头找了一位管理人，带领我们一起参观整个祭祖大典了。这个管理人是谁啊？薛宝琴。宝琴本来就是这几回的中心人物，她又是初来乍到，正好带着全新的眼光来看这场祭祀。

那她都看到了什么？首先就看到祠堂的结构，贾府的宗祠是在宁国府的西边，是一个独立院落，黑油栅栏之内五间大门上面悬着一块匾额，写的是“贾氏宗祠”四个大字，旁边又写着“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又是一副长联，写的是“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亦衍圣公所书。

这个大门这副对联可厉害了。大家要知道，按照大清会典的规定，只有一到三品的大官才能够有这样面阔五间的祠堂大门，而且就算是大官也未必都能得到衍圣公的墨宝。因为所谓衍圣公是孔子嫡传子孙的世袭封号，而孔子又代表着儒学的道统，有衍圣公这么一落墨，那就等于给贾府开具施礼传家的证明了。

那衍圣公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它写的是：贾府的宁荣两公为皇上肝脑涂地，天下百姓都仰赖他们的保护和养育之恩，那他们的功名贯通天地，人们世世代代都会仰慕他们家祭祀的盛大。

这是大门，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

大家看这副对联更厉害了，如果说衍圣公是文化的代表，那先皇可就是权力的代表了，能得到先皇御笔恰恰证明了贾府的赫赫战功以及随之而来的崇高政治地位。那先皇写的是什么内容？是说宁荣二公的功勋被日月增辉，他们的功名永不间断，择吉而损。

接下来就是正殿了。贾府祠堂的正殿共有五间，前面悬着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俱是御笔。什么意思呢？这是说贾氏子孙都蒙受着先祖的福泽恩德，而老百姓也至今还在怀念着宁荣二公。

大家都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县官不如现管。光有先皇御笔，只能证明宁荣二府历史上的荣耀，但是有了当朝皇帝的御笔，那就代表贾府此刻的荣宠了。把这么三副对联看下来，我们也就知道什么叫做钟鸣鼎食之家，世礼簪缨之作，这才是贾府的底气。

那到了正殿，宝琴可就进不去了，这时候就是贾府爷们儿的主场。那他们是怎么祭祀的呢？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你看这个场面真是井然有序，从宁国公这一房到荣国公这一房，从文字辈儿到玉字辈儿再到草字辈儿，按照辈分和身份各司其职，真是一丝不乱。我记得87版红楼拍到这个场景的时候，还特意给宝玉加了一段戏，让别人都在那儿拜，他就已经兴，也就是已经站起来了，还吐了吐舌头。

那这个改变好不好呢？从凸显人物性格来说倒是不错，问题是这样一来，宝玉可就失礼了。其实贾母说的好，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定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其实不光是见了外人要懂礼数，在祭祖这样的大场合，恐怕也容不得他有任何失礼的行为，这才是大家子的规矩。

祠堂祭祀结束，紧接着就该是正堂祭祀了。这个祠堂祭祀和正堂祭祀的区别在哪？最重要的区别有三个。第一个祠堂祭祀是拜木头做的神主，而正堂祭祀则是拜影，也就是拜祖宗的遗像。第二个祠堂祭祀的核心是奠酒，就是请祖宗喝酒。而正堂祭祀的核心是奠饭，就是请祖宗吃饭。第三个既然是请祖宗吃饭，那就是女性的主场。所以这场祭祀是有男有女，少长咸集，倒是比祠堂祭祀还要热闹。

那到底是怎么个祭祀法？贾府的爷们儿从祠堂出来，就尾随着贾母到了宁国府的正堂了。正堂上也是锦幔高挂，香烛辉煌，上面正中悬挂着宁荣二祖的遗像，两旁还有几轴列祖的遗像。

那这时候又开始排班了，这回怎么排？其实是由外到内三个层次。最外面一层是仪门以外，那是家人小厮们的位置。从仪门到正堂的门槛之外，这是贾府爷们儿的位置。从辈分最低的草字辈到辈分最高的文字辈，反正是依次往前排。那正堂的门槛以内才是贾府女眷的位置，那也是按辈分往前排。每一道菜端过来传道仪门，贾荇贾芷这些草字辈的就接过来了，依次传到贾敬的手中。

那贾敬又传给谁呢？他传给自己的孙子贾蓉，因为贾蓉是长房长孙，所以只有他随着女眷站在门槛以里，算是沟通内外男女的一个桥梁。那贾敬传给了贾蓉，贾蓉就传给他后娶的妻子胡氏，胡氏又传给凤姐尤氏，一直传到供桌之前传给王夫人，王夫人再传给贾母，然后由贾母捧着放在桌上。

那可能有人说了，邢夫人在哪儿？宁国府已经没有她这一辈的女主人了，所以她就作为荣国府的长媳，站在供桌的西面，面朝东陪着贾母一起供奉，直到把这些菜饭汤都传完，贾蓉才退出去，回到草字辈儿的首位。然后就是所有人按照左昭右穆、男东女西的规矩肃立，等到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才一齐跪下，行礼如一。整个礼仪下来都是鸦雀无闻，只听到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以及起贵靴履飒沓之响，这个场面也是庄严肃穆。

祠堂祭祀和正堂祭祀都完成，除夕的祭祖仪式就算结束了。但是接下来还有一项重大的利益活动，就是合府上下都要给辈分最高的贾母行礼。那贾母是荣国府的老太君，这一下行礼的场地可就由宁国府转到荣国府来了。那怎么转场？正堂拜影一结束，合府的爷们儿先就到荣国府候着去了。

这时候宁国府的长孙媳尤氏伺候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以及众姐妹，先到上房休息一下，喝完茶这才看叫由宁国府的上房一路经过宁荣街进正门到荣国府的大厅下，叫那贾母的轿子出发，合府的女眷们也就都随着过来了。等贾母归了正座，贾敬贾赦，就领着之前在那儿候着的子弟进来了。这时候贾母就笑着说了，一年假难为你们不行礼。这不是纯粹是客气话吗？贾敬他们当然不能遵命，照样率领子弟行礼。那爷们儿行完礼，接着就是女眷，然后就是宁荣两府的男女管家、小厮以及丫头。等到大家都行完了礼，贾母他们这些有身份的长辈在散压岁钱、荷包跟金银，到这一步除夕这一天的全部礼仪活动才算结束。

那大家想家母他们可都是从早晨五更，也就是凌晨四五点钟就开始折腾了。那这一天又是国礼，又是家礼，其实是相当辛苦，直到下午两三点钟，终于熬到吃年夜饭这个环节了。那贾府的年夜饭如何呢？其实远远没有我们今天的年夜饭重要。那我们今天的年夜饭可是除夕这一天最隆重的节目了。可是贾府的年夜饭，他们叫合欢宴，根本就没有这种地位。那按照曹雪芹的写法，就是男东女西归座，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就起身到那间更衣去了，众人也都各自散出，一顿年夜饭就这么吃完了。

说到这儿，我可要总结了，贾府过这个除夕有哪些特点呢？我觉得有三个特点非常不同寻常。

第一个特点，这一天的活动是重礼仪而轻生活。就像我刚才说的，贾府上下这一天的时间和精力已经被国礼和家礼都给占满了，而且各种礼仪活动的权重还要遵循先国后家先死人后活人的原则。那这样一来，最富有生活气息的年夜饭岂不就排不上号了吗？

所以我小时候看这一段，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他们平时吃一顿饭都那么热闹，又是茄鲞又是鹿肉的，让人吊足了胃口。那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怎么反倒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呢？现在再翻回头去想，终于明白了，这不就是高门大族和我们平民百姓的区别，也是古代跟现代的区别吗？这是第一个特点。

再看第二个特点，满汉杂糅。我们都知道祠堂祭祀也罢，正堂祭祀也罢，这些大的礼仪规矩，其实都是出自中原文化的传统。但是清朝毕竟是满族建立的政权，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曹雪芹他们家也是包衣旗人出身，所以有好多满族的风俗习惯就渗透到这些礼仪之中。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刚才不是说正堂祭祀之后，尤氏伺候着贾母，他们先喝茶休息，那他是怎么伺候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侯。

大家看这个规矩有意思吧？老祖母们的地位最尊贵，坐南炕先喝茶，这都没有问题。邢夫人和王夫人次一点坐小炕，其次喝茶也没问题。关键是宝琴他们这些小姑子怎么也大模大样的坐在椅子上，让尤氏凤姐、李纨这些嫂子们伺候？这就是满族的风俗。

清朝有一本掌故汇编叫做《清稗类钞》，里面有一条就说这个问题，说旗人的家庭礼节最繁多，没嫁人的小姑子地位尤其尊贵，仅次于公公婆婆，所以家庭宴会的时候都是公婆上坐，小姑侧坐，媳妇儿们则要在旁边示例端茶倒水，如奴仆一般。

大家看贾府不就行的是这样的规矩吗？那还有贾母回到荣国府，几个老妯娌就要过来给她行礼。贾母赶紧起身，大家挽手笑了一回。大家不要小看这挽手笑，这就是满族的挽手礼。

清朝还有一本书叫《宁古塔纪略》，里面就说了旗人重礼节，妇女相见以执手为亲,拜亦偶耳。旗人妇女相见为表示亲切，都是手拉着手行挽手礼。那下拜就是万福，那都是偶尔才会发生的事情。很明显贾母和他的老妯娌们就是几个满族老太太的样子，这就是满汉杂糅。

再看第三个特点，南北交融。刚才讲贾母和王夫人他们都坐在炕上，这无疑是北方的生活习惯。可是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贾府有一处非常不像北方的地方，他们这个年夜饭居然不吃饺子。大家要知道，咱们现在北方过除夕吃饺子可是个老传统。清朝那个膳食档案里就记载说，光绪11年的除夕夜，万岁爷在养心殿进猪饺子，第一次进了猪肉长寿馅12只，第二次又进了猪肉菠菜馅12只，可见不仅是北方的老百姓，就连皇上过年都得吃饺子。可是你看贾府的年夜饭，现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哪有一点饺子的痕迹呀。倒是如意糕让我们想起了年糕啊。现在南方过年不是还有好多地方讲究吃年糕，寓意年年高升。

其实贾府不仅除夕夜不吃饺子，他们平时也不大吃饺子。那什么螃蟹馅儿的小饺子只作为一种点心出现。那贾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饮食习惯呢？因为他们家不是祖籍金陵吗？他们还保留着金陵，也就是南京的饮食传统，或者说其实是因为曹雪芹他们家长期担任江宁织造，他们的生活习惯就保留着不少南方作派。

那好，说了贾府这么多跟我们现在不一样的过年特点，我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的是啊，《红楼梦》真是一部古代生活的大百科全书，曹雪芹不仅把他的全部知识贡献给了我们，也把他的全部人生经验都贡献给我们了。他让我们活脱脱看到了一个出入满汉而又走南闯北的世家大族全部的生活细节和行为习惯。这其实也是我们现在读《红楼梦》的一大乐趣。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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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中广祥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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