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论 || 蒋骁华：翻译中的服务意识——以《丰乳肥臀》英译和葡译为例

翻译中的服务意识

——以《丰乳肥臀》英译和葡译为例

摘要: “服务意识”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服务对象、服务方式、服务目的等的明确认知。本文基于第一手材料，从翻译中的“服务意识”角度对比考察了莫言《丰乳肥臀》的葛浩文英译和马丁斯的葡译。 本研究发现译者葛浩文和马丁斯都有很好的翻译服务意识；他们的翻译服务意识可以在其译文的结构层、文化层、语言层的删节和改写中找到印证。这些删节和改写提高了译文的可读性，给读者提供了更好的翻译服务。本文还分析了他们翻译服务意识背后的原因。

关键词：服务意识；翻译；《丰乳肥臀》英译；葡译

绪论

本文所说的“服务意识”是指译者（主要指笔译者）在翻译中表现出来的服务自觉，即，译者在翻译作品中展现出来的对自己的服务对象、服务方式、服务目的等的明确认识。服务对象包括读者、赞助人、出版社、原作者等；服务方式主要包括提供的翻译产品要充分考虑读者的阅读习惯、审美、道德、风俗的等需要；服务目的就是要使其服务对象满意。一般而言，“译者的服务意识由对原作者的服务意识、对读者的服务意识和对委托人的服务意识三部分构成”（李奉栖，2015）。

翻译服务意识与Chesterman的“服务伦理”（ethics of service）密切相关。Chesterman认为：“（服务伦理）基于‘翻译就是为客户提供商业服务’的理念。服务伦理主要源自德国翻译理论家提出的翻译的多功能模式，特别是源自Holz-Mänttäri于1984年提出的翻译功能模式和目的论者（the Skopos theorists）提出的翻译功能模式”（Chesterman, 2001）。需要补充的是，Chesterman所说的“客户”（client）还需扩大内涵，应该包括雇主（employer）及译者心目中或想象中的服务对象，即潜在客户。遵循服务伦理意味着译者要遵循客户的指示并达到客户设定的目标。也就是说，译者要为客户服务，对他（她）们负责。要想方设法实现译本的现实功能，使他（她）们满意。秉持服务伦理的译者会将“客户满意”视为最高准则。

翻译服务意识是国际翻译研究界的热门话题之一。笔者于2023年6月7日在国际翻译刊物Babel，Target，Meta，Translator的网页上键入关键词translation service awareness，依次得到相关论文82，47，14，64篇；在CNKI上键入关键词“翻译服务意识”，得到相关论文9篇。

莫言是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丰乳肥臀》（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 a novel）是其最著名的小说之一。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的主要英译者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发挥了很大作用。葛浩文英译的最大特点是，他在翻译中有很好的服务意识。葛浩文的翻译服务意识既体现在为雇主（出版社）服务上，更体现在为读者服务上（蒋骁华，2016）。本文重点探讨后者。葛浩文为读者服务的意识体现在他的“以读者为中心”或“倾向读者”（reader-oriented）的翻译策略中。

2004年，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英译的《丰乳肥臀》（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在纽约出版。2007年，乔恩·马丁斯（João Martins）葡译的《丰乳肥臀》（Peito Grande, Ancas Largas）在里斯本出版。我们手上的是2012年的重印本。马丁斯说，他的葡译是根据葛浩文的英译本（Tradução do inglês）翻译的（Martins, 2012: 5）。因此，两个译本的翻译服务意识表现基本一致，但在一些细节上还是有不少区别。

作为《丰乳肥臀》的翻译主体，两位译者的背景大致如下：葛浩文翻译了莫言的十几部小说，且大部分比较受欢迎（吕宏敏，2011），他是莫言摘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大功臣，是当今最著名的中英翻译家。关于葡语译者马丁斯，我们在网上多方搜索，甚至还向朋友求助，均未找到他的有效信息，仅搜得一点葡译本的出版信息，如，Em Portugal foi publicado em 2007 o livro “Peito grande, ancas largas”, traduzido por João Martins e editado pela Ulisseia mas atualmente esgotado（在葡萄牙，《丰乳肥臀》译本于2007年出版，由João Martins翻译，Ulisseia出版社编辑出版，但目前已售罄）。2012年重印时的信息：Já agora a tradução portuguesa é feita do inglês por João Martins（《丰乳肥臀》葡译本是马丁斯从英语译过来的）。下面我们以莫言名著《丰乳肥臀》的葡译和英译为研究对象，探讨译者的翻译服务意识。

在结构方面，英译本《丰乳肥臀》对原文做了很多改动，体现了很好的翻译服务意识，葡译本基本和英译本一致，只有少许差别。结构层面的翻译服务意识主要体现为：章节调整、节译和删除。 

 1.1.章节调整

《丰乳肥臀》原作八卷：正文七卷加一个“卷外卷（拾遗补阙）”。具体为卷一（1-9章）、卷二（10-18章）、卷三（19-27章）、卷四（28-37章）、卷五（38-46章）、卷六（47-54章）、卷七（55-63章）；“卷外卷”由七“补”构成：从“补一”到“补七”（参看201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丰乳肥臀》）。卷七是倒叙，讲叙了小说主人公上官鲁氏的家庭背景和她的九个孩子的来历。英译本和葡译本将卷七调至卷二的位置，提前叙述书中人物的背景和相互之间的关系。这为读者的进一步阅读提供了便利。 

1.2.节译

原文卷七的第一部分，即第五十五章，从“大清朝光绪二十六年，是公元一九〇〇年”开始到“又拍打了半天，她才喑哑地哭出了声”共5页篇幅，3642字（莫言，2012:541-545），详细地介绍了武林高手“外祖父鲁五乱”一家（包括“我母亲”鲁璇儿，即后来的上官鲁氏）在德国人入侵时死里逃生的情况和外祖父与红枪队队长杜解元带领乡民抗击德寇的情形。

英译将原文节略为三个小段，228个单词，只传译了故事梗概 (Goldblatt, 2004:47) 。葡译跟英译基本一样，但分为四个小段 (Martins, 2012: 69)。

与原文对比，杜解元的情况及杜解元与“我”外祖父带领乡民抗击德寇的内容，在两个译文中全部没提。这使得情节更加紧凑，故事节奏加快（刘聪，2014）。 

1.3.删除

 《丰乳肥臀》的英译本删除了所有与小说故事情节发展无关或不太密切的内容，例如，原作长达38页的“卷外卷”，即“拾遗补阙”的七“补”，在结构和情节上相对独立，对前面七卷中的人物和事件有一点补充作用，但对全书的整体作用不大，这七“补”在英译本和葡译本中被全部删除了。

再如，第五卷中的第39章详细描述鸟儿韩被日寇抓到日本北海道做苦工，他逃至深山密林苦苦煎熬十三年的传奇经历。这一章像是一个插曲，与小说前后关系不大，在英译本和葡译本中也均被删除了。

这些删除使小说叙事更加连贯，主要故事情节发展加快，有利于吸引读者阅读。

除了上述大的删除，英译本和葡译本中还有很多小的删除，例如：

原文1：我们交换了照片。在黑白照片上，娜塔莎瞪着有些吃惊的大眼睛、翻卷着茂密的睫毛看着我。上官金童的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他感到热血冲上了头颅，拿着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颤抖。娜塔莎丰满的嘴唇微噘起，唇缝里透露出牙齿的银光，温馨的、散发着兰花幽香的气息直扑他的眼睛，一阵甜蜜的感觉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莫言，2012:358)

英译：We exchanged photos. She gazed out at me with a slight look of surprise in her staring eyes, and lush, curling lashes. Shangguan Jintong felt his heart race and the blood rush to his head; the hand holding the photo trembled uncontrollably… (Goldblatt, 2004:393)

葡译：Trocámos fotografias. Ela olhou para mim com um ligeiro brilho de surpresa nos seus olhos muito abertos, semeados de exuberantes pestanas curvas.

Shangguan Jintong sentiu o coração disparar e o sangue afluir-lhe à cabeça; a mão que segurava a fotografia tremia descontroladamente. (Martins, 2012: 448)

原文的前半部分已经描写了娜塔莎的青春性感神态使得“他感到热血冲上了头颅，拿着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颤抖”，紧接着，划线部分又工笔画似的描写娜塔莎的青春性感神态“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划线部分显得有点煽情，甚至多余。英译本和葡译本均删除了这部分。

中西文化差异对翻译是一个挑战。译者若对文化因素处理不当，译文会给读者带来阅读障碍，影响他（她）们的阅读兴趣；如果处理得当，译文能给读者带来异域文化的新奇感，激起他（她）们的阅读兴趣，还能丰富目的语的表达方式。在翻译中处理好文化差异，译者既要对文化因素非常敏感，又要有很好的为读者服务的意识。可喜的是，《丰乳肥臀》的英译者和葡译者在这方面均表现甚佳。下面我们从文化简化、文化阐释、文化补充、文化放弃四个方面探究葡译和英译《丰乳肥臀》在文化层面的服务意识。 

 2.1.文化简化

 如果原文的某些文化因素直接翻译不好理解，不翻译则感觉损失太大，那么，将这些文化因素简化到译文读者可以理解的程度是个很好的选择。例如：

    原文2：“留得住。有你这棵灵芝草，我还要到哪里去呢？（莫言，2012:68）

英译：“Why would I go anywhere else ,when you, my grass of miracles, are right here?”(Glodblatt, 2004: 93) 

葡译：-- Chega -- respondeu com emoção o pastor -- Para que havia eu de ir para outro lado, quando tu, pastagem dos meus milagres, estás aqui mesmo? (Martins, 2012:117) 

原文中马洛亚把上官鲁氏比作灵芝草，是赞美上官鲁氏超凡脱俗和表示对她的依恋。

中国的灵芝文化源远流长，非常丰富。例如，《水经注》和《襄阳耆旧记》都记载：炎帝之女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其精魂化为灵芝。《九歌·山鬼》、《西京赋》、《洛神赋》等文学作品对灵芝有美妙的歌颂；《列子》、《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等大量古籍对灵芝的习性、特点、功用等有详细的记录。中国人自古将灵芝神化，视其为瑞草、仙草、仙药。灵芝在中国人心目中是极其贵重的。由于“生态文化”（ecological culture）和“社会文化”（social culture）差异，西方人不认为灵芝有什么神奇，更没有源远流长的灵芝文化。如果直译“灵芝”，读者会似懂非懂；若直译加注，则读起来有拖累感。

葛浩文将“灵芝草”译为grass of miracles（神奇之草），“草”的意象保留了，但原文背后的文化因素大大减少了。在充分传递文化因素和维持较高可读性之间，译者选择了后者。对普通读者而言，这给他（她）们带来了阅读方便。葡译与英译稍有不同，马丁斯将其译为“神奇的（牧）草”（pastagem dos meus milagres），这对葡语读者来说也不难理解。

原文3：乌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一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莫言，2012：60）

英译：Then the crows returned. Their wings were bathed a shiny blue black. （Glodblatt, 2004: 85）

葡译：Então voltaram os corvos. As sua asas tinham um lustro negro-azulado. (Martins, 2012:108 )

 “瓦蓝”是一个颇有中国特色的词，类似“蔚蓝”，但不完全相同。陈志宏在其散文名篇“江南瓦”中说：“比草更能为江南瓦披绿装的是苔藓，特别是背阴的北边瓦，浓沫淡描，深浅不一。长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块暗玉，墨绿，深绿，暗绿，远远地看上去，绿意摇曳，这种绿，透着深蓝。于是，人们创造出一个新词：瓦蓝”（陈志宏，2009）。“瓦蓝”这个词大约出现在1960年代初，如1962年峻青的短篇小说“山鹰”中就出现了这个词：“我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天空瓦蓝瓦蓝的”。西方没有江南瓦，很难理解“瓦蓝”的真正颜色，葛浩文将其简化为blue black（蓝黑色），简单明了，但强调的是黑色，与原文含义稍欠契合；葡译是negro-azulado（黑蓝色），强调的是蓝色，与原文含义更接近一些，。

2.2.文化阐释

文化阐释就是以解释的方式翻译原文的文化因素。

原文4：“领弟,”母亲说,“咱不能再吃人家的鸟了。”三姐直着眼问:“为什么?他打只鸟儿比捉个風子还容易。”母亲说:“再容易也是人家捉的。你难道不知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的道理? ”（莫言，2012:114）

英译：“Lingdi,”she said, “we can’t keep eating somebody else’s birds.” “Why not?” Lingdi asked. “For him, shooting down a bird is easier than catching a flea. “But they're still his birds, no matter how easily he comes by them. Don’t you know that people expect favors to be returned?” (Goldblatt, 2004:145)

葡译：--Lingdi--disse--, não podemos continuar a comer aves que não são nossas.

--Porque não? --perguntou Lingdi.--Para ele, caçar uma ave é mais fácil que apanhar uma pulga.

 --Mesmo assim, continuam a ser as aves dele, por muito pouco que lhe custe apanhá-las. Não sabes que as pessoas esperam sempre a paga dos favores que fazem? (Martins, 2012:174 )

俗语、格言、成语等同时属于奈达（Nida）的“语言文化”（linguistic culture）和“社会文化”范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是一句常用俗语，用形象的语言表达抽象的意思：“付出需要回报”。如果直译，保留原文的语言文化特点，译语读者很可能一头雾水。英译people expect favors to be returned，舍弃了原文语言的形象性，阐释性地传译了大意。葡译as pessoas esperam sempre a paga dos favores que fazem（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得到回报），与英译一样。

原文5：“上官吕氏,上官福禄之妻,上官寿喜之母,因夫死子亡,痛断肠子而死。” （莫言，2012：56）

英译：“Shangguan nee Lv has died of broken heart”.（Glodblatt, 2004: 80）

葡译：—Shangguan, nascida Lü, esposa de Shangguan Fulu, mãe de Shangguan Shouxi, morreu de desgosto pela morte do marido e do filho. (Martins, 2012: 103)

 “痛断肠子而死”也是俗语。“痛断肠子”类似文语“肝肠寸断”，是个隐喻（metaphor），形象性地表达“极其悲痛”之意。这句俗语如果直译，葡语读者要么会感到迷惑：“痛”怎么会“断肠子”呢？要么会误以为上官吕氏真的是“痛断肠子”而死。英译died of broken heart（伤心而死）阐释性地传其含义，简明扼要。葡译morreu de desgosto（悲伤而死）与此大同小异。 

2.3.文化补充

“文化补充”就是在译文中给文化因素做一个简单的注释。不过，这个注释不是脚注，不是尾注，而是类似夹注的补充说明。

原文6：上官家的七个女儿——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莫言，2012:19）

英译：The seven daughters of the Shangguan family--Laidi (Brother Coming), Zhaodi (Brother Hailed), Lingdi (Brother Ushered), Xiangdi (Brother Desired), Pandi (Brother Anticipated), Niandi (Brother Wanted), and Qiudi (Brother Sought) … (Goldblatt, 2004:17)

葡译：As sete filhas da família Shangguan—Laidi (Irmão Vindouro), Zhaodi (Irmão Saudado), Lingdi (Irmão Anunciado), Xiangdi (Irmão Desejado), Pandi (Irmão Almejado), Niandi (Irmão Aguardado), e Qiu di (Irmão Procurado).. (Martins, 2012: 35-36)

中国自古就有重男轻女的陋习，农村尤甚。原文中上官家也是如此。其七个女儿的名字是这种陋习的反映。这七个名字若按常规译法，即音译，既不能反映这种陋习（封建文化的一部分），也不能暗示“我”（上官金童，家里唯一的儿子）的金贵、在家中的地位和日后母亲的溺爱。换言之，这七个名字不仅反映了一种文化，也是一个伏笔。为有效传达这些名字的作用，葛浩文音译后补充解释了每个名字的文化含义。这样的处理为读者进一步阅读提供了便利。葡译的处理也是如此。

原文7：“我家璇儿，非嫁个状元不可的！”大姑父说。（莫言，2012:548）

英译：Our Xuan’er will marry a zhuangyuan, top scholar a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he announced.  (Goldblatt, 2004:49)

葡译：--A nossa Xuan´er há-de casar com um zhuangyuan, um grande sábio do Exame Imperial--Proclamava ele. (Martins, 2012: 71)

“状元”原指科举考试中“殿试”一甲（第一等、第一名)的人，后用来比喻在某个方面最优秀的人。“状元”这个词不仅隐含着中国一千多年科举考试的历史，还涉及许多有名的故事、传说、文艺作品。其文化含量非常丰富。英语、葡语均没有对应词，译者音译后加了补充性解释，传达了一些原文文化因素，保留了原文的语言特色。

2.4.文化替代

“文化替代”就是用目的语的文化因素代替原文的文化因素，属于奈达（Nida）所说的“动态对等”（dynamic equivalence）。

原文8：“有钱能使鬼推磨”（莫言，2012:43）

英译：“money can make the devil turn a millstone”（Glodblatt, 2004: 40）

葡译：Até no inferno o dinheiro faz do diabo um moleiro. (Martins, 2012: 61)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常用俗语被葡译为Até no inferno o dinheiro faz do diabo um moleiro（即使在地狱里，钱也能让魔鬼成为磨坊主）。中国文化元素被西方文化元素替代了。原文的“鬼”（应该是普通的“中国鬼”）变成了西方的“魔鬼”（diabo）。钱钟书在其散文名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中的关于西方魔鬼的十个注释比较清晰地显示西方的魔鬼不同于中国的“鬼”（钱钟书，2000:3）。这十个注释显示，西方魔鬼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还颇有人文精神。这与中国“鬼”差别很大。根据中国宋代理学家的一些观点，中国的“鬼”是一种“气”。朱子认为：“鬼神只是气，屈伸往来者气也”；程子认为：“气的聚散则是鬼神之情状”；蓝田吕氏认为：“万物之生莫不有气，气也者神之盛也，莫不有魄，魄也者鬼之盛也”（胡广，1983:608-611；祝海林，2021）。

另外，葡译增加的inferno（地狱）是西方的“地狱”，它基于西方神话（主要是希腊神话、罗马神话）和宗教（主要是基督教）；中国的“地狱”文化主要基于中国民间传说和道教、佛教。中西“地狱”文化都很丰富，但差别很大，这从但丁的《神曲》和莫言的《生死疲劳》中关于地狱的细致描写可以一窥端倪。英译money can make the devil turn a millstone比葡译少了“地狱”文化。

2.5.文化放弃

有时候原文的文化因素很不好翻译，若勉强为之，轻则佶屈聱牙，重则让读者不知所云。这时，放弃文化因素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例如：

 原文9：传说孙大姑年轻时能飞檐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响马，只因犯下了大案，才下嫁给孙小炉匠。（莫言，2012:16）

 英译：People said that when she was young, she was a renowned bandit who could leap over eaves and walk on walls. But when she fell afoul of the law, she had no choice but to marry a stove repairman named Sun.  (Goldblatt, 2004:14)

葡译：Dizia-se que, em nova, fora gatuna reputada, capaz de trepar aos muros e se equilibrar nos algerozes. Quando, porém, a lei apertara o cerco, não tivera alternativa senão casar com um reparador de fogões chamado Sun. (Martins, 2012: 33) 

“江湖”字面意思很简单，但文化内涵丰富，不容易理解。比较权威的吴光华主编的《汉英大词典》（第3版）的解释是，念jiāng hú有两个意思：a.江和湖（rivers and lakes）, b.旧时泛指四方各地（all corners of the country）；念jiāng hu也有两个意思：a.旧时指各处流浪卖艺、买药等生活的人（itinerant entertainers, quacks, etc.），b.这种人所从事的行业（trade of such people）。这个解释只给外国读者提供了“江湖”的主要含义，其文化内涵的微妙之处并未详释（或者说，因是语言词典，体例不允许它详释）。一般而言，在中国人心目中，“江湖”是一个既现实又神秘、既讲规则又讲潜规则、既讲道义又讲“盗义”、不确定、不稳定的世界。这是个中国文化色彩很浓的词，英语和葡语没有对应词，很难翻译，葛浩文和马丁斯选择放弃。“响马”是山东古方言词，历史悠久，文化内涵丰富，此词一直沿用至今，一般指“土匪”。传说之一是，古时候山东的土匪将铃铛挂在马脖子上，马跑起来声响较大，因此土匪被称为响马。有时“响马”也指 “强盗”、“英雄好汉”。原文“女响马”兼有“女土匪”和“女英雄好汉”的含义，英语和葡语也没有对应词。因“女响马”孙大姑能“飞檐走壁”，马丁斯将“女响马”比喻性地译为gatuna（猫），放弃了原文的文化因素。葛浩文将其译为bandit（土匪），原文的文化因素也没有全部传译。

原文10：蒋说:“马老先生,您熟读经书,深明大义。我们是挥泪斩马童。” （莫言，2012:143）

英译：“Old Mr. Ma,” Jiang said, “you have read many books and have a firm grasp of right and wrong. We punished Ma Tong with the deepest regret.” (Goldblatt, 2004:176)

葡译：--Venerável senhor Ma--começou Jiang--, o senhor leu muitos livros e tem uma firme noção do que é certo e do que é errado. Foi com o mais fundo pesar que punimos Ma Tong. (Martins, 2012:208 )

“挥泪斩马童”是仿拟（parody）修辞，模仿《三国演义》中著名的“挥泪斩马谡”一说。中国读者读到“挥泪斩马童”，自然会想到“挥泪斩马谡”，想到“失街亭”、马谡、诸葛亮、司马懿等，还会自然明白“斩”是迫不得已。原文背后的历史、社会、文学、修辞等文化元素，译文很难处理。如果做注释，它会给一般读者增加阅读负担。葛浩文译其大意，放弃了文化元素。葡译也是如此。

《丰乳肥臀》的语言颇具莫言早期文学语言的特色，其中有许多夸张、渲染的成分，还有不少“狂欢化”（carnivalesque）的描写。这种语言风格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难以一概而论。我从《丰乳肥臀》中选取20段具有上述语言特色的文字，在修读比较文学课的学生中进行问卷调查，发现15%的学生喜欢这种风格；83%的学生不太喜欢，认为这种语言风格不够简练；2%的学生态度模糊。马蒂斯和葛浩文应该属于83%这类读者，他们将心目中的译文读者也定位在这个类型。这从他们在译文中对原文进行的大量修改可以看出。

3.1. 淡化过分渲染的描写

文学语言需要渲染，但渲染到什么程度，见仁见智。马蒂斯和葛浩文觉得《丰乳肥臀》渲染有点过分的地方，均做了淡化处理。例如：

原文11：……他的身后，跟随者一个比鲁胜利还要高大的混血种女人。深深的眼窝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雪，凉得如霜，滑得如绸，一步三哆嗦，奶头却小巧玲珑，像两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着的刺猬小尖嘴儿。

两辆特别长大的轿车从新修的墨水河大桥那边咬着尾巴开过来，一辆红的，一辆白的，简直像一公一母。汽车交配，生出一辆小汽车，是什么颜色呢？

鲁胜利不时地对他转过眼去，她那一贯地霸气十足的脸上竞时时露出媚

笑。（莫言，2012:495）

 英译：…Right behind him came a woman of mixed blood who was both taller and bigger than Lu Shengli. She had deep-set eyes and blood-red lips. Lu Shengli kept glancing at the man, a bewitching smile creasing her customary stern expression. (Goldblatt, 2004:509)

葡译：Logo atrás do indivíduo da gravata larga, desceu uma mulher mestiça, mais alta e encorporada que Lu Shengli. Lu Shengli não parava de lançar olhadelas ao homem, com um sorriso encantador a quebrar a austeridade costumeira da sua exprassão. (Martins, 2012: 577)  

原文划线部分是对那个高大的混血女人的身体形态的描写：先是对其眼窝、嘴、奶子、奶头进行了渲染性描写，然后通过对一红一白两个汽车的描写及联想这两个汽车交配会生出什么颜色的汽车来影射这个混血女人的与众不同。这些文字虽很有文学性，但显得过分渲染。英译删除了这些渲染性描写，整个译文读起来淡化了很多，也清爽了许多。葡译跟英译差不多，但英译保留了对眼窝、嘴的描写，而葡译没有保留，显得更加淡化。

原文12：“独角兽乳罩大世界”生意兴隆。城市在快速膨胀，又一座大桥飞架在蛟龙河上……只有把乳房伺候舒服了，人类才会舒服……小小乳罩用处大，男人女人都离不开它。要让乳罩满天飞。把大栏市建成爱乳市、美乳市、丰乳市。把六月变成爱乳月，把农历七月七变成乳房节……在大栏市人民公园进行丰乳大赛，乳罩大展销。丰乳大赛分等级，分年龄段……乳房搭台，经济唱戏……什么国际蝎子节、国际蚂蚱节、国际豆腐节、国际啤酒节……都比不上我们的国际乳房节，也可以叫国际奶头节……（莫言，2012:508）

英译：Business was booming at Unicorn: The World in Bras. The city was expanding rapidly… the area was now a celebrated textile district. (Goldblatt, 2004:516)

葡译：Os negócios floresciam na «Unicórnio: o mundo dos sutiãs». A cidade expandiu-se rapidamente...Dalan era agora uma conhecida região têxtil. (Martins, 2012: 584)  

原文对乳房、乳罩进行了“狂欢化”描写。根据笔者在比较文学课上就《丰乳肥臀》中“狂欢化”描写对学生进行的问卷调查，这种描写，83%的学生觉得是一种过分渲染。译者应有同感。为淡化渲染，加快故事节奏，英译本和葡译本均将其大幅淡化，只保留了基本信息：“独角兽乳罩大世界”生意兴隆。城市迅速扩张，大栏市现在是一个著名的纺织地区。 

  3.2.缩减过多的心理描写

 莫言的文学风格受到过两位文学巨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作家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和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Gabriel José de la Concordia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的影响（朱宾福，2006：10-11）。“在莫言的全部小说中，既有福克纳式的内心独白、梦境幻觉，又有马尔克斯式的象征、隐喻”（陈春生，1988）。“内心独白”（internal monologue）和“梦境幻觉”（hallucination）均属于心理描写。在心理描写（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方面，莫言受福克纳的影响更为明显。

但是，莫言在心理描写方面的风格与福克纳有些不同，莫言的叙述风格“狂欢化”特点非常突出。这一特点对普通读者而言可能构成两个问题：一是感觉它使故事情节发展节奏变慢，二是觉得它使行文显得有些拖沓、甚至啰嗦。为加快故事节奏，增强可读性，葛浩文和马丁斯大幅减少了心理描写。例如：

原文13：上官金童站了起来。郭平恩指挥着“红卫兵”棍棒队和锣鼓队，押解着牛鬼蛇神，在集市上重又开始游行…… 上官金童幻想着：在一个辉煌的日子里，他手持着传说中的龙泉宝剑，把郭平恩、张平团、方耗子、刘狗子、巫云雨、魏羊角、郭秋生……统统地押到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让他们一排排地跪下，然后，他手提着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剑，用剑尖抵着……上官大侠，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宰相肚子里跑轮船，不是一般的船是万吨巨轮，乘长风，破巨流，直驶太平洋，您的胸怀，比太平洋还宽广。如此巧嘴滑舌实在可恶至极……上官求弟珠泪滚滚地说：好兄弟，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回去！”一个“红卫兵”小将对着上官金童的肚子捅了一拳，骂道，

“混蛋，你想逃跑？！”（莫言，2012:429-430）

 英译：Meanwhile, Jintong stood there caught up in a fantasy: A sunlit day. Armed with the legendary Dragon Spring sword, he has Guo Pingen, Zhang Pingtuan, Mouse Fang, Dog Liu, WuYunyu, Wei Yangjiao, and Guo Qiusheng dragged up onto the stage, where he forces them to kneel and face the glinting tip of his sword..

“Get back there, you little bastard!” one of the little Red Guard generals growled as he drove his fist into Jintong’s belly. “Don’t you dare think of running away!” (Goldblatt, 2004:452)

葡译：Entretanto, Jintong sonhava acordado: num dia de sol, armado com a lendária espada das Nascentes do Dragão, mandava arrastar para uma plataforma de terra batida Guo Pingen, Zhang Pingtuan, Fang Rtinho, Liu Gao, Wu Yunyu, Wei Yangjiao e Guo Qiusheng; obrigava-os então a ajoelharem-se e a verem de perto a ponta cintilante da sua espada...

--Volta já para o teu lugar, canalha!-- rosnou um dos guardas vermelhos enterrando o punho na barriga de Jintong.--Nem penses em fuga! (Martins, 2012:513-514 )

原文划线部分是对上官金童“梦境幻觉”般的心理的描写，具有“狂欢化”的叙述特征，其中“上官大侠，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宰相肚子里跑轮船，不是一般的船是万吨巨轮，乘长风，破巨流，直驶太平洋，您的胸怀，比太平洋还宽广”这一段，“狂欢化”特征非常明显。整个划线部分的心理描写可能导致上文提到的那“两个问题”，因而划线部分在英译和葡译中均被大幅缩减，译文可读性明显增强，故事节奏加快。

原文14：那一夜，我沉浸在乳汁的温暖海洋里，搂抱着巨大的乳房几乎飞进天国。现在，可怕的迷幻又开始了……她的脸一会儿像来弟，一会儿像鸟仙，一会儿像独乳老金，突然又变成了那个美国女人。她柔媚地笑着，眼神是那么娇，那么飘，那么妖，那么媚……礼拜吧，上官家的男孩，这就是你的上帝!上帝原来是两只乳房……那对乳房，我的上帝，有时擦着我的额头，有时划过我的腮，但总也碰不到我的嘴……金童，金童！母亲在呼唤我。母亲把我从幻觉中唤醒。（莫言，2012:265）

 英译：That night I’d been immersed in a warm sea of milk, holding on to a full breast with both hands and feeling myself fly up to Paradise … Her face kept changing: first Laidi; then the Bird Fairy; then the single-breasted woman, Old Jin; and then suddenly the American woman… “Jintong!” Mother was calling me. She brought me out of my hallucinations. (Goldblatt, 2004:308)

葡译：Nessa noite, estivera imerso num mar de leite quente, agarrando a uma mama cheia com ambas as mãos e sentindo-me incensado às alturas do Paraíso....O seu rosto não parava de mudar: primeiro era o de Laidi, depois o da Fada dos Pássaros, depois o da Velha Jin de um seio só, e subitamente o da americana do filme...

--Jintong!--chamava-me a Mãe, arrancando-me ao meu delírio. (Martins, 2012: 353-354 )

 此例跟上例有点类似。原文划线部分是上官金童的“迷幻”或“幻觉”，也是他的内心独白或心理描写，叙述也有“狂欢化”的特点，其中“她柔媚地笑着，眼神是那么娇，那么飘，那么妖，那么媚……礼拜吧，上官家的男孩，这就是你的上帝!上帝原来是两只乳房……那对乳房，我的上帝，有时擦着我的额头，有时划过我的腮，但总也碰不到我的嘴”这一段狂欢化叙述特征尤为突出。此段在英译和葡译中均没翻译，因而整个划线部分的心理描写被大幅减少，故事节奏加快了。

3.3.雅化粗俗用语

粗俗语（vulgarism）是不文雅的用语。在文学作品中，为塑造人物的形象或表现人物的个性，作者有时会使用粗俗语。但这些粗俗语在翻译中是否需要再现，译者一般会比较谨慎，主要担心直译粗俗语会影响读者的观感或可能造成语言污染。例如，莎士比亚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中有一些粗俗语，著名翻译家朱生豪在译文中将它们全部做了雅化处理；文学家兼翻译家梁实秋对其中的大部分进行了雅化处理（姚子君，2018）。莫言的《丰乳肥臀》也有一些粗俗语，葛浩文和马丁斯均对它们做了雅化处理。例如：

原文15：马洛亚说：“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鸡巴！”（莫言，2012：67）

英译：“If he weren’t your uncle,” Pastor Malory said, “I’d relieve him of his manhood.” （Glodblatt, 2004: 93）

葡译：--Se não fosse teu tio--tornou o pastor--, aliviava-o da virgidade. (Martins, 2012: 117)   

原文划线的词是典型的粗俗词，直译有碍观感。英译、葡译均作了雅化处理。仔细比较，我们发现英译relieve him of his manhood（消除他的男性状态）比葡译aliviava-o da virgidade（解除他的贞洁）更自然一些。

从以上例句分析可以看出，译者的翻译服务意识能给普通读者消除许多阅读障碍，给他（她）们带来阅读方便，甚至激发他（她）们的阅读兴趣。译者的翻译服务意识主要有以下来源：一部分是译者的自我修炼所得，一部分是市场或社会需要所迫，一部分是出版商或赞助人的明确要求。总的来说，马丁斯的葡译和葛浩文的英译《丰乳肥臀》表现出了很好的译者翻译服务意识。

需要指出的是，当今世界，欧美文学依然是主流文学，“中国作品散落到世界文学的海洋中，不可避免成为‘边缘’、‘小众’一类”（赋格 张健，2008）。处于“边缘”、“小众”位置的中国文学要走向属于主流的欧美文学世界，不仅要跨越中西文学之间的语言差异、叙事差异、审美差异、文化差异等，还要跨越中西读者之间巨大的阅读习性差异等（蒋骁华，2016）。要做好这些“跨越”，译者的翻译服务意识是不可或缺的。另外，欧美的“商业经济的运作模式无疑会影响到出版社和读者”（吕宏敏，2011：235）。翻译的文学作品，作为一种商品，要赢得顾客，译者的翻译服务意识是必不可少的。

（参考文献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