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宛建勇，系新津乡村中学教师，教书之余醉心文学，在公开出版的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若干文学作品。现为成都市作协会员。本篇散文《狗》发表于陕西《延河》杂志下半月刊（2023.10期）。本文展示了作者热爱乡村生活，以及作者浓厚的乡村情怀，至今，作者仍居住在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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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和人一样，是村里的自然存在。狗一茬一茬地繁衍，就如同地里的庄稼蔓延不绝。一个村子里，狗与狗之间多少有点沾亲带故，既然如此，狗就要经常串串门，交流感情。狗友见面，老远就摇尾打招呼，然后一路小跑上前，绕着对方嗅来嗅去，一副无比亲密样子。但狗的亲密是经不住考验的，只需扔去一块骨头，狗们就互相撕咬起来......不过，狗与狗之间是不会记仇的，第二天仍然是朋友，与之不同，狗与人之间结下仇，它会终生不忘。所以，民间有句骂人话，叫“老狗记得千年债！”因此人千万不要随意招惹一条狗，除非你迫不得已——我说的迫不得已，多数情况下，是人与狗彼此不认识，这个时候，你不招惹狗，狗也大概率来招惹你，因为狗喜欢欺生。狗不讲究待遇，主人给它一把草，扔在角落就是它的安乐窝，吃的也不过是主人的残羹剩饭，但照样欢欢喜喜。狗是最忠诚的动物，吃了主人的饭，就坚决捍卫主人的利益，不管脾气多么好的狗，只要你进入主人家门，它都要抗议，这是狗的底线，你碰不得。但狗主人才不管这些。如果是狗主人讨厌的人来了，狗狂吠，主人心里很高兴，但如果是狗主人喜欢的人来了，狗狂吠，主人就很生气，“狗日的，不长眼睛！”一脚踹去，狗嗷嗷叫着，跑开了......狗毕竟是狗，无法揣摩人心，因此常常受些打骂，但狗不会计较；不仅不计较，还要更努力为主人服务呢。比如，农忙到了，主人在田间忙碌，狗也会跑来，这儿瞧瞧，那儿嗅嗅，有时几条狗还一起在追逐打闹，“狗日的，倒快活！”主人骂道，狗听到了，知趣地过来蹭蹭主人的裤腿，“还不回去把家看好！”主人命令道。狗便耷拉着脑袋，顺着田埂往家跑。家里的晒簟里，金黄的稻子正被鸡群捡食，狗立刻扑过去，一阵乱吠，鸡们吓得格格叫跑开了——那只公鸡更是气得满脸通红，高声抗议，但狗才不理它，狗知道这是主人赋予的权力，即使是自家的鸡也不准吃，何况还是别家的鸡呢。一条好狗，最好还还能再管点别的闲事，比如捉耗子，这样一专多能的狗当然讨主人的喜欢，可惜，让猫将从此失业了。猪很贪吃，狗也并不逊色，因此民间有“喂不饱的狗”的说法。主人吃东西时，狗的反映很强烈：要么拼命摇尾，又跳又叫；要么直愣愣看着主人，吐着舌头的嘴巴在不知不觉地流口水；要么就直接用脑袋去蹭主人，祈求主人给点儿......最好是一桌子人吃饭，狗就躲在桌子下，等待多人的施舍。狗吃着不同的食物，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有时因为抢一块骨头，不小心撞了主人的腿，就免不了被踢上一脚，带骂一句：“狗日的！”狗不恼，继续摇尾乞怜。狗很清楚，自己的一切都是主人给的，它要绝对忠于主人，为了主人它们甚至可以献出生命。当然，主人会打骂一条狗，但却很少要一条狗的命，除非这狗太不知趣，比如，有的狗把主人的小孩给咬伤了等，而有的狗则乱咬人，给主人带来了麻烦，总的来说，大多数狗都会得到善终。狗记仇，也记恩。邻居家有条狗，不小心掉进了粪坑里，我路过刚好看见。狗在粪坑里游来游去（浑身都是屎尿），一次又一次，它想爬出粪坑都失败了。这条狗，平日喜欢乱咬人，你从门前远远地走过它也要咬，很讨人厌，但看到狗的可怜相，我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跑回家弄了一根大长竹竿，想把它挑出粪坑。狗以为我要打它，拼命狂吠；当我把竹竿伸入粪坑后，又狠命咬竹竿；牙龈都出血了，还不停息。我终于把竹竿伸到狗肚子下，然后使劲往上挑，反复好几次，才把它挑出了粪坑。狗知道我对它又救命之恩，从此见了我就远远躲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而对其他人，它还是以前那副凶相。狗没人长寿，但绝对比人健康。一条狗从出生到老死，很少生病，引得人人羡慕，因此，有人为了孩子好养，也给取个“狗蛋”“狗剩”什么的贱名。我家曾经养过一条黑狗。这狗灵动活泼，主人一召唤，就似箭一样飞奔而来，我们就给它取名“黑箭”。我们都很喜欢这条狗，有一天，我外婆突发奇想，让我拜这狗为“干爹”，说是这样就无灾无病，我当然不从，虽然我那时也就五六岁，但也知道这很羞人，但外婆还是强行让我对狗作揖。这件蒙羞之事，成了我儿时的笑话，也是迄今为止，我知道的狗的最高待遇了。不过总的说来，在乡村，狗是很低贱的动物，像“狗日的”“狗娘养的”“狗东西”等等污言秽语，都与狗相关。当人们在这样骂的时候，狗是否听懂了不得而知，不过，它们通常反映非常冷淡，懒得听，径自走开了。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的狗，总的来说，小狗最是可爱，大人小孩都喜欢逗玩；大狗呢，就少了乐趣，弄不好还容易把人咬伤，即使是主人。一次，我的女儿去扯我家狗的尾巴，这家伙平时脾气温顺，这次却不客气，转身就把女儿的手腕咬得鲜血长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疤痕至今清晰可见。这条狗的结局，当然是被我教训一顿，而后卖掉了。狗咬人的事件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因为现在的狗都被拴着，怕咬伤人，付医药费。而我们小时候，即使被狗咬了，也不会去医院医治（因为那时候，大家健康意识淡薄），自然也不会要求狗主人付什么药疗费，所以到处是散养的狗，走路总要加着十分的小心。印象里，最怕的是四队那条狗。这条狗很高大，比狼狗小不了多少；全身黝黑，没一根杂毛；走起路来威风八面；见到人，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目露凶光，让人不寒而栗。但有什么法子呢，这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只有硬着头皮硬闯了。一般情况下，为了安全，需要拿一根打狗棍，但这样做，反而更会激起那条狗的愤怒，因为它认为你这是在主动挑衅，本来不咬你的，现在就必须咬了。所以，我们通常赤手空拳地经过，但要高度戒备，防止它偷袭（你正走着，冷不丁它就从后面冒出来，照着你的腿肚子上来一口，轻则破皮，重则流血）。一次，我正走着，感到背后有风声，一回头，正与黑狗打个照面，彼此吃了一惊，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大人们传授的经验：说是遇到狗来攻击，只要你立刻蹲下，狗就会怕你，不敢靠近——果然，当我蹲下，狗就惊恐地跑开，站在远处狂吠——我不敢站起来，狗呢，也不敢近前，我们就这样僵持不下，后来狗主人来了，才解了围。这条狗成了我上学时的噩梦，每次我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从那里经过，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候会碰到这条可恶的黑狗，它与我的较量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我升入中学，再也不走那条路为止。同样是这条路，另一条狗却从来不欺负我们这些上学的小孩。这是一条黄狗，面目慈善，看到我们这些读书的小孩甚至主动拉开一段距离，主人说，它就是这样好脾气，只要你不进家门，它从不咬你。这狗是我一个小学同学家的，多年后，偶然碰到他，问起这条狗，他说还在，老得尾巴上的毛都掉光了。我又问起那条黑狗，他说死好几年了。我因此得出结论，狗与人一样，好脾气的，容易长寿。冬天，太阳出来了。墙根一带被最先照亮，白亮的阳光虽然没有多少暖气，但仍然让人向往，老人们就喜欢坐在阳光里，吧嗒着叶子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些什么呢？都是些发霉的往事，随着烟雾虚虚幻幻，飘飘渺渺，狗被这烟雾呛得打喷嚏，“狗日的，还听得蛮认真！”老人们说着，笑了。狗眯缝着眼，在似笑非笑间。突然，有老人咳嗽起来，“老啦，不中用了！”老人们点头感叹，皱纹挤出一丝苦笑。狗在这时忍不住伸了伸懒腰，不知可否。有小风吹来，老人们眯起眼打起盹来，临近暮年的狗，这时也昏昏进入梦乡，似一片老树叶，沿着河流飘荡而去......村庄白天是人的世界，黑夜则被狗把持，狗们躺在草窝里，耳朵支楞着，聆听任何的风吹草动。于是乎，夜间传来狗吠声，惊醒梦中人，骂句“狗日的！”又沉沉睡去；但狗有时会狂吠不止，是真的有什么危险，还是它想发泄一下压抑的心情，抑或是想要向远处的狗传递什么信息呢，总之，一条狗让死的村庄在夜里翻了个身，又活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