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筆墨書寫雜考
馬 怡
在漢晉時期的圖像裏,有不少表現書寫的畫面。此類畫面中,書寫人或坐或坐立,皆以一手握持書寫材品,以另一手執筆,懸肘而書,並不憑藉几案或書桌等承具。在有的畫面中,跪坐的書寫人旁邊可見硯、墨、水器等文具,它們被放在地面上,或放在略高於地面的小書案上。不過,在更多的畫面中,跪坐的書寫人旁邊卻不見上述諸物,似乎它們不太重要,可有可無,以致被作畫者省略了。而對於那些在畫面中站立的書寫人來說,即便其旁邊的地面或矮小的書案上陳置了文具,要想屈身使用也頗為不便,甚或無法使用。而且,由於當時人們的生活方式是席地起居,家具皆矮,高足的桌、凳等都尚未出現,[1]故畫面中那些站立的書寫人身邊全不見文具,在真實的境況下恐怕也是如此。
如圖1:
圖1. 漢晉畫像中的立姿書寫人[2]
圖1展示了6例站立書寫的畫像。從數量上說,不能算很少,可證此類情況在該時期並不稀見。圖中的書寫人皆戴冠,穿寬袖長服(圖1.6中的書寫人除外。此人戴高耳帽、袖略窄,應與其所處時代偏晚有關),為文者樣貌。他們的立姿顯示,其書寫不似長時間的持續行為,可能有一定的臨時性。他們的兩手分別握持筆與書寫材品,正處於書寫過程中,其身旁則未見硯、墨、水器等文具。從常識上講,沒有水與墨的毛筆是無法寫字的。那麼,當時的人們怎樣來解決這個問題?
問題看似微小,卻頗難回答。學人一般都予以忽略,或避而不談。僅有個別研究者關注過該問題並進行了討論,指出:“在睡臥或侍從長官須站立等情況下,不便使用硯墨,則或用炭條、鉛筆。炭條只是推想,了無實證,鉛筆則有文獻可據。揚雄答劉歆書云:‘雄常把三寸弱翰,齎油素四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鉛摘次之于椠。’……他先以毛筆書於油素,再以鉛錄於椠牘。” [3]認為站立的書寫人或許是用“炭條、鉛筆”。但是,這一說法似不能解答上面的問題。因為揚雄“歸即以鉛摘次之于椠”的“鉛”是否鉛筆、他為何用此物“錄於椠牘”而不用毛筆,以其文過於簡略,尚難以明了,需要進一步的探討。且依常情推想,他歸後整理記錄時,應是坐下來從容進行,已不大可能是以立姿書寫。至於他調查“異語”所用的文具,則為“三寸弱翰”(小毛筆)和“油素”(絲織品),彼時他是否曾以立姿書寫、是否攜帶了水墨,亦皆不詳。再者,細審圖1中那些書寫人的姿勢(皆站立、懸雙肘,無書寫承具)和握筆方法(多握筆桿中段,而非接近筆頭),再來看其手中之筆(多較細而長,有的可辨認出筆毫),它們似乎不大像是堅硬的鉛筆之類,而更像是有柔軟筆頭的毛筆。
在研究有關古代書寫的問題時,往往會遭遇困境,引發思考。怎樣才能得到較準確的答案?其實,在一些習見的史事典故和文獻資料、考古資料中,或許就有端倪可考。
(一)“墨筆”
《管子·霸形》記載:“(桓公)於是令百官有司,削方墨筆,明日皆朝於太廟之門。朝定,令於百吏。”注:“方,謂版牘也。凡此欲書其所定令也。”[4]齊桓公要頒新令,故命百官有司“削方墨筆”,於第二天朝會時記錄。“方”,即方板,指牘板(即“版牘”),其容字量多於單枚的簡支,但不及編聯起來的簡冊(“策”)。《儀禮·既夕禮》:“書賵於方。”鄭玄注:“方,板也。”《儀禮·聘禮》:“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鄭玄注:“名,書文也,今謂之字。策,簡也。方,板也。”賈公彥疏:“簡謂據一片而言,策是編連之稱……以其百名以下,書之於方,若今之祝板,不假編連之策,一板書盡,故言方板也。”[5]此處“削方”連文,意思是削製牘板。“墨筆”亦連文,“墨”為動詞,“墨筆”的意思是將毛筆著墨染黑。這兩者都是為朝會記錄而預作的準備。
又,《韓詩外傳》記載:“趙簡子有臣曰周舍,立於門下三日三夜。簡子使人問之……周舍對曰:‘願為諤諤之臣,墨筆操牘,從君之後,而司君之過而書之。’”[6]這裏的“墨筆”,也是將筆著墨染黑;“操牘”,以手握持牘板。周舍願做趙簡子的忠直之臣,帶着染了墨的毛筆和牘板跟在趙簡子身後,伺察並記下他的過失。
因為這種毛筆是預備隨時取用的,故書寫人往往將其簪插在前額一側的髮間,即所謂“簪筆”。“簪筆”並手持牘板,可以隨時記錄尊者的意旨和命令。而“簪筆持牘”又由此成為一種示敬的禮容(見圖2)。《漢書·武五子傳·昌邑哀王髆》記載:“(故昌邑王劉賀)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佩玉環,簪筆持牘趨謁。”顏師古曰:“簪筆,插筆於首也。”[7]“簪筆持牘趨謁”,這是被廢黜的劉賀會見山陽太守張敞時的謙恭樣貌。
圖2. 頭簪筆手持牘板,河南洛陽伊川西漢畫像磚[8]
所操、所持的牘板也可放在隨身攜帶的橐袋中。《漢書·趙充國傳》記載:“(張)安世本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十年,見謂忠謹。”張晏曰:“橐,契囊也。近臣負橐簪筆,從備顧問,或有所紀也。”師古曰:“橐,所以盛書也。”[9]純用來示敬的“簪筆”,或有可能為白筆。[10]而張安世“持橐簪筆”是為了“從備顧問,或有所紀”,故其所簪之筆應是“墨筆”。
(二)“舐筆和墨”
不過,僅有“墨筆”還不能滿足書寫的條件。因為時間稍久,著了墨的筆毫就變得又乾又硬,難以使用。故在書寫之前,還須用水來濕筆、潤墨,整理筆毫。如果是短時間的書寫,所需水量不多,水器和硯又不便隨身攜帶,古人便用唾液代水,將筆放到口中舐毫調墨。《莊子·田子方》記載:“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司馬云:“般礴,謂箕坐也。”“將畫,故解衣見形。” [11]宋元君命眾史畫圖,眾史皆“受揖而立,舐筆和墨”,知畫者皆為立姿,且多“在外”,他們應以兩手分持毛筆與畫幅(可能是木板,或是經過處置而挺括的小塊絹帛),則其畫幅必定不大。他們以“舐筆”的方式和墨,知現場應當沒有其他可用、可承藉的器具(如前述,即便有置物的家具,也因低矮而不適合立姿畫圖時使用),要靠自己的口、舌和唾液來準備筆墨。後到的一人卻與眾不同。他“儃儃然不趨”(趨,小步快走以示敬)而入內,解衣而箕坐(坐姿形似簸箕,兩腿張開),宋元君認為這才是“真畫者”。解衣、箕坐等本不合禮儀,但這些舉動顯露了此人不拘形骸且自信的樣態。他可能是要畫一幅大圖,單手無法握持,需鋪到地面或畫架之類的裝置上;“舐筆和墨”恐不足用,或需預備較多的繪畫用材,故此人最晚到達。而上述物品都需在低處擺放,於是他解開“史”的寬袖褒衣,採取了放鬆的坐姿,以便席地作畫,自由揮灑。而他的行為也得到了宋元君的認可。
還要指出,《莊子·田子方》記載眾史畫圖時“舐筆和墨”,則“舐筆”不僅可以整理筆毫,應當還可以調和墨汁。果如是,則眾史所用之墨,除了預先著於筆毫的,可能也要用(或兼用)隨身攜來的墨粉或細小的墨粒。《說文解字·土部》釋“墨”:“書墨也。从土,从黑。”蘇易簡《文房四譜·墨譜》:“墨者,煙煤所成,土之類也。”[12]最初的墨,“土之類也”,呈黑色粉狀或碎泥狀。後因使用的需要,才被加工成形。墨的基本成分,是通過燃燒松木等多油樹木和石墨而製取的煙料。煙料又經入膠、和劑、蒸杵等數道工序而最終成墨。[13]較為講究的,並配加香料。[14]早期的製墨工藝較為粗簡,或不大用膠,[15]又無墨模,[16]故墨質鬆散、塊小,使用時要以研子(研石)在硯上加水(或唾液)碾磨並調和,乃得墨汁。研究者一般都認為,較大的塊狀墨產生於漢代。[17]尤其自東漢以來,書寫材品有所變化,書寫量隨之增加,遂出現了墨跡附著力強而不易洇漶、形體較大且堅實規整的墨塊,研子也就逐漸被棄用了。[18]但這一過程似較平緩。舊式的小墨可能仍續存了一段時間,直至帶研子的平面硯大多被有硯池的凹心硯取代,簡牘大多被紙取代。
今所見到的出土古墨,其年代較早的,都是不大的墨塊。例如湖北雲夢睡虎地四號秦墓的圓柱形墨,殘高1.2、圓徑2.1厘米,墨色純黑。这是現存的最早的古墨實物。[19]又如湖北江陵鳳凰山168號西漢墓的瓜子形墨,長1.5、最寬處1.1、最窄處0.6、厚0.4厘米,墨色純黑。[20]特別引人矚目的,是廣州西漢南越王墓的墨丸,其總數多達4385顆,直徑0.81-1.31、厚0.23-0.42厘米,墨色黑中微泛紅。據發掘報告稱:這些墨丸“質地細膩,作小圓餅形,表面漫圓,底平,周緣鼓起,如滴珠凝聚狀。從外形觀察,其製作當是將糊狀原料隨意滴聚成型,故大小不一”,“墓內空氣潮濕,墨丸飽含水分,鬆軟易碎”。[21]這種以“滴聚成型”的方法製作的墨丸,外形薄小,遇水後鬆軟易碎,顯然適合用研子在硯上碾研,或在那種勺狀的小硯中搗研(見圖3)。而從它們的大小與性状看,當可零星攜帶,或許也適合放到口中咬碎化開,調成墨汁。令人遺憾的是,目前尚未見關於這些古墨成分的正式的鑒定報告。[22]
圖3. 西漢的墨丸、石硯、毛筆[23]
關於在口中“舐筆和墨”的行為,還可舉一條旁證。東漢趙壹《非草書》曰:“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皆黑也。”[24]上述文字記述了當時一些人苦練草書的情形。以“月數丸墨”這樣的用量推測,他們所用的應是較大的墨塊。其“領袖如皂”,這容易理解,因為長時間地大量書寫,會使練字者的衣領和袖子沾染皂色的墨跡。其“唇齒皆黑”,卻值得玩味。因為這樣的容貌,必定與練字者的唇齒在書寫過程中接觸了筆墨相關,也就是說,他們應當有在口中調理筆墨的行為。而根據這條記載,又可推知,在口中調理筆墨的行為應不限於臨時性的書寫,它很可能本就是某些古人的一種書寫習慣。不過,從《非草書》的語氣看,該習慣似乎並不普遍。畢竟,即便那些在臨時性的書寫中的“舐筆和墨”者,也多會小心,不至於都將自己弄得“唇齒皆黑”。
(三)“飲墨水”
墨不僅可以含吮,還可以飲。上文提到,墨的基本原料是煙料,而煙料的化學成分是碳。碳的穩定性甚強,不易反應,對人體的毒性極低。《隋書·禮儀志》記載:“後齊……正會日,侍中黃門宣詔勞諸郡上計。勞訖付紙,遣陳土宜。字有脫誤者,呼起席後立。書迹濫劣者,飲墨水一升。”還記載:“後齊每策秀孝……皇帝常服,乘輿出,坐於朝堂中楹。秀孝各以班草對。其有脫誤、書濫、孟浪者,起立席後,飲墨水,脫容刀。”[25]後齊(北齊)“正會日”時,如果上計的官吏“書迹濫劣”,就要“飲墨水一升”(北齊一升約為今300—400毫升[26]);在“策秀孝”時,如果對策者“有脫誤、書濫、孟浪”,也要“飲墨水”。這種懲罰,可能在稍早的南朝梁時已有。蘇軾《監試呈諸試官》詩:“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毎聞科詔下,白汗如流瀋。”注:“梁試進士,不中程者飲以墨水……北齊選舉,濫者飲墨水一斗。”[27]又楊慎《升菴集·墨汁》亦曰:“梁武帝時舉秀才,謬者罰飲墨汁一斗。”[28]以上兩條中的“斗”,應皆是“升”字之誤。則“飲墨水”之罰或源自梁武帝時,但未見載於正史。墨本無毒,且如前述,製墨時還往往加入香料,[29]其味並非苦惡不堪。因此,當眾施以“飲墨水”之罰,其性質、用意很明顯是羞辱。
或與“飲墨水”之罰相關,後世便稱書寫濫劣、無學問者為“胸(或腹)中無墨”。例如,呉子良《林下偶談·飲墨》記載:“俚俗謂不能文者為胸中無墨。”[30]釋淨全《自贊》曰:“匙挑不上曰箇村夫,文墨胸中一點無。”[31]劉克莊《三和》詩其三:“腹無點墨寧非懶,腰有重金未是貧。”[32]反之,那些有學問、能書能畫者則被稱為“胸中有墨”。例如,黃庭堅《題子瞻畫竹石》詩:“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33]陳秀民《題江山萬里圖》詩:“曹郎胸中墨數斗,筆下煙雲千萬重。”[34]高明《題龔翠巖中山出游圖》詩:“楚龔胸中墨如水,零落江南髮垂耳。”[35]
文人所關切的文思之來去,似乎也與胸腹中的墨水有關。《林下偶談·飲墨》記載了這樣的傳聞:“唐王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汁數升,酣飲,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筆成篇,不改一字。人謂勃為腹稿。”[36]有些文人甚至喜歡“啜飲”墨水。蘇軾《仇池筆記·看茶啜墨》記載:“真松煤遠煙自有龍麝氣,世之嗜者,如滕達道、蘇浩然、呂行甫,暇日晴暖,研墨水數合(宋一合約為今70毫升[37]),弄筆之餘,乃啜飲之。”[38]“松煤”,松煙墨;“遠煙”,製墨的煙料。“真松煤”的“遠煙”,被認為“有龍麝氣”這樣的異香。
墨還可以入藥。李時珍《本草綱目·土部·墨》記述墨的藥性和功效:“氣味:辛,溫,無毒。主治:止血,生肌膚,合金瘡,治產後血運,崩中卒下血,醋磨服之……又眯目物芒入目,點摩瞳子上。” [39]可知作為醫藥的墨,既能口服,也能外用。
(四)“小史好嚼筆”
準備文具的工作,在官府中大抵是由低等級的“小史”等人承擔。《北齊書·徐之才傳》:“又以小史好嚼筆,故(徐之才)嘗執管就元文遙口曰:‘借君齒。’其不遜如此。”[40]侍奉長官書寫,既要將筆毫調理得濕柔合度、尖圓順滑,又須快而及時,這並非易事。故小史往往用口“嚼筆”,以求便捷。由“小史好嚼筆”,知此舉乃是其常見行為,甚至帶有一定的特征性。正因此故,徐之才將手執的毛筆放進朝臣元文遙的口中“借齒”,顯示了他的傲慢不遜。
在北齊楊子華(或說佚名)所作的《北齊校書圖卷》中,可以看到貌似小史身份的人伺候筆墨的樣態。如圖4:
《北齊校書圖卷》中的一組人物
局 部
圖4. 伸筆入口、整理筆毫[41]
該圖卷描繪北齊天保七年(556年) 樊遜等人奉文宣帝高洋之命校訂五經和諸史之事,是當時儒林活動的寫照。圖4為圖卷中居右的一組人物,以坐在胡床上執筆書寫的文士為中心,其旁有隨從男女數人。可注意者,是站在文士右邊的那個少年(見圖4之局部),其形相、舉止像是小史或書僮。他雙目凝神,右手執一染墨的毛筆,正向自己的口部探去。因筆尖已接近嘴唇,可推測其接下來的動作應是:伸筆入口、“舐筆”、“嚼筆”,整理筆毫。從該少年所站的位置及其舉止看,他正在伺候文士書寫,為之準備可供替換的毛筆。
此外,在文獻中還可見到一些與寫作相關聯的“含墨”“嚼墨”“吮墨”等記載。如葛洪《神仙傳·班孟》:“班孟者,不知何許人……又能含墨,舒紙著前,嚼墨一噴之,皆成文字,滿紙各有意義。”[42]這段文字所記述的雖是神異之事,但其中的“含墨”“嚼墨”“舒紙著前”等,或許也能從側面透露一些古人書寫的信息。又如《梁書·劉孝綽傳》:“由此而談,又何容易。故韜翰吮墨,多歷寒暑。”[43]“韜翰”同韜筆,就是將毛筆裝進套子而停止書寫。“吮墨”,此處既可解釋為以筆毫蘸墨,也可解釋為以口吮墨或以口吮淨墨汁。而將上下文聯繫起來看,後者似較允當。故“韜筆吮墨”的意思,應當是指擱筆不寫或為文躊躇遲疑。
在口中調理筆墨的行為可能有很古老的歷史。當人們尚慣於席地起居、未使用高足家具的時候,恐怕就久已存在了。從先秦到漢晉,室內家具陳設不多,較大的可固定放置筆、墨、硯和水器等文具的書桌尚未出現。與這一狀況共存且相適應的是,當時主要的書寫材品是硬質的竹木簡牘,故書寫可無需家具的承托。但是,簡牘的笨重又給文本的製作、傳播與收存帶來不便,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們的書寫活動,乃至影響了全社會的書寫量。加之簡牘的吸水性、受墨性不強,遜於後世的紙張;其書寫面又較為狹窄,寫不了大字且容字不多,所用毛筆的筆毫則尖銳細小。因此,在一般性的書寫中用水、用墨不多。以上所述,大致就是這種在口中調理筆墨之行為產生的背景。後來,人們的坐姿和家具發生了變化,簡牘也被廢棄了。但某些傳統的舊習卻久未消除,沿襲下來。
(五)“含毫”
相比較而言,在文獻記載中更多見的是 “含毫”。“含毫”,即用口含住筆毫。但此舉卻不一定是整理筆毫,而多是為文者在凝神深思時的一種表現。正如《南齊書·文學傳》末的議論:“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遊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44]當為文者專注於“蘊思”時,因“遊心內運”,精神大多緊張而辛苦。口中含毫或在一定程度上有轉移情緒、減輕壓力的作用。
傳說西漢司馬相如在寫作時“含筆”。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曰:“(司馬)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45]司馬相如之“含筆”應就是“含毫”,因時間過久,乃至筆毫腐壞。蘇易簡《文房四寶·筆譜》也記載,司馬相如寫作遲緩,“把筆齧之,似魚含毫”。[46]後世文人或追慕前賢,或因循舊習,為文時也往往“含毫”。如《晉書·束皙傳》:“束皙閑居,門人並侍。方下帷深譚,隱几而咍,含毫散藻,考撰同異。”[47]“含毫散藻”,即蘊思而寫出優美的文辭。又陸機《文賦》:“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48]“含毫而邈然”,形容寫作時用心遐想而意境悠邈。“觚”,指簡牘。李善註:“觚,木之方者,古人用之以書,猶今之簡也。”[49]陸機為西晉人,身處簡牘時代之晚期,此時仍用簡牘。又《宋書·志序·律曆上》:“元嘉中,東海何承天受詔纂《宋書》,……而愛嗜異情,取捨殊意,每含毫握簡,杼軸忘飡。”[50]“含毫握簡,杼軸忘飡”,形容構思寫作的專注,甚至忘記了進食。此處的“簡”應是虛寫,泛指書寫材品。“元嘉”為南朝劉宋年號,當五世紀上半葉,紙時代之早期。其時簡牘已經廢用,而影響未滅。
“含毫”也用來比喻專心地構思為文或作畫,此是修辭手法,而非實寫。例如,《梁書·昭明太子傳》:“司徒左長史王筠為哀冊,文曰:‘……懸忠貞於日月,播鴻名於天地;惟小臣之紀言,實含毫而無愧。’”[51]《舊唐書·柳登傳》:“(柳芳)勒成國史一百三十卷……而敍天寶後事,絕無倫類,取捨非工,不為史氏所稱。然芳勤於記註,含毫罔倦。”[52] “含毫而無愧”、“含毫罔倦”,皆以“含毫”喻寫作,是謂寫作之心態。又如,姚最《續畫品錄·蕭賁》:“含毫命素,動必依真。”[53]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敘自古規鑒》:“蓋古人必以聖賢形象,往昔事實,含毫命素,制為圖畫者,要在指鑒賢愚,發明治亂。”[54]這兩處“含毫命素”,皆以“含毫”喻作畫。“素”是白色的絲織品,[55]這裏指繪畫材品,圖畫之載體。“含毫命素”,即鋪展素帛加以設計,進行繪畫創作。
明萬曆四十五年刊本《牡丹亭還魂記》插圖(局部)[56]
[清]范雪儀《吮筆敲詩圖》(局部)[57]
圖5. 明清畫像中的“含毫”
(六)“寶唾”
當古人將筆放到唇齒之間,用舌含住筆毫,口中會產生唾液。在此之際,苦於構想的為文者、作畫者可能會稍稍紓緩心神,靈感也可能會隨之而至。由於這個緣故,他們便用“含毫”來指代蘊思,甚至認為唾液也與此相關。《南史·儒林傳》記載:“(鄭)灼性精勤,尤明三禮。少時,嘗夢與皇侃遇於途,侃謂曰:‘鄭郎開口。’侃因唾灼口中,自後義理益進。”[58]鄭灼因在夢中得到其業師、著名學者皇侃的唾液,從此“義理益進”。可見古人認為唾液可同靈感、才思相伴。
在較早的文獻中,有用“咳唾”來稱美他人之議論或見解的例子。如《莊子·漁父》曰:“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59]又,《後漢書·文苑傳》載趙壹所撰《刺世疾邪賦》曰“欬唾自成珠”,[60]《晉書·夏侯湛傳》載夏侯湛所撰《抵疑》曰“咳唾成珠玉”,[61]是用欬(咳)唾“成珠”、“成珠玉”來比喻尊貴者之言。而在蘇軾《次韻參寥師寄秦太虚三絶句,時秦君舉進士不得》詩其三“何妨却伴參寥子,無數新詩咳唾成”、[62]楊萬里《送姜䕫堯章謁石湖先生》詩“釣璜英氣横白蜺,欬唾珠玉皆新詩”中,[63]則將“咳唾”同詩人的寫作聯繫起來。
文人還直接用“寶唾”來比喻難得的佳文佳作,此類例子頗多。如黃庭堅《被褐懐珠玉》詩“寳唾歸青簡,晴虹貫夜窗”,[64]汪藻《聚山閣為呉氏題》詩“晴嵐入肺腑,寳唾落碑版”等。[65]有意思的是,在洪适《浣溪紗·席中答錢漕》詞“開尊禮數自來寛,更看寶唾寫烏欄”、[66]方岳《次韻劉簿寄示》詩“銀鉤寳唾俱入妙,令我見之生踴躍”中,[67]“寶唾”還用來指稱珍美的墨跡。
值得一提的,還有《董天任硯銘》。其文曰:“圓其中,蒼璧橢。窊其前,初月破。出天滋,如炙輠。為臞仙,零寶唾。”[68]銘文讚美了硯的形貌,又用“炙輠”比喻硯的滋潤(“輠”是車上的盛膏器具,烘熱後流油,可潤滑車軸),最後說到硯的功用“為臞仙,零寶唾”。“臞”同“癯”。“臞仙”為清癯老者之借稱,文人也往往以此自比。如劉克莊《最高樓》詞:“這先生,非散聖,即臞仙。”[69]“零寶唾”的大意,是此硯可承接硯主人墮零的“寶唾”。這裏的“寶唾”,顯然有文思、妙想之類的含義。而另一方面,從銘文所顯示的硯與“寶唾”的關係看,似乎也透露了這樣的信息:當時可能仍有人將唾液滴入墨硯,古意猶存。
(七)“茹筆”
附帶說到“茹筆”。[70]揚雄《方言》曰:“茹,食也。吳越之間,凡貪飲食者謂之茹。”郭璞注:“今俗呼食粗食者為茹。”[71]“茹”的本義是“食”、“食粗食”,而“茹筆”則指一種用口來加工筆毫的工藝和行當。梁同書《筆史·筆之製》曰:“製筆謂之茹筆,蓋言其含毫終日也。” [72]梁章鉅《浪跡叢談·記筆三則》的說法幾與此雷同:“製筆謂之茹筆,蓋言其終日含毫也。”[73]則“茹筆”用口,與“含毫”相似,但耗工費時,“終日”不休。大概是受“含毫”風氣之染,古人發現,將筆毫放進口中,使之長時間地經受牙齒的咬齧、舌尖的舔舐和唾液的浸潤,筆毫會變得毫圓、鋒銳,甚有利於書寫。於是,便出現了專門做此活計的“茹筆工”。
從文獻看,“茹筆”行當最遲在唐代已有。晚唐陸龜蒙所撰《哀茹筆工辭》記述了“茹筆工”的勞作情況:“夫余之肱兮何綿綿,耕不能耒兮水不能船。截筠束毫,既勝且便。晝夜今古,惟毫是鐫。爰有茹夫,工之良者。責其精粗,在價髙下。缺齾叉互,尚不能捨。旬濡數鋒,月秃一把。編如蚕絲,汝寔助也……圓而不流,銛而不欹。在握方深,亦茹之為。”[74]按此,該行當雖不是耕田、行船那樣的重體力勞動,但“茹夫”要持續工作,致使其牙體缺損,齒列錯亂;“茹筆”是慢工活計,“旬濡數鋒,月秃一把”,一旬只能得數件成品,價格因作工的粗細而有高低;其成品“圓而不流,銛而不欹”,筆毫圓而存墨,筆鋒挺而不斜,為使用者所看重。
該行當在後世仍然存在。宋代,如林逋《林和靖集》記載:“予頃得宛陵葛生所茹筆十餘筒,其中復得精妙者二三焉。每用之,如麾百勝之師,横行於紙墨間,所向無不如意。”[75]文中提到的“宛陵葛生”,應是當時有名的茹筆人,其“精妙”成品深得林逋喜愛。元代,如王惲《贈筆工張進中》詩:“進中本燕産,茹筆鐘樓市……我藏一巨拂,用久等篲弊。授之使改作,切厲鋒健銳。疏治近月餘,去索稱不易。”[76]詩中記述“茹筆鐘樓市”的筆工張進中為其製作一隻大筆,耗費了近月餘的時間。清代,如梁同書《筆史·筆之製》記載:“製筆謂之‘茹筆’……今製法如故,而‘茹筆’之名隱矣。”[77]梁章鉅《浪跡叢談·記筆三則》也提到:“今製筆者尚守此法,但以口餂之使圓,而‘茹筆’之名,鮮有人道者矣。”[78]是清代仍有此工藝,但已有所諱言。[79] 而在現代,據研究者指出,古時的“茹筆工”已由“水盆工”替代。[80]
“水盆工”又稱“水作工”,是製作毛筆筆頭的“最複雜最關鍵的工序之一”,“是在水盆中對筆毛料進行浸洗、篩選、梳理、整形”,“包含的小工序有二十餘道。以羊毫水盆為例,大致有浸、拔、抖、做根、聯、選、曬、挑、切筆芯、攪、蓋筆頭等”。[81]可見其操作之精細與過程之繁複。難以想象,現今這些在水盆中的活計,古時竟多是在口中用齒牙和舌頭來進行的。另據相關文章介紹,“由於擇筆工以男性為主,加以舊時代輕視婦女,因此在歷史典籍的記載上從來沒有提到過女性筆工”,而與擇筆工同屬關鍵工種的水盆工,“其實歷來都由女工擔任”。[82]對於此說法,似可略加討論。
從水盆工“歷來”為女工的敘述看,知女性從事該工種已久。追索水盆工藝與“茹筆”工藝的關係,知“茹筆工”應是水盆工的前身。查看前文所引唐、宋、元代的文獻和清代的文獻,前者明確記載了“茹筆工”之存在、且為男性;後者則稱“今製法如故,而‘茹筆’之名隱矣”、“鮮有人道者矣”。按此,可推知清代(或亦包括明代)仍有“茹筆工”,但可能已改由女性擔任。中國傳統的手工業中歷來有女工,如紡織、刺繡等業,並未因“輕視婦女”而諱言。清代鮮有人道“茹筆”,可能與此時期該活計是在女性的口中進行有關。“茹筆”是精細的工作,本適合女性,但將女性以此法製作的筆上市出售,人們恐怕又覺得欠雅。加之“茹筆”的效率太低,口中的操作又容易引發牙病和其它疾患,於是這種工藝後來便改到水盆中進行。而“茹筆工”也就隨之轉變為“水盆工”。
在研究的過程中,筆者有這樣的認識:我們今天覺得較為特殊、甚至不易理解的古人的一些行為,往往有深遠的源頭。例如寫字用軟筆,字序為豎排,行序則從右向左……包括我們今天仍在使用的不少成語和詞彙,如“咳唾成玉”“拾餘唾”“胸無點墨”“喝過多少墨水”等等,它們其實都自有來歷,值得探討。
(附記:本文在寫作中,承蒙吳小強、徐嬋菲、徐呈瑞、崔啟龍諸友提供寶貴的資料,謹此志謝。2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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